矜宇冷眼见扶苏身体颤抖一下,却并未顺着赵缟的话说什么,心中不禁感叹:只怕扶苏也是受那赵缟挟持,才会来兰池宫演戏罢了。
赵缟所求为何?矜宇看着地上身材高大却一脸稚气的扶苏,强忍下心中的一丝怜悯。
他对着赵缟训斥道:“大胆!陛下怎会对长子都不闻不问?定是你这奴才在这里信口雌黄!”
淫宽道:“扶苏,寡人问你,中书令待你如何?”
中书令便是赵缟,扶苏低头:“大人对儿臣十分照顾。”
淫宽又问:“你今年……该有十一了?可愿留在寡人身边?”
扶苏精神一振,偷看赵缟一眼,见他没有反对,忙道:“愿意!儿臣愿意。”因为太过激动,愿意二字都喊破了音。
淫宽上前扶起他,见他虽然个头比一般少年高了不少,却面有菜色,看来的确是没有得过很好的照顾,不禁有些愧疚。拍了拍扶苏的肩膀,扶苏忍了多时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
赵缟抹泪连声贺喜,矜宇却默不作声。待淫宽打发扶苏住在隔壁伊兰宫,又安排好一应事宜。才叫过矜宇和扶苏一同用膳。
他虽然不见得是个好父亲,却因为长子如今已经十一,生出一丝对后继有人的欣慰。若是真要江山万代千秋,必要选好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而他竟然白白浪费三年的时间,因为无端的愤恨,牵连了无辜的长子。
用膳时他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却处处露出亲和之意,扶苏颇有些受宠若惊。只是他禁锢深宫太久,养成了唯唯诺诺的个性,淫宽偶尔问话,他也不敢回答,都是点头微笑居多。
矜宇冷眼旁观这两父子的互动,心内颇为感慨。
因为扶苏住的伊兰宫紧挨着兰池宫,淫宽每日又吃住都在兰池宫,所以从这天开始,淫宽等于是将长子扶苏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其实更加确切地说,淫宽是将长子带在矜宇身边抚养。
每日淫宽不在,扶苏过来请安后,便想留在兰池宫读书。一是这里藏书极多,二是这里有个现成的老师!
他囚禁深宫三年,倒是偷偷读了不少宫内的藏书,但因没人指教,看书全都是生吞活剥,不求甚解。刚来的那一日,他便见矜宇有不少藏书,试探地问了几句,发现矜宇学识渊博,竟懂不少自己偷看过的经典。顿时兴起拜师的念头。
矜宇却对他态度冷漠,一句话便拒绝了他:“我可是你父皇的男宠,什么叫避嫌你懂么?”
扶苏摇头又点头,男宠是什么他不太懂,避嫌却是懂的。
至此以后,说自己是父皇男宠的矜宇不愿在读书上指点他也就罢了,平日里还经常恶意处罚他。
比如住进来的第一日便因为他打伤梅花鹿的事情,罚他每日在淫宽上朝后,都要绕宫墙跑十圈。
他原本就胆小,见矜宇只是在淫宽耳边嘀咕了两声,淫宽便没有叫他去一起用晚膳,便明白这个男宠矜宇恐怕是个在父皇面前举足轻重的人物,绝对不能得罪!所以便乖乖听话,每日跑步。
跑了半个多月,矜宇都没叫他停下,因见他跑得越来越轻松,便要他每日背上沙袋来跑,说是这样才算得上惩罚。后来叫他头顶书本,边背书边蹲马步。 再后来逼着他去后厨砍柴,不砍完不能吃午饭。
认真扮演后妈角色的矜宇一直等着扶苏向淫宽告状,或是主动地再也不来兰池宫,一段时日下来不但没听到扶苏任何抱怨,反倒发现这位皇子殿下来得更勤了。
矜宇没办法,索性不搭理他。直到有一天,他在院中照例练习剑术,转头发现扶苏手持一根树枝,也在学着自己样子劈刺,动作很像那么回事!
