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内侍坚守原则,拂尘交叠,生生斩断了宋小公子的去路。
内侍苦求道:“宋小公子,莫要为难老奴了。要是让王上知道我们徇私舞弊,那可是要杀头的大罪。王上禁止任何人探望君王爷,即便是您,那也是不行的。这倾殿里头啊,能进出的,除了给王爷送吃食的那位侍女,其他人等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您也甭打那位侍女的主意了,那位侍女是个聋哑人,只听王上的命令,比我们还耿直!”
天色渐渐晚了,暮色生腾在寂莫冷清的王宫,辉煌的宫殿披上霞衣,大雪却依旧下着,仿佛没有尽头。雪飞舞在空中,有的落进了他的眼睛,有的滑落他的肩膀,躺进了大地的怀抱。
接应宋归的内侍在他身边轻声提醒:“公子,是时候走了。还过得两个时辰,北边的城门就要关了。”
但宋归不甘心,头一扬,便爬上了围墙,吓得看两看守的内侍举着灯笼直叫娘,“哎哟喂,宋小公子啊,这可使不得,倾殿内是放了狗的,您这一跳下去啊,伤筋动骨少不了,那还得从狗嘴里逃出生天哇。宋小公子,您快下来呀。”
宋小公子头一甩,不屑道:“不就是一条狗吗?本公子还怕不成?”
欲纵身跳下去,却教内侍急忙喊住:“那可不是一条狗哇。”
宋小公子问:“几条狗?”
内侍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然后说:“粗步估计,应该是十来条的样子。王上说倾殿太偏,老鼠多,所以就放了这么多条狗。”
“十来条啊——”宋小公子乖乖爬下墙头。
“公子,那我们现在是去北门吗?”接应的内侍跑到他跟前,显得很急切。
而宋归,却是静静地望着那埋没在了夜色中题就“倾殿”的牌匾,但见北风夹了雪花,呼啸飘过,模糊了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
他立在朱墙的外头,任由风雪晕开在眼底。他想,三日后的君我定是
凤冠霞帔,安上一个同宗公主的名义,铺就十里红妆,在花一般的年纪里,嫁去遥远的异乡,今生无望回归故土,思亲之切只能寄予空中明月。
彼时,举国同庆,烟花绽空不息,喧哗即将响彻王宫内外。其实,他是替舞湘坊那位年华正盛、却过早衰竭的女子去深宫探望君我的。殊不知,这数丈高石垒就的宫墙,纵然不是铁壁筑成,也不是那般容易进出的。
这一弃,竟是再无转还余地。从此,只能天涯相隔。而病重的非倾衣,无疑是离死期更近一步。深秋固然难捱,但也难见立冬的初阳。
非倾衣着实是个世间罕见的至情女子,虽生于烟柳,却了无风尘。只可惜,天意弄人,造就孽缘。
世间难容违背常伦之事,再纯洁的感情也经不起世俗的蹉跎。
宋归回到宋府的时候,已是深夜。打更的更夫唱着诺,在铁盘上重重地敲了三下,寂莫的更漏沿着街前传来街尾。没有星和光的漫漫黑夜,宋府却是灯火通明。
阿福守在大门口,焦急地等待着。当看到宋归白衣翩翩地出现在街角的拐弯处时,欣喜得直掉眼泪,揉着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慌忙跑近宋归,拉着他的袖子,撕心裂肺地哭喊:“少爷,您总算是回来了,你要是再晚会,叶公子怕是要被老爷打死了。您快去救救叶公子罢。”
那一刻,阿福抬头看到无精打彩的少爷突然间面无血色,然后手心一空,白衣快速闪过,再不见跟前的人影。
宋归被两名家丁拦住,他的身后还跟着几名使大气力拉扯住他衣摆的侍从,宋老爷铁青着一张脸,居高临下地回头瞥了宋归一眼,像是一尊青面獠牙的鬼差看着一只绝望的魂魄离开身体。
宋老爷下令道:“给我拦住他。今天谁也别想替叶嫣那小子求情。”
宋归瞪圆了一双星目,微微泛红,他隔着摆成了阵容的家丁,厉声道:“让开!统统给我让开!叶嫣是我的人,你凭什么动他!你要打他,就先打我好了!即便是你今日把我给打死了,我也不怨你分毫。”
