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脑子都是谢茵那句“上次”, 然而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副本世界, 这都是殷浔第一次来谢家老宅。
但如果眼前的这个谢茵没有说谎,那么“上次”指的只可能是回溯之前的那轮游戏。
被剥夺的过往显然还有别的见证者, 比起NPC能继承上一轮记忆, 殷浔更倾向于对方当时没死,扮作谢茵的NPC如同某种超脱生死的存在,始终守在维特拉胡斯岛创造出的另一个时空,直到有人从这里走出去, 通关终极副本。
时间、空间,混乱时空有自己的锚点。
殷浔习惯性地瞥了眼墙角的落地钟。
钟摆规律地左摇右晃,粗长指针一格一格缓慢转动,他望着钟表微微出神,逐渐被某道低频的滴答声扰乱了心跳。
“小浔,阿郁这会儿不在,我给你看样有意思的东西。”谢茵闲来无事,神神秘秘地瞧了殷浔一眼,示意他跟自己去储藏室。
殷浔瞥瞥落地钟,谢浮玉刚离开不久,他必须在对方抵达公寓前尽量顺从谢茵,以免引起她的怀疑。
即便谢茵看起来似乎早已洞悉了他们的计划。
殷浔继续装傻充愣,乖乖跟着她往储物室走,他全部注意力都在猜测谢茵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此并未察觉到自己转身的刹那,原本顺时针走动的分针出现了短暂的停顿,随后卡壳似的左右摇摆两下,慢慢开始逆时针倒退。
楼梯拐角,谢茵推开储物室大门,空气清新剂的气味透过门缝飘出来。
这间屋子采光极佳,阳光渗进环景落地窗,洒在深红棕色的木地板上,映照出两侧放置齐整的收纳柜,许久不用的杂物分门别类倚在墙角,留出屋中央一块空地,方便人寻找或取用旧物,总之跟殷浔预想中覆盖着防尘布的房间完全不同。
他揣着手站在门边,整个人稍显局促。
谢茵浑然不觉,正专心致志地翻找靠窗的一只布艺收纳箱。
少顷,她捧出一本厚重相册,嘀咕了句:“诶,果然在这儿。”
“小浔。”谢茵扭头,招呼殷浔过去看。
殷浔见状有一瞬的犹豫。
踟蹰的那几秒,他常年布满大数定律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迸发出见家长文学的璀璨光辉。按照现实世界的套路,如果一对小情侣选在这样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去见某一方的家长,那么眼下这种情形明显属于对象父母趁其不在场,偷偷摸摸拿对象小时候的照片给上门女婿看。
但殷浔显然还没做好在副本世界欣赏谢浮玉屁股蛋的心理准备。
所幸谢茵拿出的照片已经是成年的谢浮玉。
准确来讲,那就是殷浔认识的谢浮玉,是已经24岁的、青年时期的谢浮玉。
画面像是偷拍,视角不算正,导致图片有些模糊,尽管如此,殷浔依旧能够准确辨认出谢浮玉衣服上沾着的斑驳锈痕,是干涸的血迹。
青年握着手术刀半跪在简易行军床前,往常挺拔如松的脊背佝偻成一张断了弦的弓,仿佛被某种无形却又重逾千斤的东西压塌了骨头。
那张明艳而富有攻击性的脸布满泪痕,他双目失神,颓然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好像这样就能回避掉面前已是一具尸体的祝析音。
“这张照片不是我拍的。”谢茵话间流露出几分惋惜,“除了你和阿郁,我最看好的就是好阿音,不过我没想到她会为了救人而搭上自己的命。”
闻言,殷浔瞳孔一震,隐约猜到什么。
“她跟阿郁一样,都太有责任心了。”谢茵沉浸在回忆中不可自拔,说着悠悠叹了口气,“哑巴是天生的致命缺陷,本不该走到终极副本的,筛选机制存在的首要意义就是淘汰有缺陷的基因,但哑巴救过阿郁,阿音不可能不救哑巴......”
后半句话谢茵没说完,殷浔却听懂了她的未尽之意。
一命还一命,祝析音是替谢浮玉死的。
“不对。”殷浔下意识地想反驳,然而话到嘴边他却说不出口,因为如果照片中的谢浮玉不是这么想的,他就不会露出那副自责哀恸的表情。
谢茵笑眯眯地看他,几秒后轻啧了声:“你确实很聪明,有些问题局外人容易看得清楚,局中人则很难,责任感是套在他们身上的枷锁,强者总是无法理所当然地舍弃弱者,这也是刻在人类骨子里的基因缺陷。”
殷浔张了张嘴,最终无力地别过脸,就着谢茵的手浏览下一张照片。
“唔,我记得这个小男孩。”谢茵指着同样血糊拉碴的某道身影说,“他叫袁祺,是阿郁从丧尸包围圈内救出来的,袁祺被玻璃碎片划伤了腹部,好在那会儿阿郁的缝合技术已经很熟练了,不会再像当初救阿音那样手忙脚乱。”
殷浔强忍着转身离开的冲动,死死盯住那张照片,问:“袁祺怎么死的?”
