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钰勤苦笑,他的眸子变得模糊,在黑暗里伸出的手,试图挽留着什么,却停在了半空,他轻道:“我不会再逼迫你了,这一次,我放你走,好不好?”
我又何曾不想你走呢,只是我舍不得你啊,我的逸年。多年后的重逢,或许于你而言,是敲破你人生的开始,可是对我,我只想握在手中的时间能够延长,至于长到一个程度,我想,那只能是老天说了算,但我不想连一个奢望都不曾有。
萧逸年哂笑,决裂了颜钰勤的那一抹苦笑,他往前走,一直走,来到窗前,狠狠地推开,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气息,冲散了满室的霉味,他回头,看着原地木讷的颜钰勤,勾唇一笑,道:“你以为,到了此时,我还能走得了吗?即便是想一走了之,也是不能了的,齐韶她,有身孕了,如若我走了,她该怎么办?”
那件事发生以后,齐韶曾找到他,梨花带雨的模样,哭得很是伤心,她告诉他:“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其实不是你的,若不是孩子的父亲不见了,我也不会嫁祸于你。我知晓,让你娶我是委屈了你,可是,如果还有别的法子,我不会折煞你的,你待齐韶的这份恩情,齐韶今生无以为报,待到来生做牛做马,也定要报答。”
原来,齐韶早与人私通,奈何那人敢做不敢当,得知齐韶怀有身孕后,便逃匿到了他处,齐韶心念俱灰,是舒盈替她寻了这个法子,她本不愿拖累他,若不是舒盈宽慰,她宁肯回以一死,也绝不会牵扯他人。
萧逸年淡然一笑,也许是释然了,也许是知晓早已退无可退,忽然明白了事情始末,他扶起跪倒在他跟前的齐韶,道:“齐姑娘不必如此,我娶你,并不是因为你,我们只是误作了他人的牺牲品罢了。”
颜钰勤靠近他,拉住他的一角衣袖,冰冰凉凉的衣料寒冷了他的手掌心。犹豫些许,他终是一点一点地松开,他的嗓音里裹挟了苦涩,每一个吐字都如屋子里的尘埃一般,看似轻飘飘,实则沉甸甸。
他说:“我想过送她一碗堕胎药,既然那孩子不是你的,我便杀了它,为你脱却那莫须有的罪名,可是,因为她是我的表妹,我再如何地绝情,也断不能下得那般毒手,你说得对,以前,现在,我还是那个懦弱的颜钰勤。”
萧逸年看着那双写满了哀伤的眼,忽然扬起一个极淡的笑容,融了比颜钰勤更多的涩然,他问道:“齐韶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灼风华(四)
龙凤喜烛合卺酒,同心结对鸳鸯扣。
喜帕被挑开的那一瞬,齐韶看到的是明眸玉面,修眉丹唇,但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人的眼里没有欣喜,本应神采飞扬的新郎在这一刻却是无奈重重。
萧逸年将喜帕取下,然后径直去到了桌旁,对着那一双跳跃在新房里的红烛出神,倒是齐韶一步步从床榻走来,她说:“你只知道舒盈她喜欢你,其实我也是喜欢你的。我承认,在遇见你之前,我满心满眼里的只有那已为人夫的颜表哥。可是,自决定要嫁给你以后,我便再未动过任何不当的心思。”
“你一定是嫌弃着我,原就是我摧毁了你的人生,你本可以闲居山野,人问世事红尘,是我折了你的退路,把你带入这般田地。舒盈她早就不爱你了,她有相公,有孩子。她只是害怕你夺走她丈夫的情与爱,就好像害怕我会嫁给颜表哥一样。她是在用我来牵绊你,这些,你其实一直明了,也怪道你我只是误作了他人的棋子罢了。”
她在他身前蹲下,一派新婚妇人之姿,她将头轻轻地枕在他的腿上,“相公,以后就由齐韶陪着你,不管身处何方。你若是想要回到你的流云谷,齐韶陪你就是。这一生,齐韶都会追随着你,至死不渝。”
“你可知,那天颜钰勤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即便她的第一胎骨血不是你的,但你若是想要,总会有的。”破碎的眸光糅杂着一室的柔光。
