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的嬉闹声蓦然被打断,一阵窸窸窣窣的收拾东西声过后,方有瓷音糯糯:“谁啊?”
“小的是大少爷派来送东西的。”陈立福高声答道。
其实原本应是张端弈亲自前来除了送东西还可以顺便和小妹聊天,而陈立福只负责在路上时提个东西,连发声都不用。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张端弈前脚才在坊市里挑了本张小妹感兴趣的志怪书籍,后脚就有一小厮追过来说老爷有事要先招他过去一趟,张端弈只有把书交给陈立福又给他说了路线派他将书送过去。
陈立福接到任务不敢耽搁,一路上走得极赶,结果书是很快送到了,身上的汗却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陈立福伸手摸了摸贴着后背的布料,果然是湿透了。
这回里面屋里到没再传来什么杂七杂八的声音,很快就有了回复,只是还没让陈立福进去:“你是来送东西的?我大哥在吗?”
“小姐说的是张大公子吗?大公子他被老爷叫去了,没在。”
“这样啊,那你进来吧。”不知是不是陈立福的错觉,这次屋里传来的声,似乎比之前欢快了点。
陈立福推门而入,门内一边坐着两个少年人,一个是之前开腔说话的张锦知,另一个则是有着一个婢女在边上帮忙摇扇子的张仁兴。
张仁兴看到进来的是陈立福,便叫了起来:“呀!来的是你这厮。”
“仁兴你好端端的叫什么,来的是什么人?”张锦知原本正顾着把之前因怕大哥看见责怪所以藏起来的一些小玩意拿出来,没有细看进来的人,此时抬头看来了几眼来人,觉得有几分眼熟,“你这小厮我好像在哪见过。”
张仁兴拉着张锦知的衣袖,指着那陈立福嗔道:“这小厮就是昨个害我受罚的那个,我的好姊姊,你可得帮小弟我出口恶气治治他啊。”
张锦知轻拍几下张仁兴拽着她袖口的手,既是安抚又是示意他放开:“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确实是昨个也站在屋里的那个。只是他怎么害你了,你且同我说清楚。”
“这小厮心肠歹毒,他竟在大哥跟前陷害我,让大哥以为我背书作弊,还要罚我。姊姊你是了解你弟弟我的,我不会背就直说不会,大哥罚我抄书我二话不说就抄,怎么可能会有胆子再大哥面前骗他,那日我可是真真背出来的了。”张仁兴的话半真半假,张锦知想到其素日作风,竟是信以为真了。
只是她想帮自家弟弟却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毕竟没有理由胡乱责打下人,是会被人嚼舌根说性子不好,女儿家看重名声,被人说长说短,心里总是不痛快的。
张锦知蹙着眉,对张仁兴说道:“你少胡言,我分明听人说是你自己懂了歪心思,不思进取,怎么现在又变成了这小厮的错了?”
“姊姊,你怎么不信你亲弟弟我,反倒信外人的话啊。”张仁兴见她胞姐没有附和的意思,急了。
张锦知心里暗叹声自家弟弟说话直白性子急躁,才慢悠悠的说道:“可事情怎么发展难道全凭你一张嘴?你说他陷害你,他一个下人,还在你手底下做事,陷害你有什么好处吗?”
张仁兴这才意识过来他姊姊是在暗示他拿出有力证据,只是他说的也不全是实话,此时谈证据,他要从哪里找干货出来?只是难得有人可以给他撑腰,撒撒气,就这么放弃这个机会他自然不乐意。
张仁兴硬是搬了条陈立福陷害他的理由来:“那小厮昨个逮着我背书不流利这一点,不要脸的站出来跟大哥说我强迫他帮我作弊,还跟大哥很顺溜的背了一遍这文章,结果我大哥还真被他那张嘴给骗了,觉得他聪慧要教他识文断字。姊姊你昨日派丫头去过大哥那一次吧,不妨把那丫头叫出来问问她去时那屋里是什么气氛。要是大哥只把这小子当成一帮我作弊的,大哥跟他说话能那么心平气和吗?”
