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相思(一)
他说执子之手。
她回与子偕老。
远方是行过的街道小巷,偶尔传来几声飘渺的犬吠,相佐以近处悬顶的哀艳月色、琼玉白雪,凄凄,惨惨,戚戚,犹如她此刻落莫的心情。她的心,化作了一叶扁舟,在无涯的海水之中,浮浮沉沉,终归是抵不了彼岸,也回不到原先的港口,飘摇于天水间。当下一个猛浪来袭时,她只能葬身大海,为鱼虾分食。
当归院寂静无声。守夜的侍女小厮约摸已经掌灯离开些时辰了,飘着鹅毛大雪的院落,似乎没有一丝人气,寒风掠过干枯的枝头,贯穿她的薄衫。
她想,人初静,明日飞雪应满径。
她突然想去院子里走走,哪怕是看看黑夜,看看白雪,看着黑与白相互交替,就像昼和夜的更换。以前没怎么依恋,因为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和她的生命咬合着,和她融成了无从割舍的透明琥珀。然而此刻站在飞雪满天的院落,却是萌生了胆怯,她害怕这是最后一次行走在积了雪的当归院,最后一次细数眼前白雪茫茫、月色苍苍,既熟悉而又陌生的风景。
宋归是晓天时进的宫,值守的侍卫还未醒得彻底,只一个睡眼惺松的守夜侍卫勉强撑了睡梦中疲惫的身子,立着脚跟给急着进宫的宋归打开了半扇宫门。
她看得出来,值守侍卫因为是刚从睡梦中惊醒,去推那扇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打开的刷漆宫门时,气力未及恢复,他这一开门,倒是累出了一身热汗,他的额头上闪着丝丝晶亮,像是落了雪,又化作了水。
朱红宫门终是在守卫的卖力强推下,轰隆隆地敞开在宋归面前,森寒冷气仿若宁谧大海起了暗黑波涛,伺机而动。
一股阴风袭面吹来,宋归披于身后的三千青丝逆风而乱,连带着一身飘逸的白衣,扬起在半空,簌簌作响,卷起下落的雪花,一时间,分不清是雪还是裳。
那般风姿,惊得立在他身后的她慌忙躲闪,不自觉地挨紧了墙壁。她还是头一遭望见集天命风流于一身的宋归。临唇的惊艳一叹被她捂住,紧紧贴靠墙面,她不敢挪出墙角,哪怕是半步。
头,抵着冰冷墙壁,即使未能亲眼看着宋归一步步踏上那条幽暗的宫道,她亦是能想见得到,这位平常很难正经的宋归,此刻在用平生最为正经的身姿,走进那座囚笼般的宫殿。
直到他去的远了,再也看不见白衣翻飞了,她才悄悄侧过半面身子,害怕的目光徐徐延伸,那高耸入云的浮华深宫便半隐半现着,涌进她的眼角余光,激得空荡荡的内心,顷刻间又翻涌起一阵盖过一阵的骇浪,搅乱心扉,好像碎了冰块在里头,咯得她胸口好疼。
她终是挪动了身子,踩着雪絮,向外走出几步,她不想在最为失助的时候,还愚蠢地选择外物来依靠。
昨夜的雪,还在下,咯吱踩在雪地上的细微声音,除了她这儿,别处都是静悄悄的,仿佛没了生气。
手脚因为站在雪天里太久,冰冷得近乎麻木,她只能通过不停地走动,来活络下丧失了知觉的躯体。
她就一直这般站在宫门外等,从三更等到四更,从大雪等到小雪。
时间漫长得如同凝固的雪花,那些无忧无虑的雪精灵们,伸展着六角,纷纷飞舞在黑蓝色的天空,偶尔交辉着一星两点的光华。有的落进泥泞尘土,变成万千水点中的一滴;有的飘向青瓦红墙,铺就寂莫深宫里的一道。
那弯不解世故的残月,孤零零地倒挂在红墙白瓦的宫殿之上,清清凉凉,冰冰冷冷。映着一条深宫冷道,教人寒从脚起,直摄得身心俱凉。
仿佛迷失在了茫茫大漠,湛湛海洋,莫名的酸楚升腾在心间。她揪紧衣襟,几乎是扪心自问着,尽力去平复住那颗澎湃不堪的心。
宋归是昨日清晨接到的消息,说是君王爷甍了。那消息是宋老爷从朝堂上带回来的,灌满了真实。
消息来得很是突然,几乎毫无预兆,谁能想到人的生命会如此脆弱,一夜之间,便能丧去存活于世间的权利?