那是婚后第一次与舒盈相聚。舒盈一身翠绿长裙,拖曳如同河堤岸随风招展的杨柳,款款行来,高贵典雅,她由侍女扶着下榻,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才盈盈向齐韶半是调侃,半是宠溺地开口:“韶儿终是知晓回门来看望哥哥嫂嫂了,只可惜,你表哥他今日不在,仔细想想,他其实已有多时不在府中了,不是忙这,便是忙那,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也不知近来是因何事给纠缠住了。”
舒盈皱紧一双秀致的眉,郁郁地眺向平镜无波的湖面。
齐韶拘促着,半晌,扯开一个艰难的笑颜,不似舒盈那般娇俏,倒真有几分怨妇的味道,她说道:“不瞒嫂嫂,逸年最近也一直不在家中,成日待在药庐里,其实前来诊病的人也不是很多,可他就是不愿意回家。”
舒盈扑哧一笑,掩嘴道:“我原以为,只要那个人娶了亲,夫君就会变得跟以前一样,只是没料到,反倒是又多了一个怨妇。如我这般,日日嗟叹。我可真难拿准这事究竟有几分好,几分歹。”
笑着笑着,忽然眼里晶莹一片,糊住了远方的视线,舒盈正襟危坐,神情忽而变得万分忧伤,她道:“我便同你直说罢。自打萧大夫入了这王都城,为我看病以来,城里的谣言就没有休止过。我替你寻这门亲,也并非因为你那肚子的缘故。更多的是为夫君的清誉,但到底是个两全其美的好计策,我也就私下做了这个决定。韶儿莫要怪罪嫂嫂,嫂嫂这般,原也是无可奈何。谁人愿亲眼看着自己的夫君声名扫地?可叹我听儿还那么小,我不想他背负些常人所无法承担的东西。”
齐韶听罢,冷笑连连:“依韶儿看,这该是一个一石二鸟的好法子。只是嫂嫂有没有想过,这一招太险,会反蚀了你自个?你现也看到了,表哥他不愿意再与你同室而居。你做的这些,与其说是为了表哥,倒不如说是因为你的自私。你不是爱过萧逸年吗?怎么,现今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就连他,也在你的算计之列?”
舒盈惨淡一笑,蓄着泪水的眼眸微微泛红,良久,她才出声:“年少时的爱慕,又有几人当得了真呢?”
颜听二周岁生辰那天,齐韶并萧逸年双双来颜府送礼,顺道在百忙之中聚会片刻,享半日的舒适安逸。
齐韶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快要临盆了。当她看到颜听挥舞着小手,窝在颜钰勤怀里的时候,内心某个最为柔软的部分仿佛要化了。
她是极为喜爱孩子的。她摸着浑圆的肚子,好似要告诉她的孩子,娘亲正等着你,盼着你呢。
萧逸年照顾着她小心阶梯,每一步的迈出,萧逸年都谨慎相扶,身怕她有个什么闪失。而这厢,颜钰勤抱着颜听,舒盈便跟在身旁,偶尔逗乐一下,和谐融洽。
但期间的性质却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譬如,无论何时都在意着彼此的两人会不约而同地目光交织,然后带着说不明的情意辗转移开交缠的视线。
他们的过去,舒盈不曾参与,但时刻妄想着要打破,要结束。她的夫君,绝不可以在心底里念着另外一个人。即便她是后来者,她也不愿夫君和别的人情深许许。
先有齐韶,后有萧逸年。她原以为,只要给齐韶送个男人,齐韶就能妥协,在这场角逐里,主动退出。但是没料想,齐韶的心,从来都只属于颜钰勤,这也是为何齐韶会甘愿沦为妾室,也不随便嫁与他人。
直到另一个人的出现,齐韶才动摇了那颗被固定在颜钰勤身上的心,渐渐移情别恋。然而齐韶被她摆平了,是因为怀了孩子。反观萧逸年,却成了她心头的刺,拨之剧痛。
只因她发现,这个人先她一步进入颜钰勤的生命,颜钰勤和他的纠葛,她无从得知。但只一点,她可以确信,那就是颜钰勤爱着他,而且胜过了一切。
