那声音太过朦胧,根本无从分辨,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一定是他的名字。
楚惟四处望去,房门紧闭,没有任何人。
低头,小粢打呼噜得整个团子都在起伏,没有要醒的意思。
……难道是有人在外面喊自己吗?
「楚惟……」
「为什么?」
「不要走。」
「楚惟!」
「你不能……」
「不要丢下我——!!!」
又听到了。
这一次不仅是他的名字,还有强烈的、近乎痛苦的挽留。
小圣子在圣域穹殿听过太多祷告,他们仰望着高台之上的他,低声吟诵着圣子之名。然而他们祈愿的对象是真正的神明,他不过是一个看得见、可以寄托的媒介。
但这个声音不同。
这个声音乞求的……是他。
楚惟被那泣血的悲恸撼动,下床去寻找。
哪里的角落都没能发现,难道是屋外?
男孩看向打开的窗户,晚风掀动薄纱,像是有形的月光。
他爬上窗台。
他平时喜欢坐在这儿发呆,大嬷嬷便用毛毯和软垫布置出了一个温馨的小角落。此刻楚惟跪在柔软的布料上,朝下面看去。
夜色空茫,神庙寂静,是一个适合做梦的晚上。
他找得太急切,忘记花瓣还握在手里,被一阵风卷走。
好在它没有被吹到外面,而是飘飘荡荡回到了屋子里。
楚惟跳下来,追着花瓣的方向。
它早该落地,此刻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托举着,蝴蝶一样翩翩起舞。
好几次楚惟的指尖都已经快碰到它了,又差之毫厘。
小孩子有些狼狈地想,也不知道小粢平时在花田里追蝴蝶的时候会不会玩儿到生气。
那一抹淡蓝终于停在柜子上。
楚惟松了口气,踮脚去拿,却碰到完全不同的质感。
他心里一惊。
——那本在藏书阁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的古籍,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楚惟拿下薄册,迫切地翻开扉页,像藤蔓也像龙形的「混沌」铭文赫然浮现。
「楚惟……」
「回来。回来好不好?」
「我会听话的,你能不能不走?」
明明连是谁的声音都听不出来,楚惟还是感到了不可抑制的心疼,或者是心碎。
他想都没想按上铭文——
眼前一幕如同地狱之景。
那个曾在溯夜镇橡树下做的噩梦再一次捕获了他,肆虐的大火席卷了整个密闭空间,惊人的高温能融化钢铁。
心跳早就飙到了警戒线,然而楚惟更在意的是那个声音——他听出来了,是S的哭泣声。
那本有铭文的古籍,就是连通他和S的时空之间的桥梁。
那么,「混沌」一词代表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楚惟来不及多想,周遭几乎窜到天花板上的火舌张牙舞爪地舔舐他薄如蝉翼的衣摆,眼看就要吞没,但并未燎起分毫。
他是这个时空的一枚异态介质,不能施加影响,也不会受到影响。
大火不能真正灼伤他,灾难的景象施加的心理压力却不会减少分毫。
年幼的小圣子顶着倾轧而来的巨大恐慌,紧紧咬着嘴唇,仍无法阻止颤栗,牙齿在柔软的唇瓣上印下深深的痕迹,快要出血。
S的哭声断断续续,楚惟在快要坍塌的走廊里跌撞地寻找,打开一扇又一扇摇摇欲坠的门,关上一张又一张烙在视网膜上触目惊心的残片。
最终,他在走廊尽头的房间找到了S。
S看起来比他上次见到的要大了不少,不再是稚嫩的孩童,已是十几岁的少年。
那应是顾盼生辉、神采飞扬的俊朗模样,可现在混合着满脸的血污、伤痕,更像是炼狱爬出的恶魔厉鬼。
楚惟知道,在S的世界中,也有一个同样叫做「楚惟」的人。也许是另一个自己,也许不是。总之S此前像是做错了事,请求那个楚惟原谅他、不要抛弃他。
他还在想,另一个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狠心呢?如果是他的话,可能对着那双亮闪闪的金瞳根本说不出“不”吧……
亲眼所见,和想象中截然不同。
少年跪在地上,丝毫不在意破碎的砖瓦雨一样坠下,不在意熊熊大火随时可能将他拖入死亡的深渊。
他的怀中,有一抹染血的白。
那白色太过刺眼,是漫山燃烧的红梅中突兀的一掊雪,再怎样珍惜地握于掌心,终究会被融化。
他在哭。
不是颓然的呜咽,不是伤心的啜泣,不是失落的抽噎。
是走投无路的,最最绝望,困兽一样的悲鸣。
眼眶流出的也不是泪,更像是血。
S的身上全是复原又崩开的伤口,尤其是额角到下颌那道看着无比骇人,似乎连骨带心都要撕裂成两半。