宋归不相信君我就这么去了,盯着王上昭告天下的圣旨,仿若抽离了魂魄。然君无戏言,黄布黑字,他从那上面只看到了悲伤。
在宋府里,他突然变得像是个没了灵魂的疯子,整日失去了言语,似乎在静静等候着下一场死亡降临在他身上。
这是宋归从未有过的情绪。她便是只管看着,也能读懂他的哀戚。
她想起当日在舞湘坊的时候,因为找不到宋归,她堵在了拥挤的人流,而宋归,也只是心急如焚地赶到她跟前,替她挡去污秽的人群,将她安然无恙地护在胸前,珍惜对待的模样,仿佛是在呵护一件绝世珍宝。
但见过宋归那日在府中的神情后,她才知道,宋归仍有他陌生的一面,而这陌生的一面,宋归他吝啬得只施予君王爷一人。
若不是因为被宋老爷锁着,宋归怕是要在闻得讯息的当即,立刻快马加鞭地赶进王宫,只为探个真假。也不至于拖到此时的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趁着夜色行事,还要时刻提防着王宫内的种种不安。
没有王上的召见,他的私闯,担负着砍头的大罪。普天之下,谁人不知当今的王上喜怒无常,性情难测?
纵然王上存有见见传闻中这位令人褒奖不一的宋小公子的心思,但并不代表任何情形下,他都愿意召见。譬如宋归的私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宋归明显犯了不敬之罪。
王上再如何心胸开阔,对付此般刁民,决计不会轻饶。何况,这位万人之上的王上还是个令人发怵的狠角色,他的处治,无人想见得到。
说起来,宋归得王上耳熟能详,还多亏了那群被宋归施以私法整治的作恶多端者们,据说这些无恶不作的市霸在接受宋小公子治理之前,往往不知错在了哪里,但一经宋小公子“指点”,五颜六色的面上总能现出仿若醍醐灌顶般的通便表情,觉悟能力之高,令人咂舌。
这事,一旦有人挂在嘴边大肆渲染,那么,很快就能传遍整座王都城,人尽皆知。
便是王上,若是遇到心情大好的时候,突然来了兴致,也会同来往的官臣们讨问一二,这些官臣或多或少牵扯着复杂的关系户,闻得王上虚心下问时,皆是据实回答,将宋小公子胡吹海夸。王上也就从这些人的绝佳评语中,见识到了那位宋小公子的厉害不凡之处。
王上琢磨着,是不是要旁敲侧击地提醒宋老爷,三年后的科举,能否让他这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儿子来应试,文是不行的,顶多参加一下武试。王上私下又盘算了一下,忽然发觉王宫内院急需御林军统领一名,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宋归似乎正是心目中最好的人选。
但爱才心切的王上一睹上宋老爷那一副噤若寒蝉的神情,总会感到心堵。明明表以的是一片灼热之心,并无作他想,宋老爷乍一听高高在上的君王也问起自家小儿的那点破事,立马要跪在地上磕头大拜,仿若见了夺命的阎王,诚惶诚恐,全身抖如筛糠,口里直嚷着:“王上,小儿就是性子野,待臣回去好生管教,绝不再让此等逆子嚣张拔扈一方,是臣教子无方,如果王上要降罪,就施罚于臣一人,万万不可责怪小儿啊。”
见王上微有怒意,又是一个五体投地,“王上啊,臣就这么一个儿子,求王上宽恕啊——”
王上怒意更盛,直到突然开窍的宋老爷非常诚恳地吐出一句:“王上,请给微臣一些时间,臣定能将犬子教导成国之栋梁,宋府为官已有三世,绝不会断送在犬子这一代。犬子是被微臣宠坏了,臣,臣这就回去狠狠教训他一顿。”这话也不是吹的,宋家世代为官,宋归如今虽无仕途之意,但宋老爷却暗有此心,迫使宋归为官,那也不过是早晚中事。
