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铭将无鉴收了起来,不咸不淡地开口。“不必跪我,我只不过照例来村子里看看。”
“原来仙人是来布结界的,我们还以为这次迹崖山中仙人都出门了,不来了呢。”说话之人依旧不敢起身,甚至把脑袋贴得距离黄土更近。
顾子铭无声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不走,他们是不会起来了,干脆掐了诀暂且隐去身形。
她本是来这地方寻合适的石块的,经过这么一遭,走在这镇上竟然有了个她不愿意承认的目的地。踏步而行,她终究是走到了自己还算熟悉的那件屋子前。
屋子还是十一年前那个屋子,除了外墙上的黄泥似乎在最近新砌了一回,并没有什么变化。
院子前的大门开了一扇,往里边看去有个女人正在整理着什么。她比以前更加苍老了,顾子铭掐指一算,按理来说那人如今不过三十出头,看上去却有五六十岁的模样。
天气已经凉了,她夹在手臂和腰间的木盆中正散发着热气。
顾子铭想起来了,她家种地,也会卖些吃的,按照季节来。这个季节有一种菜能够煮好了晒干,做出菜干,等到过年的时候有人家能够杀一只猪,这菜干就大有用处。因此赶在过年前,这人总是要催着家中的几个孩子一起帮忙晒菜干,到时候也好多挣几个铜板。
那些帮忙的孩子中,很少有顾子铭的身影。
如今那些孩子呢?
顾子铭在门口站了许久,看着女人晒完了一盆,又去厨房拿出另一盆。那菜应该是刚煮好的,很烫,烫得女人手通红。
“吱呀”一声,她竟然没忍住,显出身形,推开了另一扇没有打开的门。
那女人循声转头,在看到顾子铭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仙……仙人?”
顾子铭心头一滞。
女人忙放下手中的木盆,走上前几步状势就要跪下。
“你不认得我了?”顾子铭看着她,觉得自己是刚才被迷了心才会走进这院子。
她肯定是不认得她的。
顾子铭低头轻笑了一声,她可不愿意被自己的生身母亲跪拜,转身就要走。
“你是,阿铭?”女人第一眼,就觉得她眼熟,可是她不敢认。
顾子铭五岁之前在这个家中她确实是最不愿意看的,这孩子与寻常孩子不同,有时候天真可爱,有时候却暴戾无常。尤其是她在睡下后不久醒来,家里总是不得安生。
顾子铭五岁,那迹崖山终于要来选徒子了,女人按照曾经和迹崖山上仙人的约定,急切地将顾子铭送了过去。
那群孩子中,顾子铭似乎是最小的。
那时候女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不是送到那个地方就能成为迹崖山的徒子,而是需要经过选拔,那选拔或许会要了孩子的命。她只知道家里总算少了个要吃饭的,或许夜里再也不会那样闹腾不得安生。
她哪里配当一个母亲,尤其是顾子铭的母亲。
女人说出那四个字,没等顾子铭去看她,双膝已经跪在了地上。“仙人恩泽。”
顾子铭侧着身子看她,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说出那样的话来。“我择日就要成亲了,与我师姐。”
那女人身子狠狠一震,抬起头来看顾子铭。
顾子铭掐指算了算,三天后是个好日子,三天后该准备的也都应该准备了。“三天后九月廿八。”
她丢下这么几个字,不再看那女人,后脚借力从院子中飞了出去,同时隐去身形。
无鉴在半空中稳稳当当接住了她,她忍不住往下扫了一眼。那女人已经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顾子铭蓦地想起了前时记忆中的一偶,若是那对母女平安过了十一年,待到那女儿十六七岁遇到良人要出嫁,那母亲会是如何?会不会欢天喜地地为女儿准备出嫁的所有,为她做嫁衣,梳头发,在女儿出嫁那天泪流满面,是不舍也是高兴。
胸膛终究是耐不住狠狠起伏了一回,有心魔想要借此机会说上几句风凉话,却被顾子铭一巴掌打了回去。
“本来也没多少感情,别找骂。”似乎是因为吞了曦凰的二魂四魄,她似乎秉承了些许那人的脾气。
人生在世,不过那些牵扯。她前时就与血脉相连的家人牵扯不多,到了迹崖山之后至于如今,顾子铭心中早有了自己认定的家人。
脚下的无鉴极有灵性,不再停留,不疾不徐地飞行起来。
她来这里一遭,本来就是为了真正的家人而来啊。
第78章
顾子铭回到庭梧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黑了。
凤栖躺在院子中的藤椅上,见她回来,起身去迎接她。“怎么去了那么些功夫?”