“你给我住嘴!宋归,这是你跟你爹说话的态度吗?你一上来就只知道维护他,你可晓得他犯了什么错?不出三日,全王都城的人都将知道一则消息。仅是那条流言蜚语,就能轻而易举地杀死叶嫣。叶嫣他应该感到庆幸——他是死在了严酷的宋府家法之下。”宋老爷气得拂袖,背对着宋归,他重重地叹息。
而大院内传出的木板打在皮肉上的沉闷声响,蓦地又在宋老爷一番狠决话语的末尾逐渐放大。仿佛惊骇一浪后的波涛汹涌,久久盘旋在宋归的耳畔,清晰而嘈杂。
叶嫣在受刑,他的心疼上一分,绝望便加深一尺。那一瞬,他多么希望那个挨打的人是他。
“不管叶嫣做错了什么,我求你,放过他,你会把他活活打死的。他是我的人,我不准你动他。”宋归的嗓音变得颤抖,拦着他的家丁看到他放在袖子下的手握成了拳,而素来干净白皙的面上,流下了两道泪痕,他的眼眶红得像是在滴血。
宋老爷慢慢转过身子,迈步下台阶,与宋归面对面,难得的温和音调,显得语重心长,却又恰似冰棱,狠狠朝宋归的心脏扎下,“归儿,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不求你能考取功名,为宋家争得一分颜面,但只一点,断不能给宋家抹黑!我不想宋家修来的三世清誉全毁在了你手里。我无法容许我的儿子,直戳我的脊梁骨!让我在众人跟前抬不起头来。今日是我设的局,但我做这一切,全是为了你好!叶嫣他会葬送了你的前程和名誉啊。”
宋老爷的训诫未及告终,执棍的家丁走了过来,启禀道:“老爷,叶公子昏过去了。”
宋老爷斜睨着,冷笑一声,问道:“打了多少下了?”
家丁看了看宋归的脸色,硬着头皮道:“还不到三十。叶公子怕是快撑不住了。”
这时,宋归抬手挥开了阻拦他的侍从和拿着木棍的家丁,径直擦着宋老爷的肩,面无表情地行进了摆满酷刑的深院一角。他冷冷的声音被风裹夹着,沾了冰凉的雪花,递送至宋老爷的耳内,冷得令人窒息,“如果他死了,我的这条命,也就还给你。你若是真为我好,就不应该动他。”
明月清冷地投着银辉,羽毛般轻盈的雪花依旧旋舞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他抱着她,愈行愈远,终于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
☆、挽相思(四)
燃檀香,点蜡烛,侍女没了其他吩咐,悄声退下。宋归将叶嫣安置在榻上后,对跟来的阿福嘱托:“你速去颜府,请颜大夫过来就诊。”
不消一刻,颜听便由阿福领着,一路回廊曲折、风雪严寒,终是在宋归期许的时辰抵达了宋归住的院子。
请来就医的颜大人堪堪搭上那微不可察的脉膊,立时皱了一双眉头,这般的脉象,理应为女子。定神望向榻内躺着的叶嫣,颜听在宋归急切的目光中欲言又止。
再度搭上脉膊,确诊了伤势,颜听道:“你放心,叶嫣他并无大碍。休养一段时日就会好了。只是,他郁气在胸,心病还需心药医。我只能帮到他一小部分。”
颜听写了方子,又嘱咐了几句注意事宜,方才带着疑虑离开宋府。
那晚,宋归彻夜守在她的榻前,一宿未眠,他在她的耳边轻声低语:“你要是死了,我就一刀自刎在你床前,和你共一个棺椁。”
睡梦中的叶嫣,仿似听到了呢喃,眼角处滚下热泪,落进鬓发。但她固执着没有睁开双眼。
她想,哪怕万劫不复,执念入骨。只要能留在他身边一刻,她也在所不惜。只是,若能把她剩在王城的日子一刀刀切分开来,每一刻都是数得清的。她要走了呢。
在十娘指谪她的时候,她百口莫辩,其实她可以向宋老爷表明,但她不能说,她死也不能说。
她曾在王前许下承诺,今生必以男儿之身示人。叶家遭人诬陷,以包藏敌国奸细之名,满门抄斩,一夜之间,血流成河,冤魂恸哭。先王念其年幼,赦她死罪。只是,立下毒誓。
叶家一脉,到如今,只余她一人。若她不好生活着,百年过后,又有谁人能于繁华一世里,忆起王都城曾久负盛名的大户叶家。
叶家虽成为了过去,但那份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地的祖训,她一刻也不敢忘,即便她是女儿身,上不得朝堂,去不了战场,但她想,终其一日,她也会为叶家赢回公道的。
