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陈崇的心思一向很难猜。
大学军训半个月,陈崇每天军训完从学校回到家里,洗漱完后还要跑一趟庄畅家设的改造室,为此他甚至半个月没有玩过拆手表的训练游戏。
两辆狮鸣系列的机车改装完,陈崇的军训期也彻底结束,他让庄畅联系了谭平绪,通知他们这段时间可以来取车,或者他们抽空给送过去。不约而同的,谭平绪两位朋友做出了和谭平绪一样的选择,让他们直接送过去。
陈崇一向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相比较之下,庄畅倒是有些胆小,两股战战地对着发动时如野兽般嘶吼的机车腿软。狮鸣系列本身提速就相当快,陈崇按照他们要求改装过后,速度更是有过之而不及。
庄畅当初一成年,跟着陈崇去考了摩托车驾驶证,又考了驾照,然后在爸妈支持下直接提了辆小型越野车,他从来没开过摩托车,更别说是专业级别的机车。
“我能不骑吗……?”庄畅捏着头盔,还是觉得害怕,他就这么一条小命,要是把自己折腾死了,他家的家业接下来谁来享受?
陈崇将头盔的挡风镜往下一扣,他把眼镜摘了,深邃而平静的目光隔着挡风镜望过来:“可以,你叫个拖车把它拉过去。”
他话音一落,庄畅耳边突然炸起机车发动时的轰隆声,脆弱的耳膜像是要被这股声音捅穿了,他眼睁睁看着陈崇俯身压在车身上,连人带车,如脱弦的箭矢般飞了出去,留下道残烟。
玩机车的是真的不怕死,庄畅心里想着,又觉得不够妥当,是陈崇真的不怕死。
外面天色已经完完全全暗了下来,陈崇白天有课,只能晚上特意跑上一趟,夜黑风高的,更不安全了。庄畅在心底叹了口气,叫了个货拉拉来。
陈崇将油门拧到了底,震耳欲聋的车鸣声在安静的街道炸开,高速前行时衣角破开风,发出猎猎作响的割裂声,他目光死死咬着前方,在红绿灯即将变化的时候,转角猛地窜出辆路虎,电光火石之间——
陈崇本能地应急避让,连人带车结结实实地飞了出去,他从车上翻下来的时候,还不忘垫了下硬邦邦的车。
人和车躺在路边,路虎被迫逼停,车灯缓缓闪烁着。陈崇从地上站起来,率先扶起车,蹲下开始检查车身各处有没有什么损伤,裸露的小臂处是一块巨大的擦伤,掩藏在衣物下的身体想必也已经青青紫紫,他却像没事人一样,蹙眉观察着车。
关自西坐在驾驶座上,只想骂娘,这老天爷倒也真是会开玩笑,他想认识陈崇巴结巴结的时候,约出来吃个饭都那么难。吃过闭门羹之后,搁偌大的江市一条马路牙子上都能遇见。
他都不知道这是老天爷赐予的缘分,还是孽缘?
但是老天爷长眼,一车头撞了这个目中无人的装货,也算是美德一件。
关自西给自己点了根庆祝的烟,缓缓将车窗降下,装模作样的对着陈崇喊道:“不好意思……怎么是你,陈先生?”
“这么巧,你受伤严重吗?”
陈崇懒懒抬眼看了看他,从口袋里掏出块干净的手帕,往严重擦伤、还在淌血的手臂上揩了两下,动作随意到让幸灾乐祸的目击者关自西都有些隐隐作痛,他把血擦净,掏出手机打了通电话,完事后就往旁边的路灯杆上一靠,安静地玩起了宾果消消乐。
“不打电话让交警大队过来处理么,叫他们过来定责,我好赔偿你。”关自西不敢轻易挪车,生怕到时候就是个肇事逃逸,这车还不是他的车,要是到时候给卓一然惹出点事儿来,他还真是有点不好处理。
陈崇置若罔闻。见状,关自西只好跳下车,走到陈崇旁边,他看着陈崇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牙下意识有点疼。
“陈先生?”关自西这下倒是真有点不好意思了,连带着陈崇说对他毫无好感都抛之脑后,凑上去温声细语的又喊了两遍。
陈崇这时候才抬眼看向他,却不是对着他的呼喊有反应,纯粹手机响了。关自西听着里面传来道熟悉的男声,心里猛地绷紧,是谭平绪的声音。
“我马上派人过来处理,陈先生稍微等等,我的人一会就到。”谭平绪声音平静,甚至可以说是礼貌有加。
关自西内心暗嘲,真是有够人模狗样的,彼时他打量陈崇的眼神也不由自主耐人寻味了起来,心里对陈崇的判断越发摇摆不定起来。
“嗯,尽快。”陈崇淡淡撂下一句话,就把电话挂断了,他没收回眼神,顺势看着关自西。“不处理,你可以走了。”
“你看起来伤得挺严重的。”关自西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满脸担忧,“出了这事我也有责任,不做点什么我良心上也过意不去,你现在怎么样,很疼吗?”
