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在自家饲养员面前摇身一变,成了正在学握手的小狗崽子,只要能被摸摸头夸奖两句,尾巴可以开心地摇成螺旋桨。
除了楚惟,谁也搞不定他。楚惟一部分是真心喜爱他,也有一小部分是确实没别的办法,每日亲力亲为照顾他,尽量不拜托别人。
凯厄斯是楚惟的作品,是他的孩子,是他每日唯一需要惦念和为之忙碌的存在。凯厄斯几乎等同于他全部的生活。
所以就算是死后,就算是转生,就算是过了一千年,他还是放不下他。
迦隐远远眺望圣泉庇护所,楚惟正同歌莉娅专心学习银针疗法。
小圣子的圣袍总是纯白,但纱衣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重大节日和特殊场合也会更改,比如今年入秋后穿的这件就是蜂蜜一样的明黄色,金线密密地绣着花枝,为平日里对待外人总是疏疏冷冷的小殿下添了份难得温暖和甜蜜。
安岩在旁边汇报近日教廷的情况,迦隐左耳进右耳出,心中全是叹息。
他当然想同楚惟早些相认,可有些事急不得。楚惟现在还这样小,记忆半点没恢复,他就算把前世之事一股脑摊开在面前,对于小家伙来说不过是另一个版本的童话故事——结局还不怎么美好的那种。
还要再耐心等一等,起码等到六年后启程北上。
等他回到自己的巢穴,于“深渊”同楚惟再会,那里会有更多可以唤醒楚惟记忆的东西,到那时候……
“……最后就是睡莲池和恩典花园的除虫剂采购……大人?大人您在听吗?”
安岩的声音打断了迦隐的思绪,他强迫自己从楚惟很久没在自己面前露过的笑容移开视线,语气还算和蔼可亲:“嗯?”
灰袍神官合起《圣职日志》,把迦隐藏在心底的叹息重重地叹了出来:“您要是现在没心情,我就待会儿再来吧。”
他说话时有意无意瞄了好几眼小圣子的方向,似乎在暗暗指责大祭司因为那孩子分了心。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
总觉得这小子最近越来越放肆了,迦隐反思,是自己对楚惟太温和,搞得在其他人心中的威严也坍塌了么?
“也轮到你管起我来了?”他抽过《圣职日志》在安岩头上敲了一下,转身就走,什么都不留恋似的。
安岩揉了揉被砸疼的地方,又瞄了眼小殿下,撇撇嘴跟上去。
总觉得自从新任圣子继任,这位他最敬仰的大祭司大人就变了许多。倒不是说性格上的变化;好吧,也有变,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大祭司看这位小殿下的眼神,和对以往的圣子相比很是不同。
过去那些圣子于他而言都是吵闹的孩子,是不想、但不得不接手的责任,处处带着一种昭然若揭的不情愿。
四年前,现任小圣子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大祭司不仅搬去神恩宫亲手照料小圣子的生活,平日里对待他态度也总是温柔、甚至是宠溺的。
想想过去大祭司对那些圣子的不屑乃至厌恶,安岩简直要怀疑他的顶头上司换了一个人。
更值得在意的是,大祭司看小圣子的眼神也很不同。
不像下属看上司,也不像大人看孩子。当然,也没有不该有的旖旎。
更像是……信徒全心全意仰望他的神明。
渴望靠近,渴望皈依,渴望垂怜。
忠诚。虔敬。痴迷。
但也是痛苦的。
安岩没办法不去好奇:他为什么会痛苦?
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得不到的爱?
第43章 宁为玉碎。
入夜。
楚惟抱着小粢, 有些忐忑:“你说……他找我会是什么事呢?”
看起来是在问小粢,其实还是自言自语。
小奶团子抬起头看他,眨巴眨巴眼:“叽!”
虽然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也猜得到是宽慰自己。楚惟把脸埋进它带着一股奶甜香气的毛毛里蹭了蹭, 古灵精怪的小东西还有抚慰人心的效果。
小粢正要跟妈咪撒个娇, 刚躺下露出肚肚, 敲门声响起,它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塞进了衣服里。
……嗨呀, 好气哦QAQ!
