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圣子几乎以为要问的是可不可以亲自己这样逾矩的话了。
他屏住呼吸,不知如何应答。
不该的。
可是,不能吗?
……不想吗?
他的睫羽颤栗。蝴蝶翅膀太过脆弱,承受不起一个吻的重量。
但S只是小声地问,楚惟,我能不能抱你一下?
小圣子眨了下眼。
和预想中不同,但还是……
他没有说不行,那么S就将此视作允许,和之前所有的动作一样飞快地跑过来抱了他一下。
S从“浴缸”里出来,楚惟本以为他的浴巾和拥抱都会湿淋淋的,其实不然。它和他一样干燥温暖,像每个孤独的小兽都在寻觅的安全洞穴。
这是一个非常用力,也非常短暂的拥抱,浸着一份攒足的勇气和满腔赤忱的爱意。无论是哪一方,都感受到了那蓬勃的、独属于二人之间的联系。
S很克制地收回手臂,望向楚惟的小脸红扑扑的,像偷偷吃到一大块甜蜜的软糖。
他再次跑开,像扇动翅膀一样双臂撑开浴巾当作挥手,响亮道:“楚惟,待会见!”
男孩扑通一声跳回培养皿,与此同时,身后传来身份信息认证的动静。
被留下的小楚惟心中慌乱,还没能在“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和“诚实地向来人解释自己不是故意闯进来”之间做出抉择,大门已经打开了。
有谁趿着步子走进来:“楚博士啊,在忙吗?我想找你帮个忙,就是……”
——那个声音,为什么听起来如此熟悉?
楚惟甚至没能来得及转头看到那人的模样,眼前金光弥漫,失去了意识。
……
“殿下……”
“殿下?”
“殿下,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神思再度归拢,小圣子抬眼看见大嬷嬷单膝跪在自己面前,满脸担忧。
“金……”他一开口,发现怪异的哑,清了清嗓子,“金果嬷嬷?”
见殿下总算回过神,金果松了口气:“小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发呆?大祭司大人命我现在带您过去,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发呆?
刚才——
楚惟愣愣地环视周围,目之所及是藏书阁宏伟的书架与古籍,大玻璃罐不见了,泡在蓝色液体中的男孩不见了,雪白到令人窒息、放着各种从来没见过仪器的房间也不见了。
他回到了神庙。
从……哪里?
现实和虚妄之间的界限变得如此模糊,小孩子呆呆地问:“金果嬷嬷,我是做梦了吗?”
金果也觉得奇怪:“没有啊,所以我才觉得不对劲,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走神?我喊了您好多次,您都没有反应。”
那竟然不是一个梦。楚惟怔怔地想。
可如果不是梦,又是什么?幻象吗?还是什么通过法器连接的异世界?
然而它和梦一样,在清醒之后飞速褪色。没几分钟,楚惟就已经遗忘了大多细节,只记得那个长角和尾巴的男孩叫做S,有一双曾经在梦里出现过很多次的金色眼瞳。
他抬腕搭上金果的手掌借力起身,脚尖不小心踢到什么。
是那个小粢找来的、扉页镌刻着「混沌」一词的薄册。
难道方才的时空罅隙跟这本书有关?
只是孩子来不及细想,即将开始的继承仪式远比一个奇怪的梦要重要得多。
眼看时间所剩无几,圣侍嬷嬷低声道歉,抱起小圣子一路飞奔——那速度之快、脚步之稳健,实在看不出是个一百多岁的老人家。
楚惟被颠得胃有点儿难受,为了缓解不适分心地想,自己……还能再见到S吗?
*
自菲亚兰大陆各个方位汇集而来的信徒们已在圣域穹殿等待多时,窃窃私语。
“今年的圣子……”
“听说也是……”
“年年都一样,还能有什么不同?”