陈崇说:“你话好多。”
“……我帮你看看吧。”关自西在心底暗自“啧”了一声,还是做出一副格外关怀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托起陈崇受伤的手臂。
陈崇这只手臂大概是轻微骨折了,使不上力气,于是只能任由关自西捧着。
这人掌心温热,从冰凉的小臂传递温度上来,能感受到臂下指腹的柔软,陈崇默不作声地看着关自西露出满脸动容的表情,又皱眉做作的对着他血次呼啦、沾着灰的伤口吹了吹。
陈崇漠然地看着他,在关自西重复演了三遍后笑了下。
“……陈先生笑什么?”关自西被他笑得有些尴尬,面上忍住不崩盘,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观察伤口。“感觉有些轻微骨折了,可能要上夹板。我送你去医院吧,可以吗?”
陈崇的笑稍纵即逝,他嘲笑关自西这幅惺惺作态的模样,却又懒得多嘴揭穿他。
今天的安排已经泡汤了,他只需要在路边等着谭平绪的人来把车带走。
“没什么,可以。”陈崇不信关自西有那么好心,但有人上赶着给他付医药费,他没什么好推辞的。
不叫交警过来是因为改装车违法,但凡被扣下就不好处理了,索性直接让谭平绪过来处理。
陈崇人微言轻的,不认为自己能说上什么话。
但这放在关自西眼里就有些微妙了,他想扶着陈崇上车,陈崇却拨开他的手,自己开门钻进了副驾驶。等到看见人来了,关自西一脚油门就开着车飞了出去。
“疼吗?”关自西开得很快,面上带着逼真的关怀。
陈崇不说话。
关自西心里又想骂自己,天底下款儿大的人不少,他就非给自己找气受。
第6章 伤疤
06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近凌晨三点,陈崇的手臂上了夹板,所幸没伤到手指。
关自西也没想到会折腾到这么晚,晚上急诊科医生医生少,今天晚上也是赶巧了,人多,偏偏陈崇骨折后跟没事人一样在旁边坐着,几乎都以为他只是普通擦伤,拍了片子后才发现是真的骨折了。
这人真是忍者。关自西生性就怕疼,从小就不爱跟男生一块儿参与掰手腕这种活动,更别提摔得轻微骨折加严重擦伤,换他现在已经疼得脸都绿了。
“陈先生……”关自西刚想寻个话头,就被陈崇打断了。
“你为什么要叫我陈先生?”
关自西微愣神,他认为把一个有些来头的人称呼为“先生”是全世界公认的社交礼仪,只要这个人有点儿礼貌,就不会在不熟的情况下“你”来“你”去。
虽然陈崇就是那个没礼貌的人。
“不应该吗?”
陈崇抬手调整了下胳膊掺着的固定绷带,淡淡开口:“随你,但我不喜欢。”
关自西心里竟然莫名漏了一拍,他屏着呼吸,看着徐徐夜风吹动陈崇的额发,此时才发现他今天没有戴眼镜,而他却又似乎看得很清楚。摘掉眼镜后的陈崇少了两分半死不活的萎靡感,倒像个正儿八经的清纯高冷大学生。
倒确实是挺帅的,关自西心里默道。
“那我叫你陈崇?我比你大四岁半,如果你愿意的话……”关自西把话卡在嘴里,他不觉得陈崇是个会愿意喊年长者一句哥的人,索性就不说下去,露出个理解的笑容来。
陈崇不应声,就是默认,他自顾自往前走,身子从关自西那辆路虎旁擦过,朝着路的另一头走着。关自西快步追了上去,声音急匆匆的:“这么晚了,我送你吧。”
“不用。”陈崇拒绝道,他现在没什么好去处,回家的路程有点远,到家没几个小时又要出发去学校,但这个点回学校也没地方能待,他想就近找个地方凑合几个小时,再打车直接回学校。
但关自西却坚持缠着他,话术无非就是什么因为他受伤,不放心,万一加重,他年纪大点要对他有责任心,诸如此类。
陈崇被关自西缠得有些不耐烦,他定定站在原地说:“你想怎么样。”
“我家就在这附近,去我家坐一会吧,天亮了之后我开车送你去学校。”
“我们才认识多久?你邀请我去你家。”陈崇怀疑地眯起眼,俯视着关自西真挚的眼睛。
他不知道这样一句话在关自西耳朵里有多怪,只见关自西笑容微滞了下,解释说。
“只是邀请你去我家休息一下,没别的意思。”
“真的,你就别跟我客气了,走吧。”关自西对着陈崇粲然一笑,督促他快点上车。
陈崇定定看了关自西片刻,转身往车的方向去了。
陈崇上车后,关自西给通话记录里那通被自己挂断二十七次的电话回拨了过去,响了没到两秒,电话就通了,对面传来道女声。
“我今晚临时有事,改天吧。”关自西简明扼要地推脱,“别打电话了。”
陈崇隔着车窗打量了关自西片刻,车窗没有关牢,他甚至可以听清楚电话里女生撒娇的声音。庄畅有几句话说得不假,关自西外在条件很好,身高优越,腰细腿长,审美在线,脸蛋优越,一定很受欢迎。
如果摒弃掉关自西这个人虚伪的外壳、假惺惺的姿态、过强的功利心和故作人上人的腔调,陈崇说不定会看他顺眼点。
哪怕抛开这些之后也只剩外表了。
关自西家里很大,是个冷冷清清的三室二厅,里面堆砌着许多艺术画作、雕塑,精简又富有设计感的装修很直观地让人感受得到品位。陈崇从一进门开始,就环视了一整圈。
符合他对关自西的印象,确实装到家了。
注意到他的眼神,关自西心满意足地勾勾唇角,仿佛从陈崇的表情中得到了认可,虚荣心竟然大大的被满足到了。
就像得到了挑剔的甲方的认可。
“我原本对这里的地段不太满意,后来我的室内设计师给我看了图纸后改变了我的想法。能在这种繁华浮躁的城市里有一个安静的小家,是件很幸福的事,不是吗?”