谢茵歪头想了想,如实道:“有个人类吧,叫李、李施,对,李施想杀阿郁,袁祺替阿郁挡了一刀。”
难怪当初在柳安村,袁祺前后对他们的态度判若两人,他在重阳木林选择打碎营养液瓶子换谢浮玉出树茧时应该就已经有所感应。
至于李施,殷浔轻眯起眼睛,祝析音在第二阶段筛选本后的那个副本遇到了李施,李施害死杨璐,并且扬言要对谢浮玉身边的人赶尽杀绝。
没想到上一轮游戏,袁祺也死在李施手里。
殷浔耷着眼一言不发,垂在身侧的手却不由自主攥紧成拳,像是要越过这片时空的阻碍,不顾规则将李施摁死在终极副本前。
谢茵似有所感,抬眸瞥了殷浔一眼,轻嗤道:“你是跟阿郁呆太久,也想当圣母了么?”
许是为了尽力还原现实世界的谢茵,NPC谢茵仍旧端着那副温温柔柔的语气,但话音不自觉地透露出几分凉薄与轻蔑,好像始终无法理解人类为什么不愿意放弃弱小的同伴。
“因为历史延续至今,世界存续到现在,人类社会前进的每一步都烙刻着你所轻视的弱小生命的痕迹。”殷浔直直看向NPC,目光坚定而犀利,仿佛正透过NPC谢茵审视着操纵她的高维文明,“无数人类前赴后继才创造出你所谓之今日,贪婪者被弃,有罪者当罚,该受谴责的人千千万万,唯独不包括那些老实本分勤勤恳恳、从没犯过错也从没以牺牲别人的生命来换取自己苟活的玩家。”
能力稍弱并不是基因缺陷,更不该被强制筛选列进死亡名单。
NPC谢茵一怔,似乎有些动摇。
她避开殷浔近乎咄咄逼人的目光,低头将相册又翻了一页。
“这人叫梁修俨,你认识。”谢茵把相册朝殷浔的方向挪了挪,“他帮过阿郁,阿郁因此为救他断了一条胳膊。”
大教堂完全知道殷浔的弱点是什么,它摒弃了循序渐进的做派,直接将谢浮玉受过的伤赤裸裸地摆到殷浔眼皮子底下,摊开并揉碎了逐帧拆解给他看。
处在终极副本的玩家如格拉大教堂的彩绘玻璃画所示,大部分时间都四处奔波居无定所,流亡是常态,死亡亦然。
进入终极副本后,谢浮玉救了很多人。
殷浔看见一些熟悉的面孔,还有些他不认识,据NPC谢茵描述,谢浮玉陆陆续续骨折过、被利刃从前胸至后背刺穿过,而被他救下的人无一例外都死了,为他而死。
“情感是人类最脆弱的骨骼,只要击碎这根骨骼,整副骨架便会瞬间瘫痪。”NPC谢茵瞥见殷浔愈发难看的脸色,清楚自己已经重新掌握了主动权。
她慢条斯理将相册翻到最后一页,如愿看到殷浔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NPC谢茵一反常态,对于那张照片的来历只字未提。她仅仅是安静地捧着那本相册,尽情品尝殷浔周身散发出的浓重的自责、懊丧与绝望。
曾数次出现在梦中的模糊画面于此刻凝实成了一张高清图像,殷浔视线回落,停在谢浮玉手腕的那截烟灰色方巾上,过了会儿才缓慢移动到他紧闭的双眼和失去血色的唇。
目光徘徊良久,教堂想要通过NPC谢茵传达给殷浔的暗示已足够明显。
“阿郁是要回公寓找出口吧,这会儿估计到了。”NPC谢茵毫无预兆地合上相册,随手丢进收纳箱里,接着以一种难以撼动的力量钳住殷浔的肩膀将人带到二楼谢浮玉的卧室门外。
她松手,复又抬手推了把殷浔,“阻拦你非我本意,时间差不多了,你走吧。”
殷浔扭头,茫然环顾一圈,才发现落地钟显示的时间是他刚从地道进入公寓的时间。
“走吧。”NPC谢茵催促道。
殷浔回神,不再犹豫,压下门把手将房门朝内推开一条缝隙。
熟悉的白光铺天盖地袭卷了整片视野。
走进白光的前一秒,殷浔忍不住回头,看见NPC谢茵顶着一张逐渐扭曲变形的脸,朝他动了动嘴皮。
殷浔脚步一顿,看懂了她的话。
NPC谢茵说的是:你会害死他的。
第183章
中午十二点, 谢浮玉驾车抵达自己位于市中心的公寓。
进屋后他给殷浔打了个电话,无人接听。这会儿距离两人约定的期限已经超出几分钟,谢浮玉迟疑片刻,最终收起手机推开了主卧的房门。
眩目的白光瞬间将他淹没。
同一时间, 客厅墙上的挂钟猝然加速, 分针以一种肉眼难以估量的速度顺时针转动数圈, 直至转满一个对时才逐渐恢复正常。
滴答滴答,指针缓慢夹出了一条新的时间线。
一门之隔,谢浮玉下意识闭眼,视野顿黑的刹那,耳畔掠过猎猎长风。
哗啦啦,风中隐约夹杂着飞鸟振翅的扑簌声。
再睁眼时, 谢浮玉发现自己并不在地道内,面前是教堂灰败陈朽的大门,门只半遮半掩地开了一半,门后依稀渗出星点斑驳微光,很快融进了周围的暮色里。
他微微眯眼,逆着光转头朝身后看。
熟悉的林荫道在不远处铺开,充斥着玻璃幕墙的金融中心早已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稍显荒芜的空地。教堂正突兀地伫立在林带之外, 隔着那条绿意盎然的巷道审视空地,它仿佛与世隔绝, 又若即若离地徘徊于尘世边缘。