其实张仁兴这话说的冒险,毕竟他也不清楚他离开后屋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他也没听人说过那天大少爷后来有大发雷霆,所以便信口胡说,反正说错了他姊姊顶多不找陈立福的麻烦,是绝不会对亲弟弟怎么样的。
陈立福再张仁兴一开始污蔑他时便跪伏在地上,先是求饶,但听着张小公子越说越不对味赶紧辩驳,但人张锦知和张仁兴一问一答,压根不管跪在地上的人说了什么。
张锦知听了张仁兴这话,又想起昨日那小婢稀罕的同她说,在门外听到张大公子在教一个下人读书,便觉得到了火候,只是一句斥责“你这恶仆”尚未出口,便先听到了一道足以令她闭嘴的声音。
“仁兴,你这念书不行编故事的本领倒还挺强,我看你这是还没被罚舒服,非要被告到父亲那里才知道怕是吧。”张端弈站在大开的门前,沉着脸看着屋内。
听到这话的张仁兴在三伏天抖了几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张端弈又开了口封住了正要言语的张锦知的嘴,“锦知,你别总惯着仁兴,总得让他吃点苦头才好。”
张锦知低了头,认了错。
“你也别跪着了,起来。”张端弈走进来,轻轻踢了踢陈立福的小腿肚。
陈立福抬头看向眼前的人,张端弈浸在日光里,面皮似乎又白上了几分变得更好看了,而他此时跪着张端弈站着,极大的高度差,让陈立福除了觉得张端弈相貌好之外,还感受到了一种距离,一种他低于尘埃而张端弈高于云端的距离。
陈立福站了起来,低头弯腰轻轻揉揉跪得久了发疼的膝盖,然后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勾起来一个有点扭曲的笑容。
高高在上的人儿啊,除了会让人嫉妒之外,还会让人产生想要将其狠狠拉下云端落入尘埃的冲动啊。
☆、柒
张端弈也知道自家弟弟是吓了会怕,但怕归怕同样的错误之后绝对会再犯的类型,便也没同其弟多言,只是又罚了几遍抄书。
但陈立福很清楚张端弈罚是罚了,苦的只会是之前那个叹气不断的小厮而已。
只是陈立福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准备跟着张端弈离开。
这时自打张端弈出现便没说过话的张锦知忽的发了言:“这次是我错怪人了,那么,你以后有什么字不识得又找不到我大哥人时,你就来问我吧,我会教你的。”
“这怎么敢劳烦小姐。”陈立福推脱。
张锦知摇摇头,打趣着笑道:“你都敢麻烦我大哥了,怎么反倒不敢麻烦我了,没事,你有需要了话,只管来问。”
陈立福还想推辞,但看着要张端弈在一边候着更是不好,便应承了下来。
陈立福跟着张端弈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便瞧见那姊弟二人又在一起说什么,似是张锦知在教育张仁兴些什么,只是隔得有些远,听不分明。
“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张端弈缓下脚步,回头看了眼陈立福。
“小的不明白。”
陈立福原先还道张端弈是去找张小妹的,如今才知不是,他心下岔怪,却没有问出来,幸而张端弈没卡着痛快地接着他的话说了原因。
“我是要让你认识个人,那可真真是个妙人。我记得你与他是有一面之缘的,你可还有印象?”
有一面之缘还是张大公子在意的人?陈立福低头仔细想了想,“可是方公子?”
“就是他!”张端弈见陈立福答上话来,心情似乎好了些许,嘴角勾起了几分笑意。
府中路径弯绕,绕来绕去的走了好些时间才回到张端弈的书房。
而此时的书房内早已有人坐在那,此时见有人来,那人便站起身来。
方四一身儒生青衫,看着不像是个戏子倒像是个通身书卷气的学子。他挂着幅和和气气的微笑向陈立福走去,开口却是向张端弈问的话:“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兄弟?看着是挺伶俐的。”
张端弈点点头:“就是他。”
方四绕着陈立福走了一圈,细细的将他的全身都打量了个遍,玩笑了句:“这底子看起来似乎不错,可惜了年岁大了不合适,要是再小些去班子里练个几年,说不定将来还能成个角呢。”
戏子这行当说来到底不高贵,这下方四说陈立福适合当个戏子,他心里到底有些不舒坦。
不过方四并没有再纠结于当不当戏子的问题,而是弯了弯腰,用哄小孩的口吻说道:“我教你几句戏,好不好?”
陈立福看了看张大公子,见他没有表态,便紧张起来,不敢答应,也不敢不答应,就那么僵在那里。方四看到陈立福如此拘束哈哈大笑起来,他拍了拍张端弈的肩,笑道:“你看看你把人给祸害的,没你的意思连话都不敢说。”
张端弈这才发了话,话中有几分无奈:“你想答应就答应,不想答应就拒绝,别看我,我不能替你做决定。”
陈立福得到这话,忽的想起了小时母亲轻哼的戏曲,悠悠扬扬的好听极了,便小小声的应了句:“好。”
方四却又得寸进尺起来:“既然你要和我学戏,那你得先叫我声师父,先对我行个拜师礼,我才教你。”
陈立福不言语了,张端弈叹了口气,说道:“行了行了别捉弄他了,之前来时我刚和他夸过你现在你就这么个样子,我真是白说你的好了。”
方四嘿嘿的笑了两声,“白说便白说吧,总不能只让他认识那个你口中的我,而不是真正的我吧。好啦好啦小兄弟,我不逗你了,你要想学戏我便教你,只是我唱的是正旦,不好学,别的我会的也不精,只能教你个皮毛,你介意吗?”
