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一年年下来,村里剩下的都是老人、女人和小孩,好在大家会相互照应。比如像我和我姐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漫山遍野的山花,还有小块的粮田和蓊郁的果树,有一年生了虫害的毛桃,还有每年卖不掉的山楂,鱼塘很少,但也不是找不出两块,有时候雷雨天路过,能看到有鱼跃出水面。
它们是如此具体,但经由言语又如此匮乏而无趣。
周羚轻声笑了一下,在宋明栖等待的眼神里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很无聊吧。富的地方各有各的致富经,靠旅游,靠石油,靠什么的都有,但穷的地方都是一样穷。”
宋明栖表示理解:“因为贫穷的根源大都是一样的,交通不便,劳动力流失,人们更向往生活在便利的大城市……
“可能……也有例外。”周羚想了想,“好像除了我姐姐,她就特别喜欢山里的生活。”
“安静,节奏慢,可以一天都不看手表。她开玩笑说纺织厂的宿舍像鸟笼一样,流水线旁边的板凳就是套驴的栓。我知道,如果不是要赚钱给我念书,她也不会跑到广南打工。她还在屋后种了好多柿子树,说等老了要回去养老,柿子的话牙掉了还能吃得动,苹果树就不行,咬不动,不实用……”
宋明栖被逗笑了。被封存的档案里,那行写在纸上的冷冰冰的失踪者姓名,在家人的叙述中变得鲜活起来。
“所以你才要把姐姐带回去?”
“嗯。”周羚说,“她到广南是为了我,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外面。”
宋明栖抱他抱得更紧,用手摸了摸他虎口的黑色纹身,发顶轻轻磨蹭他的下巴。
焰火绽放后终会变成细小的灰烬,黑夜沉沉降临。
周羚也没有再说话,他低头看向闭着眼睛的宋明栖,不戴眼镜时睫毛根根可辨,不时颤动,面孔又呈现出那种单纯的、不属于这间破败车库的斯文和精致。
周羚想,如果疾驰的货车是宋明栖的噩梦,那有关吴关的一切也是他的一场噩梦就好了,是梦总会醒来,他还可以回到爱人的怀抱。可他身处现实,他的货车从未停下,他还没有找到他的姐姐。
周羚轻轻抚摸宋明栖的后背,感觉怀中人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平稳,又过了一会,宋明栖在他怀里生理性地抽搐了一下四肢,眉心也皱了起来。
周羚把他搂得更紧。一切又重新平静下来。
周羚也闭上眼睛,缓缓沉入睡眠。
狭小的车库除了海浪的声音,安静得如同世界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宋明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他稍稍抬头,看向周羚的面孔,眼中没什么情绪。
时间跳向零点。日期又翻过一页。
此时距离吴关出狱还有最后三天。
第53章 倒计时3天
宋明栖傍晚时来取周羚给他修好的车。
新车被那群小混混糟蹋得够呛,后视镜也碎了,出去修的话肯定要不少钱,但交给周羚就方便得多,有些他能自己换的就直接给换了,实在不行的,他也知道如何跟修车行讲价,市面上这些配件都是什么行情,他是行家里手,能省下不少冤枉钱。
此时周羚正蹲在沙发边给赵喜橙收拾小书包,把他爱喝的酸奶和没吃完的巧克力都塞了进去,花花绿绿的一大包。宋明栖看到他还往书包内袋里偷偷塞了钱,但他怀疑像赵喜橙这种没心没肺的小孩,估计等成年了都不一定能发现。
周羚已经决定第二天清早就把赵喜橙送回福利院,但赵喜橙不同意,他环着周羚的脖颈趴在他的背上耍赖,还在做“垂死挣扎”。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赵喜橙哇哇直叫,“你要去哪里不能带着我?你是不是要结婚?要是嫌我吃得多,我可以比现在吃得再少一点!”
面对十万个为什么,周羚额角青筋直冒:“你要不勒死我算了,勒死我你就不回去。”
“那我真勒你噢!”赵喜橙的小胳膊还没周羚的手指头粗,他咬紧了后牙使劲,“啊啊——”
“你是不是没吃饭?”
“啊啊啊啊啊——”
周羚都在教小朋友些什么东西,宋明栖赶紧清了清嗓打断:“你就不能提一些更文明的交换条件?”
周羚说:“那一百万,赵喜橙你给我一百万,你就不回去。”
“……”
赵喜橙还在那里望着天数一百万到底是几个零。宋明栖走近了两步问:“你真的想好了?”
“他得回去,没得商量,我照顾不了他。”周羚挂着赵喜橙站了起来。
宋明栖抱着手臂,眼神在他身上定了定,就在周羚以为他要说点什么劝阻的话时,宋明栖竟然了然地转了下车钥匙:“车在车库里?那我开走了?”
