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钧不知何时已经从东君像中脱身,回到身体里。他似乎有些用力过猛,面露病态,轻咳一声,“大概是黑舍利。”
“也是第二块本源。”
“是我的东西。”衣绛雪点头,顺势向着对面飞去,“我去吃一口,等会回来。”
可下一秒,他就撞在了那透明闪着梵音的结界上,揉了揉脑袋,“奇怪?”
裴怀钧又咳嗽几声,“小衣,那里的空间不对。”
衣绛雪:“什么?”
裴怀钧的神情颇为忧悒,淡淡说:“传闻中,无间狱之上,贯通‘离恨天’。此地本该是在无间狱剥除离恨,遁入其中。”
“若是生前爱恨皆浓烈,无法剥离,进去时多半会生出心魔,难以脱逃,九死一生……”
裴怀钧看向他,手中红线盈盈,温声道:“我们若是同时进去,多半你死我活,小衣,去吗?”
衣绛雪:“去。”
第110章 正文完
佛塔巍巍, 混沌流转。唯有塔顶,一颗泛着漆黑流光的舍利子镇在离恨天上。
衣绛雪随手点起鬼火,不同颜色的鬼气渐次在指尖燃起, 代表他曾吞噬的厉鬼。
暗黄、靛蓝、苍白、漆黑,混沌……
待到属于鬼师那一簇混沌点燃时, 衣绛雪看见蝴蝶的纹路在火焰内部流转。
他忽然明白庄周梦的来历,举起爪上火, 示意:“怀钧, 你看!”
鬼师在人间的活跃时间, 远远在天裂之前。天外的侵蚀早就开始了,只是人间无法判断而已。至于鬼师深信不疑的“庄周梦”计划, 或许也是来自天外的种子。
四鬼拍门无疑是序幕,打崩人间还有抵抗能力的修士组织,比如幽冥司。若是他们死了, 沦陷就是迟早的事。
衣绛雪喃喃:“我就说, 鬼师这么神神叨叨的家伙,非认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我打开了他的脑子, 全都是蝴蝶的虫卵,有些还想孵化出来呢,我怕梦蝶造成危害,只好一把火点了。”
鬼师的鬼术是精神系。虽然早就把他杀死,但时至今日,衣绛雪也不知有没有彻底摆脱其中影响。
衣绛雪摇摇头,不去思考,转而雀跃,“怀钧, 用他的头盖骨点火还蛮好看的,像烟花。”这样惊悚瘟腥的审美,果然又是鬼里鬼气了。
裴怀钧也很习惯,笑着摸摸他的发旋:“所以,不能让其他厉鬼当鬼王,只有小衣有这个才能。”
“若是教这家伙做鬼王,人间会彻底坏掉的!”
衣绛雪挺了挺胸膛,又找到了自己当鬼王的必要性,还怪骄傲的,“只有我是聪明鬼,还坚定站在你这边,不会被忽悠。”顺势合理地无视了先前杀上东帝山时,对道侣“掏心掏肺”的操作。
他站在人族这边,却独独称呼为“站在你这边”。
从过去开始,衣绛雪就下意识地在保护他们一起走过的世界。或许是爱屋及乌,又或许是他慢慢看见了光明与希望,才会甘于行走黑暗。
他既不同意鬼师的主张,让鬼怪占领人间,人族的意识在梦境里永生;亦不想看见红月取代太阳,生灵灭绝,鬼怪肆虐,人间陷入寒冷永夜。
衣绛雪记得,他和裴怀钧曾经结伴走过的人间,有阳光明媚,月色皎洁;有昼夜更替,四季轮转;亦有花开花谢,江山枯荣。
他曾用赤诚与欢欣的目光注视过这一切,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肩上职责的分量,也对周而复始的轮回有了微妙的期待。
爱一个人,所以才爱一座城。
他曾恋过一个人,于是而今他也恋人间。
裴怀钧凝视着他明媚而真诚的眼睛,察觉鬼王的心思清澈如溪流,在至恶鬼道仰望纯善。
万般言语不可说,裴怀钧唯有笑道:“我也站在你这一边。”
裴仙人亲手筹谋了厉鬼复生的戏码,却在结局里放了手,他不会去做选择,而是交给了衣绛雪。
厉鬼若是为善,愿意普度众生,仙人就愿与他做这对救世的伴侣。
若是厉鬼怨恨难解,一心为恶,他也无法再次下手杀他,宁愿被复仇的厉鬼杀死,从无尽的岁月里解脱。
哪怕他要掏空他的脏腑,将他化作一尊傀儡。裴怀钧想,他也会欣然做一回他的伥鬼。
紧接着,不等他怅然,衣绛雪翻起另一只手,掌心跳跃着金红色的鬼火,赤炎中盛开一朵圣洁的金莲。
真是讽刺,衣绛雪明明已经堕为鬼怪,却比起有着佛之形态的邪物更洁净。
可见,善恶并不跟随外表,佛与鬼也无有界限。
“莲花,送给你。”衣绛雪将鬼火揉吧揉吧,捏成一朵金色的莲花,又捻起延长的红线,示意他低头,他挂在了裴怀钧的脖颈上。
他认真:“裴怀钧,如果进去之后,我们失去记忆,见面不识,或是干脆陷入什么你死我活的陷阱,你都戴着它,它会帮你维持鬼气。见到莲花,我也会认出你的。”
裴怀钧轻抚莲花,花瓣柔软,好似有着鬼火的冰冷温度。但当他将莲花挂饰贴近脸庞,却异样地感受到炙热。
他眼眸轻动,胸腔里早已空空如也的鬼王,也会有心脏吗?