陈崇觉得好笑的看了他一眼。
“我想睡觉,这是客房?”陈崇不想接他看似分享实则卖弄的话茬,凭借着判断锁定了间客房的位置,他的眼神过于明显,关自西脸上闪过一丝丝不自然,很快就稍纵即逝了。
关自西往前两步,推开一道门:“你睡我的房间吧,客房很久没收拾过了,用来待客不太礼貌。”
陈崇也不和他争。
关自西带着陈崇进了房间,替陈崇找了一套换洗衣物,他头也不抬地说:“我的衣服你应该穿得下,裤子就不给你拿了,可能腰围不太合适。你先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拿去洗衣房,你去浴室简单洗一下。”
再抬头,陈崇已经单手拽着衣服利落的把短袖脱了。
陈崇的肤色比较白,以至于伤口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他腰腹上是用刀子划出来的道道疤痕,有的或许划开过不止一次,伤口的边缘是不规整的。这些伤口已经完全长合,有的时间有些久了,有的似乎还是很新。
陈崇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瞥了他一眼,道:“这种东西也会把你吓到。”
他语气平和,带着点儿反问的意思。
陈崇不认为关自西的胆子有那么小,几道刀痕就能让他傻在原地不动。
关自西闻言回过神来,他冲着陈崇露出个漂亮的笑来,二话不说开始解自己身上的扣子,他动作很快,将上衣脱下扔在一边的时候,陈崇看见了他身上不遑多让的伤口。
如果说陈崇的伤疤规整,都是刀伤,只不过是零零散散分布在各个地方。那么关自西身上的伤疤就是没有规律可寻的。
关自西身上是人为的、恶意制造的,比陈崇身上的伤看起来更恐怖,更加触目惊心。
“没什么好吓到的,我也有。你身上还有点摔伤的淤青,要我给你上药吗?”
陈崇收回停在关自西身上过久的目光,说:“不用。”
随即陈崇转身走进浴室,等他简单洗过后再出来,关自西已经把衣服重新穿好了。刚刚露出的那具瘦而不柴的、满目疮痍的上身被掩去,藏在关自西漂亮的外表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关自西敏锐地感受到陈崇对自己轻微的态度变化,心中不免洋洋得意。
在和任何人交好的时候,都要秉持对症下药的好习惯,在家庭幸福美满的人面前可以适当提及自己家庭上的不幸,在心灵抑郁受创伤的人面前要维持情绪稳定的引导型哥哥的形象,在家庭富裕的人面前适当表现出有学识坚韧的自强自尊形象。
他早就把各式各样的人都摸透了,那种虚浮爱自夸的男人,就该夸赞他捧他的场,哪怕他说得狗屁不通也要拍手说是大作,那种较真对谁都爱答不理的男人,需要毫不退让的顽强品格。
像陈崇这种自我为中心的人,就该展示和他的共通之处。
更何况,陈崇这种刚刚眼睛都看直了。关自西对自己每周三天健身房的训练成果还是很有自信的。
关自西想到陈崇将对自己改观,说不定会在半夜想起那句“不好感他”,想起他今天热心肠的所作所为时,坐起来扇自己两耳光。
光是想到这里,他就已经忍不住想要笑了。
可他却依旧摆出温和矜贵的模样,懒懒坐在床上看书。等陈崇走到床前,他将书一合,给陈崇腾出位置来,抬手去扶陈崇手臂的时候,没有被躲开。
关自西替陈崇把无法顾及到的左边的被子提整齐,缓步退了出去,替他关上卧室里的灯,轻声地对着黑暗说:“晚安陈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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