周羚微微皱起了眉:“嗯。”
“那我先走,晚上还有课。”宋明栖扶了下眼镜,“小孩子嘛,处出感情了,哪有这么容易说走就走,你再好好劝劝。”
过了一会,周羚走出屋外,望向远处的海边公路,那辆被他修复到和崭新无异的路虎,带着反光疾驰而过,掀起一片沙尘。
宋明栖晚课结束的时间是九点,按这几日的习惯,他应该会发消息告知一声今晚是直接回家,还是到海边小屋来过夜。但是直到十点周羚还是没有等到宋明栖的任何消息。
当然拖堂是大概率事件,偶尔碰到难缠的学生也会无法按时结束,周羚仰躺在沙发上,伸直手臂去够电灯开关,头顶的灯球暗了又灭,那枚月亮也跟着亮起又熄灭,反反复复。
这是他打发时间的方式。
与此同时他会复盘一些问题,倘若寻找到应做未做的空白,他可以及时将它们填补纠正。
比如九点的时候他就赶赵喜橙进屋睡觉,赵喜橙是不情不愿嘟着嘴上床的,看着他的眼神委屈巴巴。但周羚是个心硬的,咔哒一声就把门带上了。
酸奶,带了。
画笔,带了。
巧克力也带了,什么都带了。
明天把他送回去,就解决了心里一桩大事,宋明栖是个好人,或许偶尔会去看望他、照应他,珍珠也是,也算老年有得指望。
虽然周羚很讨厌利用宋明栖的同情心,或者说他并不想做宋明栖会看顾的芸芸众生之一,但不管怎么说他不得不承认,宋明栖令人放心,他就像他自悬崖边坠落时看到天上的一线星光,让下坠的过程也变得没有那么可怖和绝望。
所以他既自私地想他一直记得他,又盼望他早日忘掉。
之后他又想了许多计划里的事,房子租好了,重新购买了小刀,一些清洁用品、铁锹和铲子,统统想过一遍后,他发现手里的手机还是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宋明栖的消息。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时间竟然已经指向十点半。
他皱了皱眉,坐起来给宋明栖拨电话。微信电话打了两个一直没有人接,又拨电话号码,冰冷的女声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这太奇怪了。
由于工作关系,宋明栖几乎从不关手机。
周羚隐隐觉得不安。
就在这时,响起了两声非常轻的敲门声。
周羚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紧紧盯着那扇木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几乎不可能有访客,宋明栖是开车往返的,如果是他,也一定会先听到汽车驶进车库的声音。
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也可能是风,或者小动物什么的。
周羚犹疑地走向门边,这时他才发现,门底的缝隙里静静躺着一封被牛皮纸信封装好的信件。
他俯身捡了起来,上面没有邮票,没有寄件人,更没有任何地址,显然是被人直接送到这里塞进来的。
他立刻拉开了房门。
屋外是如墨黑夜,寂寂海风卷起细小沙砾,空无一人。
他只好狐疑地低头打开信封,将折了两道的白色A4信纸展开,上面的字是打印出来的,因此看不出笔迹,也推测不出任何来源方面的信息——
“想要你老婆小孩没事,明天中午十二点将一万块钱现金送到三清观。不要报警,我会知道,报警就撕票。”
老婆?小孩?
周羚觉得这封信简直莫名其妙,但很快他想到了宋明栖打不通的电话,似乎成为冥冥之中的印证,他立马回身,朝卧室快步走去。
他猛地拧开门把手。
海风将泛黄的纱帘吹得鼓胀起来,窗户洞开,被子一团乱,但床上空空如也,赵喜橙不在上面,而他的书包就在床头,儿童凉拖还整整齐齐摆在床下。
不管这封信的内容有多么抽象和荒诞,周羚都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那就是宋明栖和赵喜橙,真的同时消失了。
周羚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
但得感谢宋明栖在书本中教给他的那些知识,周羚发现他没有想象中那么慌乱。
他第一反应是带着珍珠去沙滩上找了一圈,通过门前的脚印判断来送信的大概是个成年男性,但信息也就到这里为止,因为这道脚印离开时和沙滩上诸多游客留下的脚印混在了一起,无从分辨。而珍珠也没有从混乱的气味里嗅得其他线索。
之后他骑上摩托飞快地赶去了宋明栖家,一路上他都在期待宋明栖会安然无恙地为他打开房门,屋内依旧亮着温暖的灯光,然而当他用熟悉的密码打开606的房门时,屋内凉飕飕、黑洞洞的,毫无男主人回过家的迹象。
所以那封信是真的。
但他只是一个社会底层的维修工,谁会勒索一个身无分文的人?