谢浮玉最先想到的是柳安村招待所。
重阳木林包裹住木头搭建的招待所, 结结实实将风沙阻隔在外,不仅能让一分为二的乌尔萨拉得以喘息,还能守护外来者视作宝藏的秘密。
哪怕外来者踏平那片重阳木林,也始终无法真正得到宝藏, 因为永生是诅咒,是人类虚无缥缈的幻想。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阿什私有的那栋别墅。
别墅远离繁华熙攘的中央街区,孤伶伶地藏在树林的背阴面,岛内的烟火气无法越过树林飘进别墅,别墅却凭借维特拉胡斯岛天然的地势差将中央街区的一切尽收眼底。
高维文明总是以俯视的姿态,居高临下观察着人类世界。
哗——
几只白鸽冷不丁扇动翅膀从教堂高企的房顶边飞离,谢浮玉回神,目送它们消失在道路尽头,随后移开视线,抬脚迈进了教堂。
教堂内光线晦暗,唯二的照明来自高台上摇曳的烛火和黄昏抖落在窗下的稀薄余晖,彩绘玻璃把赤朱霞光撕扯成斜长的光团,错落有致映照出数排摆放整齐的长椅。
这间教堂神似格拉大教堂,但谢浮玉清楚地知道它不是。
他循着记忆,走到前排的某个位置坐下,一根雕琢精美的石柱恰好进入了他的视线范围。
谢浮玉盯着石柱看了会儿,又往左仰头去看镶嵌在墙顶的玻璃。相同位置的那幅彩绘玻璃画中,抚摸着海豚脑袋的帕莱蒙依旧惟妙惟肖,一双蔚蓝的眼睛犹如宝石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那间在现实世界已是废址的教堂,如今重新出现在了维特拉胡斯岛创造的混乱时空里。
任意门并未将他送回海岛,谢浮玉垂眼,有些担心殷浔的处境。
不过,在推测出下一扇任意门的位置前,他先等来了要等的人。
“先生,这里要关门了。”
耳畔蓦地响起一道女声,石柱旁,系着围裙的修女手握扫帚,朝谢浮玉露出一抹微笑。
眼前的一幕顿时与记忆中的某天悄然重合。
谢浮玉第一次走出副本回到现实时,也曾在这间教堂遇见过一个中年女人。
她们相貌不同,声音和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一样。
谢浮玉当时便从对方身上感受到几分马丽娅的影子,许是筛选步入第二阶段,他已经足够资格接触一些新手期不被允许得知的秘密,修女因此以她的真实面貌来见他。
不同于帕莱蒙岛时期的疾言厉色,身处教堂的马丽娅穿着一身朴素的修女服,面容慈蔼,语气温和,周身散发出一股修士特有的沉静,使人很难将她与那个在观景台边单手掼死黎知由的NPC联系起来。
似是察觉到谢浮玉走神,马丽娅提醒道:“先生?”
思绪回笼,谢浮玉抬眼看她,随后温声念出一句话:“主一视同仁,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1]
马丽娅一怔,旋即失笑,答道:“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2]
数月前语焉不详的箴言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回应,初见时修女留下的那句话果真如谢浮玉所想,预示的是永恒无界的爱。
爱才是唯一能够跨越时空存在的东西。
谢浮玉了然,又问:“岛上的弥撒什么时候开始?”
马丽娅摸出怀表看了眼,说:“今晚八点。”
闻言,谢浮玉很轻地挑了下眉:“神父回来了?”
马丽娅:“神父从未远行。”
彼时时空交错,人类并不能在现实世界亲眼看见神父,但副本世界可以。
因为副本世界属于更高维度,而所有神职人员都不过是高维文明捏造出来的传声筒,在低维空间只能以虚影的形式存在。
马丽娅补充道:“今晚八点,故人将离,生者为其唱圣歌,为其做祷告。仪式结束后,你将遇见你想要的。”
“愿主保佑你。”
她说着放下扫帚,抬起双手在胸前虔诚地划了个十字。
谢浮玉眸光微顿,盯着马丽娅的动作若有所思。
然而信息到这里便中断了,修女似乎已经完成自己的使命,重新拿起扫帚,一路从谢浮玉附近打扫到高台前,单薄背影逐渐被黑暗淹没。
门外,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下,最后一抹余晖也贴着门缝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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