即使亲历荣华败落的她无能,这一生活得尚且苟延残喘,待到她的下一代,定是能扬眉吐气于天地间。她只能一味地等,不停地等,纵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隐藏在未来的微渺希望。
以后的事,谁又能知晓呢,可她不想连个念想也没有。当然,那是在未遇见宋归之前。遇见宋归之后,什么嫁人生子,安度余生,她几乎抛却在了脑后,终究也被世俗的情感摆弄了一遭。
立冬过后,天寒地冻,似乎比之前更冷了,连呼吸都结了冰。舞湘坊那边传来动静,据说是非倾衣去了,风华一时,竟要落得个栖身乱葬岗的下场。
宋归听得,不顾宋老爷的严令,直奔舞湘坊,买了非倾衣的遗体,又花重金打造了一口上好棺木,选了处风水宝地下葬。
那地方,依山临江,遥遥相对着汝凡国的方向。
花草枯萎凋零,雪花翻飞。了无生机的院中,叶嫣一身青衣默立,仰首凝望那耸入天际的梧桐虬枝,隐见有泪花闪闪。这是她能下榻的第一天,然而却是个无比寒冷的新冬。
不久前,君我十里红妆,千里迢迢嫁去了遥远的异乡,远离家园故土,独自为异客。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国度里,漫长度过下半余生。而那个年华正好的舞姬,就像是绽放在玉池中的莲花,一展风华,寄生命绚烂于烟花,转瞬即逝。
都道是自古红颜多薄命。这一故事的哀伤,于叶嫣,于宋归,于君我,于非倾衣,俱都留下了深深的伤痛,永远难以磨灭。而刻在她心底里的那道故去了的伤痕,也在循着之前的痕迹,雕出了无数的灰尘。
她想,宋归约摸是喜欢君我的。她感动那晚听在耳畔的呢喃,现在回想起来,她也很开心。你要是死了,我就一刀自刎在你床前,和你共一个棺椁。只是如今想来,应该是她突然间做的一个好梦。
在很久以前,她也做过一个美好而又真实的梦。在那个梦里,他说执子之手,她回与子偕老。
“嫣儿!”宋归在廊下向她招手,“找了你好久,原来你在这儿”。看到她周身飞舞着雪花,瞬间皱了一双剑眉,连忙跑去房中为她取了一件披风,轻轻地替她系上,“你的伤虽然痊愈了,但这么冷的天站在外头,要是感染了风寒,那可怎么办?”
叶嫣拉紧领口,只微微半仰着头注视他,她刚好到他的眉目。
宋归得意地举着两张猩红的请帖,笑弯了眼睛,“今晚吴公子在醉仙楼广邀王城文人墨客,大摆宴席,你也在府中闷了半月了,不如,我们一起出去走走?”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陪同宋归参加宴会了。叶嫣坚定地点点头。
宋归揽住她,看着她的那双星目似乎燃起了一丝哀痛。他低头,贴近她的耳际,对着唇型,轻而缓地说了三个字,然而咬在嘴里的字还未说完,夺眶而出的泪水流进了他的嘴里,分外苦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哭。
那三个字,叶嫣固然是不知晓的。只觉着炙热的气息覆盖了空气中的冰冷。她感受到了从宋归身上散发出的暖意,飘浮在冷风中的忧戚,因为这一瞬,突然变得很安心。
宋归忙着去准备今晚宴会的礼品,叶嫣就交由了颜听做最后一次的确诊。晌午过后,颜听便带着他的医药箱匆匆赶来了宋府,叶嫣半躺在床上,手边搁置了软枕。颜听放下药箱,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他的眸光似有若无地瞥向叶嫣,为她诊脉的时候,似乎有什么话堵在唇边,欲说还休的样子。
叶嫣唤了声“颜大哥”,这才将心事重重的颜听拉回现实。
颜听在药箱中拿出了一些瓶瓶罐罐的东西,放在一旁的桌上,“昨日在我府上的时候,宋归又和宋老爷抬杠了。他摔伤了腿。我原想着替他拿些药膏,当我去找他时,他不见了。”
叶嫣看着颜听,大大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液体在涌现,她说:“颜大哥,你愿意听我说说话吗?”