而且绑架一个成年男人和一个小孩,如此大费周章竟然只索要一万块钱,看上去这个绑匪很清楚他的身家,因此提出了一个对他来说不算离谱、能够掏得出来的金额。最关键的是,知道宋明栖和他关系的人不多,这个人大概率是熟人。
所以未必是真的要钱,很可能只是一场针对他的报复。
周羚几乎是立刻想到了那个0213,被他打了一顿的赵延锋。
这个人小偷小摸,盗窃,没有更严重的暴力犯罪史。
但周羚不是宋明栖,他不会对这类人进行严格的分类,他只相信人的恶意永远毫无底线。赵延锋无疑嫌疑重大。
人是在麻将馆里找到的。
凌晨三点,赵延锋被周羚从麻将馆里提着衣领拎出来,显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路上骂骂咧咧,嘴里还是不干不净。
“死开啦衰仔!”
“你同我作对,嫌命长咩?”
周羚也不理他,浑身的血都在往大脑涌,一把将他掼到墙面上,赵延锋嶙峋的肩胛骨在墙壁上猛磕了一下,痛得龇牙咧嘴。
“你把宋明栖和赵喜橙带到哪里去了?”
赵延锋抻了抻自己的汗衫,上下扫视了他一遍,瞪着眼珠像看到鬼一样:“什么宋啊赵啊的,你讲咩啊?”
周羚压住火气,又把他刚拽平的衣领握成一团,腕上青筋直冒:“别装傻,就是你见过的那个有钱人和我屋里的小孩。”
“你找错人了吧!我打佐成晚麻雀,你要唔要入去问问?”赵延锋浑身上下全是烟味,嗓音沙哑,他指着自己发青的眼底,“你看没看到,黑眼圈啦!”
周羚冷眼静静审视着他,且不说这个麻将馆距离太远,赵延锋也不像心思细到可以设局的人,再加上打了一夜麻将是事实。周羚冷静下来了,对峙半晌后,他把他松开了。
“你讲嘢有冇经过大脑㗎!”赵延锋瞪了他一眼,苟延残喘般地扶着墙壁,正要转身,周羚又喊了一声:“喂……”
赵延锋回过头,面露惊恐:“打我还没打够?”
周羚默了一下:“有火吗?”
“草……神经……”赵延锋边骂边在裤兜里掏了一下,随手丢过去一个火机,“别还我了,扫把星!”他头也不回地朝麻将馆走去,嘴里半是抱怨半是幸灾乐祸,“有钱人跑了吧!都说了有钱人靠不住,越漂亮的男人越会骗人,呸!”
周羚站在原地,摸口袋,烟盒里只剩两根烟,他抖了一根出来。
这个打火机不太好用,擦了两下才点燃。
因为宋明栖不喜欢烟味的缘故,他戒烟很久了,但这时候他无所依傍,好像就得来这么一根才能重新回到地面上。
他吸进一口再吐出来,才觉得手没有刚刚那么抖了。
周羚向后直挺挺靠到墙壁上,感觉一晚上支撑自己东奔西跑的肾上腺素突然透支,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迷惘的虚脱中。
竟然不是赵延锋。
可是除了这个人,他现在毫无头绪。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中午按照绑匪的要求去赴约,另一个就是报警。
但是绑匪明确说了,只要报警就会撕票。
他对警察的能力并不信任。
而且今天已经18号,如果去警局报案录供,20号能不能从里面走出来都不知道,就算能出来,那在警察的眼皮底下,还要与绑架犯日日周旋,他肯定只能取消20号的计划。
烟雾缓慢笼罩住他,潮湿的空气令身上的衣服洇透了,压在身上喘不过气,周羚踌躇了一会,直到一根烟完全抽完,他才像下定决心一般将烟头重重碾灭,跨上摩托车,疾驰而去。
第54章 倒计时2天
小清山脚下,砖石路上车辆不多,停车场里只有零星几辆汽车。
周羚一把摘下湿淋淋的头盔,抖落雨水,然后从摩托车上跨下来,拎起一个黑色的手提袋。
三清观也有近百年历史,香火一直不错,供奉的是三清祖师,广南人很是信奉,但因为今日下雨,天气又冷,所以才人烟稀少。
周羚早到了一刻钟,他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周围,三三两两撑伞的虔诚信众,偶尔路过的簪发道士,实在没有什么特别。
他没有打伞,黑色牛仔夹克上遍布深浅不一的湿渍,雨量刚好处于一种不会瞬间浇得通透,但又足以缓慢洇湿的程度。
信上说十二点到三清观交钱,但是没有说明具体的地点,这里大殿小殿也有足足十几处,他想了想,决定站在标志性的第一道牌楼下面,好让暗处的绑匪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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