楚惟整理整理衣摆, 试图看起来没有不自在的褶皱, 清清嗓子:“请进。”
金果走进来,对他温言道:“殿下,到时间了。”
楚惟鼓起脸颊做了次深呼吸, 点点头。
圣侍嬷嬷按照大祭司的要求, 在午夜时分将小圣子送去圣灵之花的花坛, 然后退下。
楚惟照常拨弄着花儿们,以掩饰自己七上八下的心情。入了秋的花儿们明显不如春夏那般有活力,但在被小圣子的手指抚过后还是打起精神来焕发出银蓝的光彩。
不久前制药时艾缇瑟尔花反噬的痛楚还在五脏六腑中灼烧,如今又如此乖巧依赖的模样, 还真是……
此刻的小楚惟还不知晓, 自己天生就有驯养怪物的本领。
想爱他,也想吃掉他。
也有同时都想的。
他沉迷于和每朵花儿打招呼, 没注意到监护人先生已经来了。迦隐也不着急,背手站在花圃边, 看着圣子小精灵似的于花丛中来回翩飞。
最后还是小粢提醒了楚惟,用小翅膀尖尖挠了挠少年的手心:“叽——”
唉,这个家没奶团子得散呀!
楚惟看见迦隐, 很难不想起莫勒塔河上的事情,想起男人与梦中男孩的重叠。监护人先生瞒着自己好多事,他觉得自己有一点点生气,又好像没资格生气,可太高的相似度总叫他迷惘,分不清幻境与现实,所以干脆躲着迦隐,以免自己真的认错。
小孩跪坐在蓝莹莹的花儿中,一眨不眨望着自己。
迦隐总是拿他没办法的,只好走过去,单膝跪在他面前,
“您有话想问我吗?”他并不铺垫,开门见山。
如此直白反而叫楚惟准备好的委婉说辞不知从何讲起。
迦隐叹了口气,碰了碰离自己最近的一朵艾缇瑟尔花。那些原本见到楚惟就亲亲热热凑过去、依偎在他身旁的小蓝花们,对大祭司显出了十成十的恐惧,颤抖着、瑟缩着,又不是真的敢躲开。
楚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没说话。
迦隐知道话题需要自己继续引导,于是继续道:“您见过他们了,是不是?”
楚惟一愣。
他们……指的是谁?
小怪物2.0吗?还是凯?
迦隐沉默。事实上还包括司酌律和司酌律所化身的小怪物1.0,甚至是仅有一面之缘的精灵小王子。不过这些目前还没必要告诉楚惟。
小少年睁大眼睛:“您真的是……”
他早就有猜测,可那些猜测太过天马行空、匪夷所思,叫他根本不觉得有必要问出来。
可是,监护人先生现在的默认又是怎么一回事?
迦隐向他摊开手掌,楚惟先是疑惑了一瞬,而后心领神会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上。
接着,他眼睁睁看着迦隐那属于人类的皮肤一点点变暗、变坚硬,最后整个手掌化作坚硬的鳞片,一直延伸到小臂。
那几乎是一种剖白。无须词句,已然坦诚。
楚惟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尖锐的、如同小小匕首的鳞片,指尖发颤。
“吓到你了吗?”迦隐轻声道。
小少年摇了摇头:“我……我见过。”
小怪物1.0也好,2.0也罢,它们的身上都覆着同样的鳞片。他被它们保护过、帮助过,并不觉得惧怕。
只是,一直以来代表着人类利益顶点的中央教廷大祭司,真身竟然是魔兽,这个事实还是给了楚惟很大冲击。
迦隐抬手想要摸摸他失魂落魄的小脸,随即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只会伤到楚惟细嫩的皮肤,想要变回来。
但楚惟双手捉住他,摇了摇头,不想他改变。
迦隐看着他的小手,还没有自己龙爪的一半大。
过去……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是反过来的。那双成年人的手总是把他小小的爪子包在掌中,让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小怪物有了归宿。
他忽然心头一动:“你还记得吗?”
等对上小孩澄澈又疑惑的目光,才自知失言。
楚惟并没有追问他刚才说的话,而是反问:“您究竟是什么人?”他长长的睫毛被夜露打湿,明晃晃的月光在眼底倒映成泪的影子,“为什么总觉得您对我很了解,我却对您一无所知……”
“您会知道的,我的殿下。”迦隐抚了抚他的长发,眼含忧郁,“但不是现在。”
楚惟眼看着鳞片一点点消失,自己的双手握着的那只手又回到了人类光滑的皮肤,安静了很久不知在想什么。
他一直垂着头,再开口时声音有了隐隐的哭腔:“您要抹去我的记忆吗?”