颜听点了点头,在桌旁落座,还是叶嫣以前见到的温文儒雅的模样。
那天叶嫣说了很多话,因为知晓自己停留在这里的时间正以雪融成水那般明显地变化稀释着,也许明天,也许下一刻,她就要永永远远地离开王城,去一个只能在记忆里见到故人的地方,不会回王城,也不会再见曾经的至交好友。
她说:“皮肉的疼痛,只会持续一段日子,但心底的反叛,那是一辈子的伤痛。”
她还说:“今后的路要怎么走,恐怕比先前还要难上几分。少爷不愿服软,老爷又不肯低头,长此以往,他二人的父子情谊,终归是要走到尽头的。老爷这几年的风流,已经招致了十几位姨娘储在宋府。而少爷最爱做的,便是令宋府鸡犬不鸣。加上这些夫人们动不动就爱争风吃醋,你讥我讽,宋府大多时候是一片乌烟瘴气。”
颜听静静地聆听着,并未意识到这是一个人在离别之际因不舍而萌发的喋喋不休,叶嫣的一张娃娃脸,布满了忧伤,她继续说道:“少爷这人,看着没心没肺,其实却比谁人都清明。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没人能看得明白。不是老爷常挂在嘴边的“不懂事”,而是他在循着自己的方式,走向毁灭。”
“少爷自幼患疾,这么些年来,老爷明访暗寻,不知求了多少大夫,可少爷的病并未见得任何起色。这便是命,过不得一世无忧无虑的生活。或许,是宋归自己放弃了性命。”
“老爷虽怒其不争,但更多的是哀其薄命。偌大的家业,注定后继无人。而反观老爷,虽卧柳眠花,却未必有一个真心愿待之人,否则也不会将所有的希望压在少爷身上,少爷是他心爱女人生的孩子,不管以后如何,他只要这一个孩儿,老爷还在王上跟前盟誓,势必要把少爷培养成宋家下一代的权臣。可这对父子,即使彼此心知肚明,但谁都不点破,成日只知拌嘴对峙,甚至到了一见面就眼红的地步。便是我这个外人看了,也是暗地里替这对父子捏一把汗,但无从劝起,父子的性情相似,根本没有可相互补的好法子。”
在她平静叙说的最后,她恳请颜听一定要治愈宋归的顽疾。她想,即使是她走了,宋归也能健健康康地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只想要他好好的。
当晚的宴会,虽说是广发英雄帖,宴请满城墨客,到醉仙楼时,却只见廖廖数人。但花天酒地习惯了的吴公子仍是派头十足,即使临时折了一条腿,杵着抵住下腋的临时拐杖,硬是一瘸一拐地来到各位跟前,往主位上一坐,立时响起整齐划一的喝彩声。也不知是为今夜的宴会,还是为他突然折了的一条腿。吴公子埋头看了好一会的腿,面子有些挂不住。
而后一想,都是些酒肉朋友,还能指望他们嘘寒问暖吗?吴公子遥举夜光杯,在宋归的搀扶下艰难起身,对着在座的各位温而有礼地敬了一敬,方才开口说道:“各位仁兄,今日请你们来,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让大家吃好喝好,大家尽兴啊。那个——能做诗的呢,就题点诗,能画画写字的呢,就留下墨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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