但怀中人的脸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脏污。
少年的尾巴也比此前见过的粗长了许多,那人箍得紧紧的,学着对方以前安慰自己的样子,低头不断地用干裂的嘴唇轻柔地触碰他的额头和脸颊,局促又笨拙,徒劳地想用这种方法唤醒对方。
“楚惟,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
被呼唤者缄默如一尊圣像,无知无觉,不应不答。
少年抱着他的神明,浑身抖得厉害,声音被破碎的哭腔揉得不成样子。
“楚惟,不要死。不要死……”
一滴泪无声地,寂寞地坠在怀中人的睫毛上,顺着他的眼尾淌下。
神明已经远去,却好似仍在为祂唯一信徒的苦楚而垂泪。
小小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楚惟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单薄的小身影被狂怒的火焰吹散好几次,又影影绰绰归拢,像段捉不住的月光。
少年跪着的方位正向着他。小圣子垂眸凝望,想起圣域穹殿每一个朝拜于自己的教徒也是同样的动作。
他们敬他,信他,有求于他。
但少年只想他回来。
S定定地朝着小圣子的方向看了几秒,而后俯身用额头贴上怀中人的,阖上眼,混合着血的眼泪一滴一滴湿润了近在咫尺的苍白面庞。
他仍然在呼唤。在挽留。在祈祷。
在无意识喃喃。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求你了……”
第26章 抱紧自己的小枕头。……
有那么一瞬间, 小楚惟还以为S看见自己了。
一块炸开的玻璃朝着少年的后颈飞溅来,他下意识伸手想替他挡住:“小心……!”
下一秒,玻璃碎片穿透了他手掌的虚影,也被S皮肤上瞬间硬化的鳞片弹开。
从头到尾, 少年的动作、神情没有半点变化, 一动不动地抱着另一个人, 姿态亲密如鸳鸯交颈,又像两尊蜡像, 注定一起在火中燃尽, 永远融化进彼此的身体里。
楚惟。
楚惟,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翻来覆去,只剩下这一句话。
只是怀中的青年早就没了呼吸和心跳,另一个年幼的男孩也渐渐消弭了轮廓。
他们还是丢下了他。
……
另一边, 神恩宫圣子起居室隔壁, 大祭司秉烛夜读, 仍未入睡。
他不怎么需要休息,毕竟本体已经睡了十年,魂魄正是清醒的时候。无奈这幅躯壳总得适应俗世的日升月落,装成和普通人相同的作息。
转眼已是初夏时节, 连晚风都带上了一丝燥热。迦隐翻过一页记录教廷杂物的《圣职日志》, 心思有些飘乎。
算算时间,西尔达王室的精灵应当已经护送前任圣子至“深渊”边界了。不过他们不会知道, 魔龙今年压根没打算起床。
千年来他第一次学着当人类,目前看当得还不错, 教廷打理得井井有条,也没被任何人发现破绽。
就是每天得上班挺烦的,心情不好的时候特别想吃同事, 尤其是那个红衣服的老头儿。
居然敢指派下面人陷害圣子。迟早有天嚼了那把老骨头再吐到臭水沟里。
给主教派每张烦人的脸都安排好了葬身之地,想着想着,他又开始想他的小殿下。
在还是幼龙的时候,他见过饲养员小时候的照片,可照片毕竟是照片,远没有真实地出现在面前那种震撼。
那个在他记忆中总是高挑清瘦、需要抬头仰望的青年,现在变得这么小小一只,可爱又娇气,叫他多么想以龙形原身把他叼起来含在口中——虽然从来没见过同族如何饲育幼崽,但他想,要是自己有颗龙蛋,或者这世间最价值连城的珍宝,当然是要放在嘴里最安全。
楚惟当不了龙蛋,但楚惟就是他的珍宝。
十年时间对人类可能略显漫长,但对魔龙来说也就一眨眼的事儿。他已经迫不及待看到小圣子长大成人,在龙巢中与自己相认。
只要能重逢,等待千年的孤独与酸楚都不算什么。
笃笃。
轻微的敲门声在静谧的夜中如此清晰,迦隐愣了下,才意识到自己沉浸在对过往的追忆和对未来的展望中太专注,竟然没有察觉有人靠近。
他嗅到一丝雪雾铃兰的朦胧香气。
是楚惟。
他拧起眉。小家伙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
迦隐放下纸笔,一手拢着烛台走向门口。
魔龙常年盘踞于不见天日的“深渊”底部,夜视力惊人,根本不需要这种可有可无的光照,但为了不吓到胆小的人类,平时还是要装装样子。
大人推开门,看见抱着枕头、泪水涟涟的小孩子。
怎么哭成这样?