矜宇不悦:“谁让你跟着我练剑的?你这些招式练了多久?”
扶苏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刚看着母后的招式学的。”
矜宇收了剑,面若冰霜:“你叫我什么?!”
扶苏惊觉自己一时说漏了嘴,他平日里见父皇对待矜宇如同夫对妻一般,也不止一次听父皇说起矜宇是他的皇后。如果矜宇是皇后,自己自然可以叫他一声母后?
扶苏喜欢矜宇,在这兰池宫里他享受到了久违的家的感觉,心中早就认定矜宇是母亲。于是鼓足勇气说了缘由。
矜宇气得脸色发黑:“我整天罚你跑步砍柴,也能让你有家的感觉?”
扶苏泪光闪闪:“孩儿明白母后的良苦用心,生在宫中,武功很重要。前面母后让孩儿打好了基础,现在该是教孩儿武功了是不是?”
矜宇嘴角抽搐:骚年,你……你真的想多了!
矜宇到现在也不知赵缟用意,只能尽量避免和这皇子有什么瓜葛,几日来都刻意避开他,可是扶苏虽然懦弱,对上矜宇时却有一股不达目的绝不放弃的韧劲,矜宇见他锲而不舍跟着自己,也只得作罢。
这日凉风习习,淫宽整整一天竟难得地没有来兰池宫,扶苏晚膳后过来,羞羞答答地提出要矜宇检验一下他的武功。
矜宇不置可否,心里却不以为然。这个少年的确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偷学的几招也像模像样,可是他毫无内功基础,招式再好看规范,实战中也是没什么大用的。
扶苏见叫不动他,便一个人去了院子里练习。他默默练了一会,瞥了一眼不知何时站在窗前认真观看的矜宇,不由露出一丝微笑。
谁料得意过头,不小心踩到石块,手中木剑脱手,人也摔了个狗□□。扶苏见矜宇走了过来,委屈又丢脸之下,忍不住眼圈红了。矜宇用袖子给他擦擦眼泪:“你啊,不是用剑的材料。”
扶苏一听,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矜宇补充一句:“不过也许可以试试练习匕首之类的短刃兵器。”
扶苏破涕为笑:“母后你会教我吧?”
矜宇纠正多次也纠正不回来,现在都是自动忽略他那句“母后”,点头:“你若是又乖又听话,什么事都不瞒我,我当然会考虑看看。”
扶苏道:“我很乖!什么都听母后的!”
矜宇道:“你这么乖,所以也很都听中书令大人的话是么?你平日受他照顾,现在能重新受到你父皇的注意都是拜他所赐,所以自然是对他言听计从?”
扶苏想了想,摇头又点头,鼓足勇气道:“母后,中书令大人虽然是对我有恩,我却知道他并不是真心为我好。”
矜宇道:“何以见得?”
扶苏道:“有一次……那时我还小,去园子里头见了一头鹿,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鹿,我以为那是马,便叫了马,中书令大人不但不纠正,还叫其他人都一起说那就是匹马,甚至叫人佩上马鞍给我骑。幸亏我回去查了藏书,找到了鹿图,才知道真相。”
矜宇有些震惊,这个扶苏确实聪敏。若是换个孩子,长久的这种捧杀政策之下,恐怕只会变成自以为是的傻子。
“其实指鹿为马也没什么大错,中书令大人只是不想忤逆你罢了。”
“可是我错得如此离谱,他却不愿指出,甚至还撺掇我继续错下去,这不算是君子所为。”
矜宇笑道:“你这殿下还真难伺候。伺候你的还非得是君子不成?中书令大人听了你这番见解恐怕要气得吐血!”