“不介意,不介意,方公子愿意赏脸教小的,已是小的福分了。”陈立福赶紧摇头示意。
其实方四说正旦什么的,陈立福完全听不懂,他只是一门心思的想多懂一点戏,这样,似乎就能让和他和他亡母的距离,更近上一步。
方四说是要教陈立福戏,但却并不是怎么认真正经的教,记得起来的时候把陈立福拉过来叫他跟他唱几句,唱的也杂,从花旦到武生,从《西厢》到《贵妃》,想起什么就唱什么,随意至极。
但要是方四真那么细致得从吊嗓子开始教他,他估计也没心思学下去,他想要的,也不过是开口能唱上那么两句罢了。
一般方四教的时候,张端弈就在边上看着,只会在陈立福唱错了的时候,轻飘飘的来上一句:“错了。”这时候方四就会佯怒道:“我这师父都没发话呢,你这门外汉嚷嚷什么,别说话,安生看着。”
但事实上陈立福明显更听张端弈的话些,张端弈一说错了,他便立刻停嗓子重来,不带一点犹豫的。
有时方四有时会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感叹说,这要让别人看见,准得认为陈立福的师父是张大公子,而不是他方四。
张端弈想了想,从某种角度来说这话其实也没说错,他可是指点过陈立福读书的,也就没有反驳。
陈立福就这么过了挺长一段时间的舒坦日子,跟着张端弈身边没活时拿几本书看,有活时也是一些铺纸研墨文雅的轻活,至多不过帮大少爷拾缀拾缀书房,而方四来的时侯则更好了,人大少爷直接把他的活给免了。
自那回张锦知轻信张仁兴的话误会了陈立福后,许是因为心怀了几分愧疚,对他开始有了好脸色,偶尔遇见,还会笑着打个招呼。
府中的人在把大少爷和大小姐对陈立福的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张大小姐早晚是要嫁出去的暂且不谈,人张大少爷可是嫡长子他日长大成人了是要继承家业,做这一家之主的,他的态度于这些下人的未来而言可是至关重要的。
由此,在这府中陈立福不仅没有再见到他露出嘲弄的神色的人,而且就连管事的同他说话都会稍稍客气那么一些。
只是陈立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明白张端弈对他那么好,到底是想做什么,直到他看到张端弈眼前的那本账本,又听见他提的几个考验他的问题,陈立福才明白过来,张端弈是把他当心腹栽培,想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左右手在将来帮衬自己。
☆、捌
张端弈屈起食指,指节轻敲桌面,“来,你看看这几笔绸缎庄的帐,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陈立福之前为了表明自己的安分,在张端弈看账本时一直都是老实的在边上站着,低着头连眼神都不怎么敢往桌上飘,而现在是张端弈自己发话要陈立福来看,再加之他本身对那些账本也有些好奇,便没怎么扭捏,大大方方得靠近了些往那册子上看去。
白底黑字的一笔笔账记的分明,可这是陈立福第一回看账本,几行密密麻麻的数字看下来,着实让他有几分眼花犯晕。
陈立福硬着头皮把那五六行记着收支的字看了又看,才猜测着说了自己的看法:“这几笔的收和支都不太对。”
张端弈听了这话,也没说对还是不对,只是接着问道:“何出此言?”
“小的认为,绫罗绸缎之流的,除了冬季勉强可以说是销路少些以外,这收益应是没有什么季节性可言的,可若是这家庄子向来都是这般入不敷出了话,怕是早就支撑不下去了,所以这情况应是近期才有的。”
其实陈立福觉得这几笔账有问题,主要还是因为张端弈特地把这几笔账指给他看,总要有些目的的缘故。现在怕多说多错便只胡诌了两三句话就停了声。
张端弈还是先前那副不说好不说坏的样,端起案上的白瓷茶碗,用碗盖撇了撇茶叶末,慢悠悠地呷了口清茶。
陈立福看着张端弈喝茶,心里想着打小教养的好就是不一样,同样是茶,张大公子就可以喝的斯斯文文的,而换做他,估摸着就是不讲究的直接一口气牛饮个干净了。
“那家庄子的人跟我说,和他庄子隔了一两条街距离的地方最近新开了家绸缎庄,抢了他不少生意,而近来天气也不怎么好,桑农欠收有人趁机抬价,导致成本走高。”
陈立福又低头思索片刻,摇摇头,“不对,就算真是新开了家铺子,旧的庄子也早就攒好了口碑,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更老些的店买货以图个心安;其次最近只是连日阴雨,桑树也并不是什么娇贵的树,小的想不至于到被水泡泡就减了收的地步吧。”
“你家原先养过桑树吗?”张端弈突然问了句和前言不怎么相干的话。
陈立福虽是心存疑惑,却也照实做了答:“不曾。”
“那你的邻家呢?”
“亦不曾。”
张端弈闻言轻笑一声,指尖轻敲了敲木案,“那你是怎么知道桑树不娇贵的?又跟锦知一起看了什么闲书?”
陈立福听张端弈的话虽是问句,却并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便也带了笑回答:“是本讲养花养草的书,大小姐前些天把那书给了我说是那书看着解解闷挺有用的,小的便时不时翻翻,不曾想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锦知那丫头,愈长大看的书愈不肯看好书,前两年还爱读诗,现在却对着些杂书有了兴趣。”张端弈虽然口里说着着妹妹的不是,但却在自己的不经意间话里含上了几分纵容宠溺的意味,陈立福听着心里有些不快,却不明白是为了什么,还没待他细想,张端弈便话锋一转,“只是你们现都大了些,你再如原先那般穿堂过室毫不避讳已是有些不妥当的了,你们之间还是多留些距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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