迦隐心一跳,但表面上还得镇定,蜡烛插于墙壁上的枝型架,单膝跪下来,声音低沉温柔:“我的殿下,做噩梦了?”
男孩默不作声,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光着脚,披散着的长发蓬乱,睡袍上全是自己抓出来的褶痕,怎么看都是经历了一场惊恐发作。
“先生……”
孩子细细地念出这两个字,就哽咽到说不下去了,手指搅着衣摆,望向他的黑眸里盈着水光,不安又无助。
迦隐无声地叹了口气:“先进来吧。”
他一手关上门,一手抱起楚惟。
都快入夏了,小孩身上还是冷得像冰。他平日里体温就偏低,今夜被噩梦魇住,更是通体冰凉。
魔龙浴火而生,天生高热,幼崽必须在足够温暖的环境中才能存活,迦隐见不得他这么冷,有那么一刹那甚至想打个响指燃点儿低温火苗替他烤烤。可惜现在不是暴露身份的时候。
没办法,他只能按照人类的方式把小孩裹进毯子里,将他汗湿而垂下的发丝捋到耳后。
“梦见了什么,愿意跟我说说吗?”
小楚惟抱着双膝,把脸埋进毯子里。
他其实更想要一个抱抱,但这是普通家庭孩子的特权,是神庙圣子不敢妄想的奢侈品。
他垂着眼睫,什么都说不出来。
和上次一样,从异世界的幻梦中清醒之后,各种细枝末节快速淡去,能记得的,就只有少年紧抱怀中人绝望的泪水。
他忘记了灾难的惶恐,忘记了火焰的灼痛,然而S的悲怆清清楚楚传递给了他,那是比一般的失落、怅然要深重得多的,名为心碎的感情。
才八岁的孩子,又哪里体会过心碎?
他回到现世,惶恐不安,像是灵魂与半身也死在了大火里。脸上一片冰凉,抬起手背碰了碰,才发现不知何时哭成了泪人。
他想唤金果,可有比大嬷嬷更想见到的人。
于是,就在这里了。
迦隐见楚惟不说,也不着急,搬来椅子,像很多个哄他入睡的夜晚那样坐在旁边。
“先生……”半晌,小孩子终于愿意开口,声音比春夜飘零的花瓣还要轻,“我可以和您一起睡吗?”
他小小的,不怎么占位置。睡觉的时候很乖,不乱动也不蹬毯子,更不说梦话。不会打扰到大人的。
“不行,殿下,这是逾矩的。”大祭司道,“如果您现在想入睡,我可以送您回房间,或者我去冥想室。”
小楚惟不是没有料到这样的回答,可真正听见,还是有点儿伤心。
现实中的迦隐、金果,与他之间永远隔着教廷金科玉律的天堑。
幻象中愿意亲近他的S,会不会也只是自己太过孤独幻想出的伙伴呢?
真实与虚妄之间,之外,他始终是孤身一人。
他沉默不语,迦隐当作选择了第二种选项,起身走向冥想室。
房间很快安静下来,静得叫人心慌,只剩幼子小奶猫一样低低的啜泣声。
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又不想弄脏别人的毯子,他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目光慌乱地在房间里搜寻纸巾或手帕的痕迹,瞥见先前因为被抱起来而丢在地上的枕头。
……要不就这个好了。
小孩下了床,抱紧自己的小枕头,呆呆地站在原地。
还要不要再继续哭一会儿呢。
其实也没有用的吧。
难过不会变少,监护人也不会因此心软——
身后的门打开了。
楚惟惊喜地转身,看见监护人去而复返。
终究还是心软了。
“先生……”
他的眼底亮亮的,可能是月光,也可能是泪。
“如您所愿,我的殿下。”迦隐摸摸他的头顶,“今夜我不会离开,就在这里守着您。”
有大人守在旁,小孩子很快睡着了。
小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完全干,但熟睡的嘴角已经带上被安全感填满的浅浅笑意。
大祭司望着月光下的小圣子安恬的睡颜,望着他抓着自己手指不肯放开的软软的小手。
十五岁之后,楚惟就会离开中央神庙,由下一个伪装身份接替陪伴。
其实并不该让他对自己现在这重表象产生太深的依恋,否则告别之日,重感情的小家伙肯定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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