扶苏见他笑了,心道:说到赵缟吐血你还笑得这么开心,看来母后你也不是赵缟这边的啊。
他尚且年少,却已受赵缟挟持已经多年。刚才这番话中他已经尽量淡化其中的怨恨之意,可是这番对赵缟的痛恨别说旁人,即使是他的皇帝父亲恐怕也不会相信。原本赵缟如此轻易地将他放回父皇身边,他也是提心吊胆的。虽然喜欢矜宇,却不敢全身心地信任他。
现在两人相处一段时日,又在互相试探之下,发现对方并不算是赵缟那一派的,都是松了一口气。
矜宇道:“殿下聪敏机智,日后要珍重自身才是。若你想学,我便教你些实用的招数。只是切不可大张旗鼓。”
扶苏用力点头,一头扑进了矜宇怀里。
矜宇面露不忍,又有些尴尬地拍拍扶苏脑袋:“喂!你父皇来了!”
淫宽远远望见的便是这么一副父慈子孝的场面。
今日恰逢八月的月圆之夜,按照秦地风俗,这一日是举家团坐聚会的日子。
秦地民风彪悍,却都极为重视这日的聚会,是因为常年战乱,骨肉分离之事十分普遍,传说在这天拿着礼物对月祈祷,再互送礼物,家人便会平安吉祥,永不分离。
淫宽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竟然学民间的愚夫愚妇,为矜宇选了礼物,还特别在另一处宫殿供奉了许久。月明星稀的夜晚,他竟还巴巴地抱着供奉过的礼物赶来兰池宫。
自己都在想什么呢?
竟将这个刺客当作了家人,盼他吉祥,盼着与他永不分离?
矛盾归矛盾,看见揉着红眼睛的扶苏恭敬行礼,矜宇也一反常态地露出笑容上前迎接自己,淫宽恍惚间有了难以言表的温馨感觉。
有妻有子?天伦之乐?这些他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东西似乎突然间离他并不遥远。
淫宽叫人在花苑中摆了案几,屏退宫人,月明星稀,凉风习习,远处传来虫鸣阵阵。三人坐在秋千架前,随意吃喝。
大概是气氛太好, 扶苏难得地活泼一次: “父皇,这是什么?”他指着淫宽手上的卷轴问道。
淫宽也放下架子,笑道:“这是送给……你母后的礼物。”他其实不止一次听到扶苏在背后叫矜宇“母后”,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见矜宇不知所措露出难得的羞涩模样,更是决定今后绝不改口了!
扶苏眼巴巴地等着淫宽打开卷轴,淫宽却先从怀中掏出一把极不起眼的匕首道:“这是给扶苏的。”
其实他来之前压根儿没想起给儿子准备礼物╮(╯_╰)╭,只是扶苏既然在场,总不好落下他。想起扶苏年幼,又曾在宫中遭人欺负,便把自己从不离身的一把匕首送给了他。
矜宇见了,微微讶异,那匕首叫做鱼肠,虽不起眼,却是乌金所制,传说中是一柄削铁如泥的神器。这暴君怕死又多疑,却把护身的宝物送给扶苏,看来他对子嗣,至少是对这个皇长子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般无情。
也是巧了,母后正说要教自己学短刃兵器,父皇便送了把匕首!这礼物是送到了扶苏的心坎里。扶苏顾及礼仪,开始还使劲憋着笑容,最终跪下谢恩时嘴巴不受控制地咧开来:“儿臣谢过父皇!”
矜宇有些感慨地看着扶苏。突然感到对面两道灼热视线。
淫宽道:“矜宇,这是寡人亲自为你做的礼物。”
他起身,站在矜宇面前,将卷轴缓缓打开,矜宇已经呆住!
这卷轴竟是一副长约三尺的画,不知什么材料画就,画中一人身姿婀娜,正在与白鹤嬉戏,那人容貌如神,姿态如仙,说不尽的风流灵动,被描绘得栩栩如生,仿佛要走下画卷一般。
“时间仓促,不然,寡人定能画一副长卷。”
然后,把矜宇的一举一动全都描摹在纸上!