“嘘,小点儿声。”
“那毕竟是神明的使者……”
忽然,四方角落伫立的十四位持烛枢机同时熄灭了手中的烛台。
焚香尚未燃尽,灰雾与香味淡淡缭绕。所有人一同噤声,抬头看向高台之上。
黑袍大祭司一手持权杖,一手抱着圣子走了进来。
大祭司先是放下小圣子,双手握住权杖向上举起,代表着教廷权威的祭坛晶石自顶端剥离开,漂浮至半空,静静旋转,如同神明之眼凝视世间。
殿堂鸦雀无声,如此神圣的一刻,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唯有晶石折射出的微光浮动于高墙浮雕间,投下神祇的密语。
年幼的圣子赤足走向晶石的正下方,纯白礼袍曳地,如同在光洁的地面展开一扇画卷,而他正是那从画中走出之人。衣摆上金色的流光在黑暗中微微闪烁,与浅绯色斗篷上的符文绣线交相辉映。
他仰望着晶石,漆黑的瞳中倒映着金色的光芒,却又流转成淡薄的蓝。
当他被祭坛晶石敛入光辉之中,整座圣殿寂静屏息。
第一道光降临——
晶石的柔光缱绻地洒在圣子雪白的手腕上,他并起双手,掌心向上,晶石的光芒滴落,映下一弯银色的弦月。
那掊月影自幼子的手心缓缓汇聚,逐渐变作一轮满盈的金色圆月,愈发潋滟,直到他小小的双手已经拢不下,溢出指缝。
小圣子低下头,双手交握,将金银交织的月光贴于胸口,闭上眼,迎接神的注视。
几秒钟后,数道耀眼的光辉自圣域穹殿的顶端坠下,如同无形的金色雨幕,落在他稚嫩而沉静的面颊、柔软的手指和无瑕的长袍上。
圣光的沐浴就是受洗本身,至高祭坛代表神明的旨意,接受并认定了圣子的身份。从此,他成为祂在人间的化身与意志,任何人不得忤逆,否则将受到神的审判。
第二道光降临——
殿堂仍然静得出奇,唯有远方传来微弱的回音,三千一百五十八块圣骸骨的颂歌遗响穿过忏悔回廊蜿蜒而来,低沉肃穆地回荡于圣殿之中。
殿内无风,但小圣子额前的月辉石丁零一响。
与此同时,晶石月影的金光更加璀璨,自穹顶的镂空琉璃跃下,仿若神祇降世撕裂黑暗的金色法杖。
所有的神官、贵族、王臣、教徒,无论出身,无论高低贵贱,全都虔诚地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大理石面。
“菲亚兰神明在上——”
大祭司的权杖重重点地,持烛枢机再度点燃所有蜡台。
烟火一样摇曳的烛芒中,大祭司注视着小圣子的背影,片刻不曾移开视线。
晶石、穹光、月辉石……三道相似又不同的光芒笼罩住幼子的身体,从绚烂变得柔和,片刻后敛成一道淡金的印迹,轻柔地浮现于他的额头。
细链缀着的月辉石再度丁零一响。
那是神恩的证明,是圣子至高无上的象征。
大祭司沉沉开口:
“愿祢之律典庇佑众生,令歧路重归正道,使混沌止息妄念;
愿祢之秩序御领万物,令罪愆无所遁形,使公正磐石不移;
愿祢之智慧普照凡尘,令愚钝破除迷障,使惶惑顿悟真谛。”
圣骸的低鸣比管风琴更加震撼,唱诗班轻声和着。
所有人在心中默念。
“愿圣辉不灭,真理长存,直至群星湮灭,终焉降临。”
百千教徒同时吟诵出声:
“——愿你我与菲亚兰永恒的荣光同在。”
第三道光降临——
小圣子睁开眼,飘忽的月影自他的掌心倏然散去。
大祭司的权杖已经交给侍从,此刻在万众瞩目中单膝点地,半跪于圣子身边,掀开一点衣摆,亲手为他的脚踝上扣下一条神赐的金色细链。
「我曾行过风雪,暗火,幽谷与深渊。
我的双手曾沾过苦雨,鲜血,最冷酷的罪和最炽烈的爱。
我的神明。
为了你的到来匍匐千年,等待千年。
我的神明。
让我做你的信徒。
做你虔诚的,恶贯满盈的,永不背弃的信徒。」
菲亚兰联合王国中央教廷圣子继承仪式,自此终结。
*
继任仪式结束之后,圣子要在至高祭坛之下守护二十四小时,然后才能开始日常工作,期间任何人不得随意打扰。
沐浴过晶石光辉、被至高祭坛再一次认证之后,圣子的身体会发生该表,比如对进食和睡眠的要求下降。不再是普通的人类,无限接近于幻想中的、真正的神明。
楚惟已经很熟悉自己的值守环境了,漆黑的至高祭坛之下,圣灵之花随风翩跹,如同浅蓝色的海浪。
任何「人」不能擅自闯入,但不是「人」的可以。
小粢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楚惟光是看着它也觉得很开心。
看着看着,视线又移到自己的脚踝上。
男孩伸手碰了碰,并未镶嵌任何多余饰品的金链发出铃铛似的清脆声响,指尖一片灼热。
他试过把它取下来——当然失败了,还在娇嫩的皮肤上留下一圈类似于烫伤的红痕。好在他现在的自愈力比过去还要强,它们很快消失。
所以,楚惟想,这条脚链和金果胳膊上、或者说中央神庙所有侍从的禁锢没什么差别。
的确,无论是圣子还是最底层的仆役,本质上都是相同的,始终是教廷一手操纵的木偶。
失去自由和等待死亡,哪一个更叫人恐惧?