这让她嫉妒,让她缓和的心里滋生出绵延的恨意。
宴席上,颜钰勤一面招呼着宾客,一面照看着舒盈颜听,举手投足间,温雅柔和。舒盈想,唯有这一刻的颜钰勤,才是她当初认定的夫君。
这一次的宴会,颜萧两人只是客套性地对谈,疏远而淡漠,寥寥不过数语。
再至后来,二人错肩而过,甚至都不用眼角余梢来看对方一眼。他的眼里,是他的妻儿;而他的眸中,只余半世流离光景碾过,然后什么也没留下。
寒冬腊月伊始,当飞雪飘扬在整座空旷而沉寂的王城时,齐韶产下一名男婴,娶名萧暮。
齐韶在萧逸年的书桌上看到素白的纸笺上停留着八个字——潇湘暮雨,花开黄昏。
这是萧逸年的美好,也是他触不到的彼岸,所以,他把他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个刚刚来到人世的孩子身上,即使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即使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会日复一日地缩水。
次年三月,在城里的寒气快要消失殆尽之时,朝中负有名望的赵相却感染了一身重疾,近乎命不久矣。
赵相亲处下帖,请颜萧二人同时出诊。而在暖室的另一头,舒盈约见了颜钰勤的同僚莫约。
舒盈拢着暖炉,在焚了香的暖阁里,悠悠开口:“我听说,这次前往赵相府就诊的那些个御医名单里,没有莫大人的名字。莫大人在王都城也算是个颇有名望的人物,为何遇着这么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时,莫大人反而会榜上无名呢。”
她转动着亮丽的眸子,几许笑意流动在她盈盈的眼波里,她续道:“若是莫大人能帮舒盈一个忙,舒盈定会让莫大人的名字荣登那份让王都城御医趋之的名单里头。不知莫大人是否愿意帮舒盈?”
莫约生着一双吊三角眼,此时正若有所思地捏搓着下巴的那一撇山羊须,狡黠的眸子盘算着,炯炯有神,他道:“颜夫人言重了。只要是莫约能为之事,莫约定当尽力而为。敢问颜夫人要在下帮忙的,是个什么事?”
舒盈见他答得爽快,心情顿时舒畅,眼角眉梢染了那恰到好处的妩媚,她道:“我只是想你嫁祸我的夫君,这一招看似险了些,但到底是个万无一失的好计策,不过你且放宽心,无论哪般,我都不会希望我的夫君有个什么好歹,这只是我排除劫难的唯一法子。如果那个人不死,我就会过得不幸福。我的夫君,他只能有我一个。”
莫约听罢,摇头感慨:“先前眼拙,倒是没看出来,颜夫人果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颜夫人难道就不怕我趁机扳倒颜钰勤?他可是我在朝中的劲敌。”
舒盈极是不屑,但话语里流露的,却是春水般的温和,她道:“莫大人说笑了,舒盈不仅心狠手辣,还能慧眼识人。莫大人断不会走别人安排好了的路子。因为,在这条路上,大人一无所知,这于大人来说,可不是件容易对付的事。当然,若莫大人还想要些什么作为报偿,舒盈定会想尽法子满足你。不会让莫大人觉得自己受了什么损失。”
出动颜萧二人出诊后,赵相的病不愈反重,最后一命呜呼,赵相死因考证,据说是颜钰勤所开方子出了问题,两味不同的药材相克,由此组合成的一碗碗汤药,自然而然成了杀死赵相的慢性□□。
赵相在朝中德高望重,又兼有身家地位尊贵,出了此等事,王上严加查办,那来的几个官人里,多是早先颜钰勤在朝野里的劲敌,两相一遇,公报私仇。把所有的药方叠加在一起,然后搜集药渣,对比之下,便定以颜钰勤谋害赵相之罪。
紧要关头,萧逸年却站了出来,甘愿顶了冠之颜钰勤头上的罪责,只道那药方是他开的。只有物证,而缺乏人证,再者,因颜钰勤拥护者众多,萧逸年领这一罪倒显出水到渠成的意味来。
究竟孰事孰非,只觉扑朔迷离。