迦隐一惊。他是有这个打算,没想到小孩居然已经看了出来。
楚惟定了定心神,抬起头,目光变得坚定:“请您抹去我的记忆吧。”
这回反而轮到迦隐怔住:“这是……”
“您说了,现在还没有到我可以知道的时候。我不想,也做不到一直怀抱一个解不开的谜团。”他小小地吸了下鼻子,“我宁愿忘掉。所以,请您在我能够知道的那天再唤醒我的记忆吧。今夜,就只是来看花儿而已。”
迦隐哑然。
他的楚惟,他的小神明,从过去到现在,从来都是这样宁为玉碎。
他放柔声音:“那就如您所愿。”
迦隐抬手拂开楚惟的额链,抵着那枚透亮的月辉石。
小孩紧张地嚅嗫道:“会痛吗?”
“不会。”迦隐让他半靠着自己,“只是睡一觉。”
消除记忆听起来多么可怕,楚惟还是有些不安,但对监护人的信任占据了上风,乖乖阖上眼。
向来光芒温婉的月辉石释放出前所未有的耀眼亮度,的确不痛不痒,只有隐约的温热。
片刻后,楚惟昏睡过去。
但他没有摔到花丛中,已经被迦隐抱起。
小圣子十二岁了,在大祭司怀中依旧轻软得像片棉絮。
迦隐起身,带着楚惟向神恩宫走去。
黑袍在他身后拖曳如乌云,但乌云遮不住月亮。
今夜月明,就算是他也忍不住为止驻足。
怀中是世界上他唯一想要的珍宝,头顶是遥不可及的月亮。
他抬头,想起年幼时楚惟也曾带自己偷偷去看过月夜——当然,是基地里的模拟环境。
那时候他太小,不懂月亮有什么好看的。要他来评定,饲养员可比月亮好看多了。
于是,楚惟看月亮,他就趴在楚惟的膝盖上看他。
人类并不介意小怪物像看肉一样看自己,他整天忙得不知白天黑夜今夕何夕,也好久没有这样放松地享受过景色,哪怕这景色也是人造的。
他盯着逼真的夜空发呆,忘记过去多久,直到腿上传来小小的呼噜声。
楚惟低头,手指轻柔地梳理着小孩的头发,又颇为坏心地戳了戳他的小脸。熟睡的小怪物和同龄孩子没什么差别,那样无忧无虑,丝毫看不出是个足以弑神的小杀器。
他盼着他长大,看一看倾注了数年心血的作品的完全形态是什么样子;
他又怕他长大,一旦凯厄斯彻底进入成熟期,就不再是他的小龙崽,必须要移交联邦秘密武装管理局,再也做不了天真平静的梦,打入永无宁日的地狱。
注定会到来的分离总是带着太多的忧愁和伤感,楚惟不愿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暖呼呼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楚惟一惊,还以为自己吵醒了凯厄斯。但小龙崽只是扭了扭,把自己的小脸埋进他的掌心,咕哝着‘楚惟,楚惟……’
他失笑。小家伙最喜欢叫他的名字,哪怕做着梦也还在喊呢,好像那不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而是每念一次就会得到一大堆糖果的神奇咒语。
此前的烦恼云消雾散,人生苦短,还是珍惜当下的每一次相处。他伸出没被抓着的手摸摸小龙崽的脑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他睡觉,眼神是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
……
那是当年的凯厄斯不知道的事情,更是此刻的迦隐没有的记忆,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却跨越千年,与彼时的楚惟有了相同的共振——
能陪伴心爱的小孩子长大,已经够满足了。
有花有月有情人,却是错位的年龄、身份与时空。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在与同样的人见到那夜的月亮呢?
迦隐无声地笑了笑,收起那些渺远的回忆,走向夜色深处。
第44章 “殿下,我是来接您的。……
三年后。
楚惟是个弃婴, 没有人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真正的家乡在哪里,同样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时候出生。被楚家收养后,他名义是楚南膺的弟弟, 后者作为溯夜镇最大富商的宝贝独子, 年年生日派对都举办得隆重, 楚惟也就顺便沾一点儿光;虽然对楚惟本人来说,这光不要也罢。
楚南膺出生在一月中旬, 既然楚惟没有自己的生日, 就定在了他的第二天, 捡一捡大少爷看不上的礼物,就算是庆祝。
进入中央神庙之后,圣子身为神明的使者, 代表的是神的旨意, 并不需要有过多的个人特征, 因此也没有所谓庆祝生日一说。
每年的那天到来,男孩就自己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没有精美的礼物,没有隆重的晚宴, 都没关系。他面对烛台, 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就算是许愿。
愿望倒是年年都一样:活得久一点。
八岁前, 他希望楚南膺晚点发病;
八岁之后,他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
他已经体会到了美好的爱, 见过了人世间的不同,再如何不贪心的小孩子也开始想要更多。
而在那之前,他只是想要先活下来。
在菲亚兰大陆, 人族标志着进入成熟期的年龄有两个,十五岁和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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