八岁的孩子还没办法分辨。
奶团子玩了一会儿回来找他,楚惟正要伸手接他,突然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立即把小粢藏进衣袖,视线警惕。
——谁在那里?
擅闯者被逮了个正着,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从不远处的柏树后走了出来。
有一瞬间楚惟还以为是S从幻境中来到了现世。
但那个男孩比S大几岁,穿着秘银打造的肩甲,里面是件流苏羽织。梳得很精致的编发发顶有一盏类似王冠的发饰,衣着华贵,气质斐然。
他鼻梁高挺,手脚细长,尖尖的耳朵相当显眼,耳垂缀着环形的耳饰。
不是人类。
精灵……吗?
圣子的继任仪式是菲亚兰最重要的典礼之一,远在大陆东部的精灵王室当然会前来。此前楚惟只在迦隐的指引下见到了精灵女王与大臣,还没有单独见过其他王室成员。
见楚惟没有要喊护卫的意思,精灵男孩大着胆子走近一些。
楚惟发现对方的眼睛是绿色的,比翡翠还要剔透。
不是金色。
楚惟不愿细想感到失落的缘由。
有了S的先例,楚惟对同龄男孩——怎么又是这种存在——稍微放下了主观偏见。
面前这个穿着王族礼服的精灵究竟能像S那样可以成为朋友,还是楚南膺、埃德蒙那种混蛋,有待检验。
精灵摸了摸鼻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开口:“哎,你就是圣子吧?”
楚惟不答。
他是中央神庙、是菲亚兰尊贵的小圣子,上到大祭司、红衣主教,下到随便一个侍从、仆役都要尊称为“您”,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你”这种普通的代称了。
看来他的猜想没错,对方的身份一定也很尊贵,起码远高于埃德蒙家的爵士地位。
精灵煞有介事:“那个,我是王子哦!”
楚惟:“……?”
楚惟不确定地问:“你的名字,就是‘王子’吗?”
他一开口,精灵露出惊艳的表情:“你的声音真好听。”
楚惟从小到大被夸过太多次漂亮,对有关外貌的赞扬早已麻木;但从声音入手的,这位是头一个。
小圣子困惑地歪头看着他。
精灵揉了揉自己浅金色的编发:“哎,我不叫王子啦。但是我……我的名字有点儿复杂,人类总说记不住,你还是叫我王子吧。”
楚惟:“……”
好自来熟哦。
楚惟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性格的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位王子殿下并没有像S那样第一眼就让他可以交付信任,但,也不抗拒。
“你在这儿做什么?”小王子熟络地同他交谈,“我听女王陛下说你八岁啦,那我还比你大一点儿,我十一岁了哦。所以你也可以叫我哥哥!”
楚惟对哥哥这个词可没有什么好印象,楚南膺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并不想因为那个混蛋破坏此刻的气氛,很快挥走。
他摇摇头:“不要。”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好像有点儿生硬,担心对方会不高兴,悄悄看过去。
精灵的性格比生人勿近的高贵外表要随和得多,丝毫没有不快,但眉毛还是向下垮,面上显出忧愁来。
“我很想和你交朋友。”小王子叹气,“可惜我马上就要随陛下回宫了。”
精灵王族的王宫远在大陆最东部,离中央神庙太远,但族地不可太久缺首脑,他们参加完继承仪式立刻就要返程。
楚惟还惦念着S,不想在那之前有「第一个」朋友,没有回答。
“王子殿下——王子殿下——您在哪儿啊——”
远远飘来王室仆从寻寻觅觅的呼唤声,小王子遗憾地吐了吐舌头;这个动作让他有那么一瞬间像极了S:“我该回去啦,圣子殿下。其实我还想知道你的名字,可惜女王陛下和大祭司大人都说那是不被允许的。哎,你有没有觉得大人真的很麻烦?”
冲这一点,楚惟真的很赞同他。
“你要去哪里?”他忍不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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