矜宇见那人物身姿动作,想起几个月前自己对着白鹤说这里是牢笼惹怒淫宽的事情,原来他竟如此在意这件事?他竟如此在意自己?不管是中毒的反应也好,是真情流露也罢,这幅一笔笔手绘的画像的确击中了矜宇内心最脆弱柔软的部分,他猝不及防,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这日日相对的仇人了。
淫宽见矜宇面色阴晴不定,半晌没有说话,顿时有些慌了:“是不是画得不好?其实寡人从未跟什么画师学过画,都是自己闲来琢磨的,若是画得不好,寡人便再画一副,不不,是再换个礼物,矜宇你喜欢什么?寡人一定去找来送你!”
矜宇摇头,眼眶有些酸涩:“这礼物很好。”是太好,令他根本无以为报。
淫宽知道他是感动而不是嫌弃,顿时松了口气,笑道:“若是矜宇喜欢,寡人每年生辰节庆都画一副矜宇,将来万世之后的人也知道寡人和寡人最爱的人长什么模样。”
他说得越深情,矜宇越觉得不知所措,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这画像很独特,竟能画在丝绸上,陛下是怎么办到的?”
淫宽得意笑道:“全赖寡人聪敏,常年征战天下总要传些情报的,早先是蒙恬想出的法子,说竹简太过笨重,要寡人用他造的什么狼毫笔给他传令。前些日子,寡人心想这笔应该也能用来作画,果然出神入化对不对?”
看他如此臭屁,矜宇本想像平日那样唱唱反调,看着面前的狼毫笔画幅,竟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下
按照秦国风俗,矜宇和扶苏也是要回礼的,可是他们一个是燕国人,完全不知这个风俗,以为这只是淫宽一时兴起的赏赐。另一个则是深宫中长大,很多年没有收过这种礼物,哪里懂得备回礼?
好在淫宽也没想过要回礼。
三人和乐融融,吃喝聊天直到深夜。扶苏告退,淫宽迫不及待将矜宇拉到寝宫榻上。
今夜的矜宇格外美艳动人,床第间甚至主动婉转迎合。
淫宽则一改往日粗暴作风,动作温柔体贴。
圆月皎洁,偷窥一室春光。两人虽然身份特殊,却如同天下间所有的普通人一样,只知道将身心全数沉浸在一波波缠绵之中。
虽不是第一次,却似乎都是从今日才真正品尝到了鱼水之欢的甜蜜滋味的两人,雨散云收,都有些意犹未尽。
淫宽将矜宇牢牢搂在怀中,原本满足无比,灵光一闪,想起这些日子在矜宇饮食中加了徐弗所献之药,心道:莫非是那丹药起效了?
他突然有些心虚,在矜宇耳边轻声念道:“从今日起,矜宇永远不要离开寡人好不好?”
他这句求承诺的话问得可怜巴巴,哪里有半点扫平天下的霸主的气势?
矜宇在他怀中叹了口气,抬眼看他的下巴:“陛下知道我的身份,也大概知道自己现在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吧?”
淫宽点头:“你当寡人是什么人都能控制的么?那药只是令寡人不忍杀你罢了……”
矜宇听出了他没有说出的话:我喜欢你这件事,可不是丹药能控制的。
矜宇心头一热,他查阅典籍,也知道淫宽只要取自己的心脏便可以制出解药,可是他却没有这么做!
淫宽近来的嗜睡,头痛,只怕都是这丹药的副作用所致。第一个试药的炼丹师已死,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若是不解开药效,等待淫宽的是什么下场。
想到此处,矜宇不由生出愧疚,转而又笑话自己:本就是来行刺的刺客,现在这暴君也许……真的快要死了,自己不是应该高兴才对么?
难道自己在这暴君身边待得太久,久到已经忘记自己的身份?
易水北岸送别,太子丹慷慨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时,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吾愿以身酬知己,此次入咸阳,一去不复还!
好笑,真是好笑。果然是一去不复还,除了身,还有心!
先是在兰池宫中做了暴君的男宠,与他日日缠绵床榻,甚至还替他照顾儿子,仿佛一家人一般。这也就罢了,现在连这颗心仿佛也叫嚣着要跳出胸膛,叫嚣着要留在这阴暗宫殿中,留在这暴君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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