顾子铭将三块大石头丢在院子中,伸手就把凤栖拉入怀中。“那不是得给她们找些好的,不然涟漪肯定不高兴,还有周听澜。”
她有点喘,凤栖听着她的胸膛“咚咚”作响,抬手在她后背拍了拍。“你缓缓再说话,着急什么。”
她们真就像是那俗世间的寻常妻妻,凤栖用衣袖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坐下歇会,我给你去倒杯水。”
“不,我就要抱着你。”顾子铭不撒手,“师姐,我们三日后就成亲好不好?我算过日子,三日后是个好日子。我今天去了趟山下的镇子,见到我那娘了。”
凤栖本想把她推开,落在她肩膀上的手转而捧起了这人的脸。
还好还好,眼里没有散不去的魔气。
“师姐在担心我什么?”顾子铭抓住她的手,很亲昵地蹭了两下,“在担心我的心魔再度出现吗?”
“铭儿……”
“她奈何不了我,我也并没有那么在意她们。我只在意你,还有涟漪、唐师姐,以及听澜。迹崖山庭梧峰才是我的家,我只是怕我自己擅作主张定了婚期,师姐你不高兴。”顾子铭说得真切。
心,是被牵着跳动的。
凤栖:“不会,不会不高兴,我白日里也算了,三天后正好。”
她侧过身,指向主屋门前。“你瞧,掌门都送了什么过来。”
主屋门楣上挂了两盏莲花小灯,怪好看的,里头应该是掌门施了法,散发着银白色的光,像是有一弯月亮在其中。
凤栖牵着顾子铭的手进屋,屋子里用架子撑起两件喜服,喜服的做工很精致,同时还免去了一些繁杂的设计,更偏向于她们迹崖山徒子统一穿得袍子,就是更好看些。
“掌门怎么想到我们会想成亲?”顾子铭好奇。
她喜欢凤栖,喜欢得那样明晃晃吗?
“就算不同于俗世间的人们那样成婚,修行之人互生情愫皆为终身伴侣并不是什么奇事。从前,我们迹崖山上也办过几次成婚的事儿,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了。”
凤栖回忆了一下,那似乎已经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两人在人世间兜兜转转好几圈,最后回到了迹崖山,在迹崖山众人的见证下成为了彼此的爱侣。当时她们身上穿的,好像就是这两身衣服。
难为稚羽保存到现在,或许是令人连日赶工做出来的。都是用心了。
“铭儿喜欢这衣服吗?”
“喜欢,很喜欢。”顾子铭已经凑到那婚服前仔细看了几遍,脑中有画面浮现了出来。
她转身看凤栖。“师姐,你知道俗世间娶亲的习俗吗?”
凤栖摇了摇头。
“婚前那晚,不得见新娘,否则会有祸事发生。”顾子铭说着靠近了一步。
“成婚之后,要互相帮着取下红布盖头,还有发簪。”顾子铭又上前一步。
凤栖问她。“还有吗?”
“还有。”顾子铭离着她只剩下了半只手的距离,“还有,要喝交杯酒,好像是这样的。”
她轻轻拉过凤栖的手臂,将自己另一手缠上去。
凤栖笑着。“那我们到时候,都做一遍好不好。”
“好!”顾子铭凑上去亲了她一下,难得正经,“不过现在,要不还是先给涟漪她们刻碑吧,我一下午打了好几个喷嚏,肯定是涟漪在骂我!”
刻碑这种事对于凤栖来说并不难,只是她不敢随意,认认真真地将那三块大石头切成合适大小,才以妖力为刻刀在上面刻下三人的名字和寄语。
顾子铭蹲在她身边看了一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拎起稚羽早上送过来的食材去了厨房。
厨房里头叮铃桄榔一顿乱响,倒也是在凤栖将三块石碑都刻完后,她从里边拎出来一个食盒。这食盒也是稚羽送来的,送的恰当好处,三层够放好些食物。
顾子铭从小把自己养大,手艺还算不错,食盒关不住香味,随风阵阵飘出来。
“给涟漪和唐师姐还有听澜尝尝我的手艺。”
她将食盒递给凤栖,自己将石碑扛起。
石碑很重,估摸着有几十斤。
凤栖不拦着她就这样将石碑一块一块扛到半山腰,只是等她将三块石碑稳稳当当地放在三座坟前,这才找准穴位给她按了按。
顾子铭没防住,涟漪不能听的声音就从她口中喘了出来。
“师姐!”
凤栖一脸无辜。“我忘了提醒你了。”
话是这么说,她的手却不松开,嘴巴还凑到了顾子铭耳畔。
“原来铭儿这样爱叫,昨日是不是忍得很辛苦?”