宋老爷在朝堂转悠一圈,摸着上唇的胡须,暗想:宋归这小子,若能当个将军,其实也是不错的。
宋家世代从文,宋归如可挥斥沙场,做一个醉卧沙场秋点兵的将军,即便是对着昔日列祖列宗的丰功伟绩,亦是能光宗耀祖,为宋府羸得幸名。
王上得到满意答复,弯了一双眉目,应下宋老爷许在王前的承诺。
过得几日,宋老爷教训宋小公子的事便像一曲和谐的乐律,悠悠扬扬地传到了王上的耳内,不过,换了内容。倒成了宋小公子又掰回一局,宋老爷吹胡子瞪眼,硬是拿宋小公子无可奈何,老骨头一把还要跟个猴似的上蹿下跳,差点闪了腰。
宋小公子断续为恶一方,称霸邻里,让一干恶众等俯首甘为孺子牛,甚至扶贫爱老,共同创造了和谐的邻里关系。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王上批阅奏折时,愉悦了许多,尤其是看到宋老爷递交上来的奏折里字句颠倒,层次不明——显然是被人调了包的。
字里行间报告的尽是今日去了哪个柳巷,又是和哪个风韵犹存的花娘嬉戏作乐了一番,诸如此类,居然洋洋洒洒写了几大张白纸。
看得王上无语抚额,不得已而弃之。最为可笑至极的是,奏折的末尾,总能出现几个大字——臣愿与王上共往。
继那日之后,王上拒绝接受宋老爷上呈的所有奏章。因为情深不渝的王上身怕看到一次比一次露骨的字眼跳跃在洁白无瑕的白纸之上,蹿进他的眼帘,扰乱他的神思。当然,王上更怕端了一碗羹汤的王后正好又立在他案前,或是为他研墨,或是只为陪他。
立在雪地里,思绪纷飞,恰如这满天旋舞的雪花,一时没个着落,只知居于半空,迟迟不肯下地,似乎这般做了,就能远离尘世。
可心里却清楚得紧,她虽是在缅怀过去,怀念往昔,实则是在苦苦冥思——她该何去何从。望着空茫大地上的皑皑白雪,她头一回生出了六神无主的感觉。
飞雪飘扬的白天,她站在宫门外想;寂静暗哑的黑夜,她走在当归院的小径上想。
据君王爷的心腹密报,君王爷并非王上昭告天下的那般不幸英年早逝,而是被王上以某种特殊的理由囚禁在了倾殿。
举丧三日后,君王爷便再不留王城。
究其是何原因,侍卫也没交待个清楚,只知道情况很急,比君王爷突然病逝还要来得危急。
关乎君王爷的去留,侍卫只说与近段时日屡传至都城的败报有些许联系。汝凡国一举拿下大君王朝至关重要的边界城池,一封请和书的上呈,其间意味难明。
这样子的消息,虽错综复杂,不是他等非军事家的渺小人物所能猜晓得透的,但对于一心只想知明君我是死是活的宋归而言,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君我没死。
这让哀哀戚的宋归忽然有些许的开怀,站在院子里一个劲地傻笑,然而也只是傻笑而已。
失而复得的感觉,莫过于此。原来,他挂念的那人,并没有死。
当看到迎面走来的叶嫣时,傻笑了许久的宋归情难自禁,像是找到了分享者,抓起叶嫣的肩膀,就是一阵拼命摇晃,眼角眉梢是掩不住的喜悦:“嫣儿,他没有死,没有死....”,后面的话,全部隐没在了叶嫣忽起的一片茫然落莫里。她平静无波的内心居然又开始一点一点地泛起涟漪,甚至有些忧伤——君王爷没死。
宋归过于兴奋,他没有看到叶嫣渐渐暗淡下去的眼眸。而叶嫣突如其来的落莫,不是因为昨昔已死的君王爷还活在人世,偏安一隅,只因宋归真的待君我很不一样。那种“不一样”让她感到一阵盖过一阵的心酸,酸得她想弯腰吐出来,好像积压了陈醋在里头,令她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她想,她揣着的那一点点即将流失殆尽的念想,在这一刻,真的全数瓦解在了宋归给予别人的情感当中。她羡慕拥有了这般情感的君我,也生起了憎恨之火。