*
佛塔位于幽冥的最高地,上面有一座圆形的祭台,中间呈放黑舍利,边上有六盏灯。
他们想要进去取舍利,首先得越过结界。
裴怀钧敲了敲结界,“彻底破坏很难,但是开出一条容我们通过的缝隙,并非不可能。”
说罢,东华剑连闪,结界开出一人高的入口。他撩起衣袍,轻松自然地踏入其中,衣绛雪也紧跟其后,踏入结界之后。
出乎意料的,结界后是清净的禅山与蜿蜒山道,钟鸣回荡,鸟雀啾啾,溪水潺潺,与人间一般无二。
“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裴怀钧牵住红线的一头。
他冷静道:“弘法寺,二百年前就毁灭了。山上高僧尽出,超度鬼怪,一夜之间全数坐化。待到幽冥司赶到时,只见满寺被烧,没有看见高僧的肉身。”
裴怀钧道:“后来,我发现,在弘法寺附近游荡的鬼怪腹中,能够剖出黑色的舍利。”
“黑色的?”衣绛雪问。
佛塔最顶端,依旧流转漆黑光芒,看上去毫无异常。
这样的细节,足以拼凑出一个惨淡的真相,裴怀钧说:“被鬼怪吞噬污染过的舍利会变成黑色。”
“说不定也是某位曾经想超度万鬼却不得的高僧,留下的佛骨。”裴怀钧道。
实际上,到了这里时,再多的鬼都拦不住他们了。
真正能拦住他们夺取黑舍利的,唯有他们自己。
山并不高,佛塔已近在咫尺。
除却花了点时间除掉佛塔里蜂拥而来的鬼怪外,他们并没有费什么功夫,就沿着塔身,抵达了那塔顶的祭台上。
裴怀钧观察着情况:“六盏莲花灯,每一盏上都有不同的图案,似乎是代表着不同的属性,而且……这些图案纹饰,代表着的是厉鬼。”
“我可以点燃。”衣绛雪掌心逐一亮起鬼火,跃跃欲试,“我吃掉了五只厉鬼,加上我自己,一共六只厉鬼的鬼气,属性刚好对上。”
衣绛雪随手将鬼火丢到灯盏上,道一声:“去!”
六盏莲灯亮起时,阵法打开,一切都出奇的顺利。不多时,黑舍利暴露在他们的眼底,淡淡流转光华。
衣绛雪端详着舍利,“好像没难度嘛……咦?”
饶是裴怀钧,也觉得这一路颇有不对。
他本想问衣绛雪要来舍利探查一番,却见到衣绛雪再度抬起脸时,神情却迥然陌生。
就在这一刻,冲天的红白煞裹挟漆黑阴风,一瞬间吞没了鬼王的身影。
赤红覆盖,白雪披身,正如同霜雪染白头。
下一刻,裴怀钧站在熟悉的房间前,阴寒的风刹那吹彻,贴着红色剪纸窗花的房门轰然洞开,露出内里。
“……冥楼。”裴怀钧难得迟疑一瞬,竟在门口踌躇。“这是幻觉,还是记忆?”这里的陈设与布置太像了,他甚至分辨不出真假。
这里是两人常居的冥楼顶层,此时却布置成灵堂,正中央摆着一张镇煞的厚重棺木,被刻着封印的钉子牢牢钉死,似乎是在怕谁化成恶煞,前来复仇。
本该是白事,此时却灵堂披红。
裴怀钧垂眸看去,他提着莲花灯笼,身着一袭红衫,唯有手腕处系着一条桑麻白布。
很多次轮回,无论他们生前如何情深义重,每逢死去时,他都是这样处理逝去的道侣尸身,将死去的他当做恶鬼来镇。
只是这一次,红白煞气冲天。此次却绝不再是凶煞级别的鬼怪,而是被鬼王吞噬、又从他身上溢散的,真正的——红白撞煞。
这道被他吞噬的红白煞,本就属于衣绛雪。
四十四世的姻缘,他也为他办了四十四次葬礼。
若无爱别离,何来离恨天。
他们之间的缘与劫,才是世间凶煞的孽。
裴怀钧没有多做犹豫,还是走到香炉前,本想点一支引魂香,寻找失散的衣绛雪,却见香炉里长短不一的四根香,正在燃烧。
他粗略一扫,四根香,拜鬼。
裴怀钧:“我拜的不是佛,本就是鬼。”他也就不动,静静地等待鬼降临他的身边。
牌位之下,那一盆优昙婆罗,正在瑰丽绽放。
他的神情些许恍惚,优昙婆罗香气幽幽,似乎能翻出记忆之中爱恨最浓烈的那一刻。
至少此时,裴怀钧的感觉很不好。
就好像他又被丢回了噩梦的尽头,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道侣从芳华岁月陡然凋零,无论用何种手段,都挽不住他流逝的时间。
裴怀钧麻木地为他亲手涂上异香镇煞,把他亲手装进棺木里,为他封上棺。
有时候,裴怀钧会静静地在灵堂里守灵,倚着棺木端坐,睁着眼到天明。他的脑子往往会很乱,许多记忆也就这般浮现了。
正如现在,裴怀钧轻抚棺椁,靠在了他的身边。
衣绛雪还活着的时候,曾经这样问他:“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也知道我从来死于非命,我不是个正常的人,更做不好合格的道侣,你不该喜欢我。”
“你陪着我,只会一次又一次地经受离恨折磨。裴怀钧,你有着举世无双的天分,我却是你一生最大的坎坷,苦海泛舟的滋味还尝不够,你为什么不离开我?”