完了完了,她那个爱调戏人,调戏完还不负责的师姐怎么在这个节骨眼回来了。
可是顾子铭实在端不出以前那其实也算是假装出来的矜持,只是怒嗔了凤栖一眼。
“师姐你就别在这里调戏我了,回头小师妹真半夜来八卦我了,还有周听澜!”
这要是真的就好了。
顾子铭一直很想问,她们的魂魄去了哪里,还能进入轮回吗?还是就此碎成了一块一块,散落在九州各处。
那也是好的,经过十世,依旧是她们三人,到时候或许大家还有相聚的机会。
最怕的,是她们的魂魄彻底成了灰飞。
这些想法又何尝不绕在凤栖心头,只是她私心更不愿意看到顾子铭脸上,掩藏不住的难过。
指尖轻揉了揉她的耳朵,凤栖换了语气。“就让她们八卦吧,不然日后她们得有多无聊,何况,你我要成婚的事情,难道不同她们说?”
“也是!”顾子铭怒了努嘴,看向那三块墓碑时表情完全变了,变得神气非常。
她将食盒打开,里边放了七八道菜,还有一壶酒和几个酒盏。
“涟漪你年纪还小,本来是不该喝酒的,但是呢,今天高兴!我厉害吧,可是马上就要嫁给你大师姐了。”
她一边说,一边将菜肴摆放,小心翼翼地往酒盏中倒上佳酿。
“这酒可好了,是我束鸢师娘酿的,便宜你们了。等到我和师姐成婚,我就再去找几坛好酒,我们几个在庭梧中多喝几杯。”
她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些话。凤栖一直在边上陪着,偶尔附和几句。两个人将山上风吹树叶作响声当做是涟漪三人的回应,一直坐到月上枝头,酒壶空了,顾子铭也醉了,凤栖无奈将人抱起。
她看着三块墓碑,好久才说出两个字来。“好眠。”
*
订了婚期,自然是要着手准备,顾子铭不愿意让别人帮忙,什么都要自己来,之后的两天过的好不热闹,庭梧之中更是一夜之间开满了花。
秋海棠五颜六色的,当真是将这地方变回了大半年前的模样。
顾子铭种花种得有点丧心病狂,就连半山腰涟漪等人的住处都不放过,背来一颗桃花树,觉得不够,又不知道哪里寻来两颗梅花。
树都不大,只是枝丫。她种下之后蹲在涟漪那念叨,说了好些照顾花儿树儿的法子。最后引得最近的一颗梧桐树忽得抖落下好些树叶,她一朝被蛇咬,登时从地上跳了起来,这才发现时候不早了,急忙忙往院子那跑。
只是跑了两步,顾子铭又停下来,转头看她们三笑起来。“记得等喝了喜酒再走。”
无人回应,梧桐树又落下不少树叶来。
等到九月廿八那日,庭梧中多了些人,不过加起来拢共也就五个,其中一个年纪还特别小,是顾子铭那日在阮湘周边村庄中救下的那个小姑娘未央。
小姑娘脸上挂着硬挤出来的笑意当花童。
凤栖让她不必这样。小姑娘却摇摇头,眼睛是透亮的。她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她能留在庭梧拜入际崖山亦是凤栖和顾子铭给的福气,不能不欢喜。
于是也不知是从哪来的桃花、梅花花瓣被小姑娘撒了一地。
凤栖和顾子铭身穿喜服,站在满天的花瓣雨中,随着稚羽的提示,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俗世间成婚的礼节。
先拜天地。
天地为鉴,二人此生结为良缘,不背不弃。
再拜掌门。
师长为鉴,良缘有祝,生生世世。
妻妻对拜。
我心唯你,执手不放,矢志不渝。
晚风将这份情谊吹向各处,夜色浓稠。
“我就说请那位绛仙草过来是好的。”等把人送走,顾子铭捡起地上还新鲜的花瓣,凑到凤栖面前眨巴两下她那大眼睛,“师姐不夸夸我?”
“夸你,不过该改一改称呼了。”凤栖携过她的手,拉着她往里屋走。
“那,叫什么?娘子?”
“可以。”凤栖笑着应她。
顾子铭得寸进尺,拉住她的手,好让两人四目相对。“凤儿?”
“也可以。”
顾子铭伸手抱住她的脖子。“师姐。”
“怎么又改回来了。”凤栖习惯性捏她的耳朵。
“因为喜欢。”顾子铭总爱做一些小动作,用鼻尖轻蹭凤栖面颊,“我喜欢师姐,喜欢师姐喊我铭儿。只要是同师姐有关,我都喜欢。”
她说话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把脸埋进了凤栖的颈窝中。
“师姐,不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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