宋归听了侍卫带来的讯息,如释重负,隐隐也染上了莫大的欢喜。不知是因得知了君王爷未死,还是因为活过来的君王爷实乃伊人红妆。这也是嘴巴守得严实的侍卫在后来的问话中,支支吾吾透露出来的。
但她想,应该是后者。她倾慕的少爷,心底里原是住了人的。
☆、挽相思(二)
天空的六角雪花,落进泥土,有的化作了水,有的被马车轧过,徒留下一道长长的泥痕,毁去了雪的洁亮。从王宫外的这一头,延伸到王宫内看不见的另一头。
叶嫣孤伶伶地站在宫墙角,看一辆辆华丽的马车被迎进王宫,过得几时三刻,又被簇拥着送出王宫。来往的官臣络绎不绝,独独未见到宋老爷的官轿。
正当她疑惑之际,一辆缀有流苏、装潢得当的马车停在了她跟前,她起初误以为是自个挡住了这位官老爷的道,连忙往边上避了一避,埋着头,怕教人认出来。虽然识得她的为官者甚少,但总免不了在这个当口不期而遇,这样子的偶然实在是太多,她不由长了个心眼,尽量让自己不被人一眼识透。
却不料车上的马夫似乎不满他这一躲,粗犷的喊叫声冲着她劈面而来:“你可是宋小公子的书童?我家老爷想见你。”
这辆马车是从王宫内缓驰而出的,叶嫣并未注意到它是何时进的王宫。只听闻有官老爷要召见自个,稍稍迟疑,但见马车内的人掀开了帘子,露出半张温文可人的面孔,这一迟疑也便消散在了漫天风雪当中。
马车内的人,是她识得的少数为官者中的颜大人,专司王宫御医一职,颇有名誉,是个举国皆知的杏林圣手。亦是宋归名义上的表姐夫——颜听,半年前娶了傅家小姐,跟宋归沾有些亲。
叶嫣前行几步,打躬作揖,一揖到底:“草民见过颜大人。”
车内的颜大人微微皱眉,抬手朗声道:“你虽为宋归的书童,但实为他不可多得的挚友。以后不必再一口一个颜大人的叫我,你就和他一般,叫我一声颜大哥吧。”
颜大人年纪不大,正是而立之年。温润如玉,一派雅致,又因是杏林高手,颇是个受人景仰的高雅人物。
三年前,这位颜大人何尝不是无数闺阁少女的梦中情人,只如今,颜大人已有妻儿,愿当妾室者固然众多,但颜大人并无纳妾之思,心心念念里,就那傅家小姐。碎了一众干等着愿为小妾的少女心,他也浑然不察,枉为聪明了一世。
叶嫣盯着那张隐于帘后的俊秀面庞,讷讷唤了一声:“颜大哥。”
她其实一直都懂得颜大人的好,但这样一个理应被人供奉起来的尊贵人物,又岂是她能高攀得起的?她怕她接触的人越多,最后伤害的人也越多。
颜大人向她伸手,洁白如玉的修长手指便摊开在她面前,“这么冷的天,你在这里做什么?要不要我载你回宋府?正好一道。”
叶嫣微笑着摇摇头,“谢谢颜大哥好意。”
不能说等在这里的缘由,但又不能平白无故地拒绝掉颜大人的一番好意。叶嫣笑得有些许的尴尬,好在颜大人并未走出马车,只是隔着一车之帘向她伸出了手。
颜大人收回手,却是打了帘,探出头来,凌云冠束起他的青丝三千,却是比宋归成熟稳重很多,宋归终是显得年稚。
颜大人看了看天空间或降下的小雪,转眸望向冷得瑟瑟发抖的叶嫣,“你能告诉我,你因何而在这里吗?”这么冷的天,站在雪地里一刻,便已是很难捱住,但看眼前男子的情形,却是站了许久的样子。
叶嫣对视着那双似能看穿人心思的漆黑眸子,再次坚定地摇了摇头。心绪飘忽间,不由抓紧了背搭在身后的布包肩带。因为少爷屡次和君王爷外出赏玩,总会要她捎上笔墨纸砚,这布包竟是背成了习惯。如今,这布包里,什么也没有装,空荡荡地晃在背后,还能感受到冷风穿透薄锦,吹在身上的冰凉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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