衣绛雪微微冷笑:“难道,小剑仙是在怜悯我吗,还是那无处安放的正义与慈悲,教你偏要想拯救我于水火?”
皎白的圆月下,他执着白玉杯,嘴上说着赶人的话,说裴大剑仙虚耗年华,浪费青春,眼睛却透着无尽的忧悒。
他坐拥这座繁华的楼宇,地位超然,无人敢惹。楼中时不时传来有百鬼欢歌,看着好热闹。
裴怀钧却从这位绛衣雪尘的冥楼楼主身上,看见了举世罕见的孤独。
一道鬼气森寒,降落在他的背后。
裴怀钧看见红绸凌风,白纸翻飞,连棺材都在震动,他却还在笑,“我想起,绛雪某日问我,为何宁可承受离恨折磨,也不肯离开?”
“当时我年轻气盛,竟对你说:我足够强,能够承受代价,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喜欢你。”
“现在想来,爱本身就是种代价。”
或许当年他们划清界限,从此大道朝天,各走半边,才是这段孽缘的解法。
可明知如此,却没有人想去解开。
“如今,我再回答你一遍。”他的声线依旧如春风拂面,悦耳动听,“每次的离别,都是为了与君来世相逢,只不过,我需要等些时间而已,我愿意等。”
“离恨离恨,离了你,我才会恨,至于旁的爱啊恨啊,与我又有何干系?”
似乎感受到了冰冷的红线缠上他的脖颈,杀意如芒刺在背,红线勒住颈项,这一次,死亡的威胁空前降临。
鬼王的杀人规律被真正触动了,
比起先前总是在说服自己“吃饱了再杀他吧”“饿了再吃他吧”“等去完幽冥再做个了结”的猫猫鬼。
此时在身后冰冷窥伺他的,是被激起了凶性的鬼王。裴怀钧毫不怀疑,衣绛雪会穷尽一切办法杀死他。
他温柔笑道:“绛雪,在你掌控幽冥之前,孽债也到了结的时候。”
斩断爱恨,抛却离愁,才有所谓立地成佛。
“绛雪,杀了我,你会成佛吗?”他轻柔地笑着,却想:就算出现了最坏的情况,复仇无法让他成佛,那又如何?
总比永远无法解脱更好。
裴怀钧扶着棺木站起身来,衣绛雪从一片绯雾中凝出人形,鬼火幽幽,照不出他的影子。
平日里的天真尽褪,他抬起雪白的面孔,面无表情,是冰冷无机质的鬼,亦或是离佛只差一步之遥。
等到衣绛雪拿到黑舍利的那一刻,刻在鬼性里的本能在发作,他知道了怎样成为幽冥之主。
他清凌凌的声音响起:“黄泉为血。”
红衣鬼王抬起双臂,倒灌而来的黄泉水倾倒在他的血骨之上,浇筑成一个纵横血管经络的人形轮廓。
“树为鬼身。”
鬼树顶端长出的本源,令鬼藤枝蔓横生,他的红衣之下似乎在重塑鬼王的肉身,令他不再如飘蓬随风。
“佛为鬼骨……”
他可以有一副佛骨,无限地接近于佛,就在他的掌心,谁能拒绝这种诱惑?
当衣绛雪将黑色舍利嵌入鬼体时,他似乎即将立地成佛……
阴冷的风中,衣绛雪扬起朱唇,幽黑的双眼凝聚一瞬,偏头道:“我还缺了个东西。”
“我没有心。”
他指了指胸膛,“我这里,缺了一颗心,怎么找都找不到。我有缺憾,我不完满,所以,我没办法成为完整的佛。”
衣绛雪向他显露了最空洞残缺之处,向仙人要求道:“你能给我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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