当晚,萧逸年回到家中,对着逗弄小儿的齐韶欲言又止,天将欲晓时刻,他才缓缓道了原委,而这故事的始因,深居府门的齐韶早已闻得,末了,她道:“夫君,齐韶不后悔嫁与你。只是,齐韶想要暮儿好生地活下去。毕竟,他是我们的孩子。”
萧逸年看着熟睡着的萧暮,那一刻,有泪水漫入眼眶,他生平第一次落泪,他虽知躺在摇篮里咂着嘴睡得甘甜的孩子并非他亲生,但于他此时而言,仿似融了骨血,他道:“对不起,我私自做下的决定连累了你们母子。”
萧逸年被带走的第三日,颜钰勤在府门外看到了抱着萧暮的齐韶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漫天的风丝雨片里,青丝湿透,她见到他开门,见到他执伞而来,不由笑了。
她说:“表哥,韶儿不曾求过你什么,现在,也不奢望你能对逸年施以援手。他本就是因你而待罪呵。”她抚摸着怀里孩子的脸庞,凄凄然道:“这是暮儿,我想请表哥好生待他,将他养育成人。”说到后来,泣不成声,一滴滚烫的泪水砸落在孩子紧闭的双眼,然后循着孩子小小的脸颊缓缓滑下,孩子只是不适地闷哼了一声。
“既然都来了,何不进府坐坐?”颜钰勤的声音是从未出现过的柔和,齐韶惊觉抬眼,但见那双明眸覆盖了鲜红的血丝,再望向他的身后,便是漫天盖地的白。
她听到颜钰勤平静地说道:“你嫂嫂昨日去了。”
错本就是他犯下的,何来理由让萧逸年替其担下?颜钰勤在萧逸年未判罪的前一日,便决心自行认罪。
可是,当他走出府门的时候,却瞧见了舒盈的贴身侍女躲在街角不显眼的一隅和另一个陌生的男仆交头接耳,联想起舒盈隔夜的百般劝阻,他转身往里走。
那时的舒盈正在和步履蹒跚的颜听玩躲猫猫的游戏,女子明艳的笑靥仿似三月的桃红,只是莫名多了一重心满意足。他想起来,昨日舒盈的一番劝诫过后,他好像答应她,不再过问萧逸年一事,这罪,原是萧逸年自行领受的。
萧逸年在请罪之初,曾对他言:“你生来自负,自是容不得一生坦荡,结果遭了诟病。这罪,便由我来替你担吧。你也无须自责,便权当我咎由自取。”
最后,萧逸年还说:“我死了,烦请你代我照看暮儿,对了,还有他的娘亲。”
舒盈瞧见他来了,便从一株桃花树下转出,将吵嚷着“娘亲耍赖”的颜听交给侍女,拂去肩头花瓣,她攒足了笑容,向他道:“原是相公来了。”她明知道他的面上此刻布满了怒意,但仍旧是巧笑倩兮。
颜钰勤质问道:“盈儿,你可有想过,若是你此招不慎,会是个什么样的后果?”
“不管是个什么后果,但总好过被夫君你漠视。那夫君又可有想过自身的缘由?盈儿做的这些,其实也不过是想唤回以前那个百般疼爱盈儿的夫君。盈儿见不得自己的夫君满心满眼的记挂着他人,何况,那个人,还是个男子。”舒盈掷地有声,美眸中蕴含着绵绵恨意。
颜钰勤摇头,“盈儿,我和他,其实早就没有任何瓜葛了。是你在一意孤行,这般的结局,你可满意了?”
转身离去的时候,颜钰勤道:“他死了,我就去陪他。”
舒盈把自己锁进房间,死死地抱紧颜听,颜听被她勒疼了,嚎啕大哭,她也不理会。
门外是焦急等候的仆人们,一声盖过一声的叫喊,她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画着孩子的眉眼,一笔一画,竟是那么认真。
她喃喃道:“相公,听儿就交由你照顾了。盈儿自知罪孽深重,便是死了,也无法希求你的原谅,我把听儿交给你,望你好生把他抚养长大。若是他日后问起他的娘亲,你可不要说盈儿的半点不好。我不想给听儿留下那般的印象。在听儿的心目中,盈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也只有在你的眼中,盈儿是个不称职的妻子。盈儿只是想夫君心无杂念地陪伴着,可偏偏连这一点,夫君也不肯为盈儿办到,盈儿好生难过,真的好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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