矜宇的外伤看起来虽重,其实并未伤到要害。养伤的几个月来,淫宽果然信守诺言,矜宇不说,他便忍着没有碰他一丝一毫。
不过虽然没有强迫的□□,淫宽这些天来寸步不离兰池宫,两人卧则同寝,食则同席,每日晨光微熹,矜宇都是在他的怀中睁开眼睛,又在夕阳西下时被他搂在怀中喃喃低语一些有的没的。
矜宇对他的无微不至的“宠爱”从一开始的不信不习惯,到现在颇有些麻木了。
这些时日,因淫宽日日夜宿兰池宫,从不宠幸其他妃嫔,一个无名份的美人专宠的消息倒是不胫而走,成了朝堂人人知道的新闻。
这新闻终于引得太子丹的内线现身,说了下一步的任务。
木犀香燃起,见了来人,矜宇吃了一惊。那内线竟是淫宽最为宠信的内侍赵缟!
那赵缟本是燕人,早在登基前便被安插在秦王宫内,他因善于察言观色,又与当年的皇后,淫宽的母亲是同乡,倒是颇通淫宽的心意。
矜宇听他说完计策,心中不寒而栗。
原来太子丹要报的仇,首先是要这位始皇帝千秋万世的大梦破灭,要做到这步,一是活着时让他断子绝孙,二是在他死后扶持傀儡。
那赵缟笑道:“如今皇帝爱上男子,若真能这么专宠下去,断子绝孙指日可待,倒也用不着贵人你给他下药了。”又道:“至于已有的子嗣,还要老奴和贵人您慢慢教养才是。”
矜宇面色一沉:“这类事情,太子殿下之前从未提及,师门有训,我不会对小孩子动手的。”
赵缟冷笑:“贵人何等清高!别忘了这皇帝杀戮过的燕国孩童何其多,这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矜宇也不与他争辩,他虽然接了任务,却自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不然,他又与这暴君有何区别?!
只是时间长了,他到底有些不忍。甚至隐约对雇主太子丹起了一丝怨怼,国仇家恨,一死何以不能解恨,为何要费尽心思玩弄人心于股掌?即便是天下人得而诛之的暴君淫宽,也有温柔情人的那一面,虽然,这极可能只是中毒的表征而已。可是若是太子丹能找到这种能够改变人心的丹药,为何不索性将这暴君改造成一位仁君,从此,岂不是四海升平!
想的多了,他的心思便越发重了。有一日,他比淫宽起得早些,一人下了床,望着窗外想心事。
突然身后多了一个人暖烘烘的体温。
“怎么站在这里?风大,快过来。”
与朝堂上多疑易怒的暴君比,面对矜宇时的淫宽简直温柔到像是换了个人。
矜宇无端烦躁,明明自己才是正义的一方,可是面对这样眼中带着热切的关心的所谓暴君,他却觉得自己无端成了坏人,那些阴谋诡计实在是太多余也太狠毒!他握紧了双拳,觉得胸闷无比。
偏偏淫宽还不消停,见矜宇没有说话,他将身上的睡袍披在矜宇身上,又将身体紧贴他的,汲取他身上那一点温暖。
又香又暖的身体……其实只是抱着矜宇,他就觉得满足无比,以前怎么从没发现?这种身边有个人随时可以拥抱的感觉可真好!
他情不自禁道:“对了,矜宇,寡人的陵寝已经开始动工,你喜欢什么样式的?说给寡人听听。”
矜宇心道这是要我死么?!本来心情就不好,也不掩饰怒火:“好好的,陛下为何提这么不吉利的事情?!”
看在淫宽眼里,这却是矜宇担心自己的表现,他心里开心,便笑道:“哪里不吉利?我秦人历来有厚葬之风,寡人是天下之主,若是陵墓寒酸成什么样子?矜宇将来要与寡人同棺,自然也要帮忙拿主意。”
矜宇浑身汗毛直竖,他退后一步道:“我……我为何要与你同棺?!”
淫宽有些神秘地笑道:“因为明日寡人要诏告天下,封矜宇为皇后,寡人死后自然要与皇后合葬。”
矜宇愣了片刻,愤怒、羞愧、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情绪混合一处,他望着远方逐渐明亮起来的景物,指关节都握得发白:“ 陛下是疯了么?连封后这样的疯话都说得出?我不过是一个身份卑贱的男宠而已,陛下难道不怕朝臣耻笑?”
这话听着不像是感动,但有些自怜的意思。淫宽忙道:“朝臣反对?谁敢?有异议者杀无赦!”
矜宇难以置信地又问道:“陛下不怕天下人耻笑?”
淫宽有些烦躁:“谁敢笑,寡人便灭他九族!”
矜宇哭笑不得:“陛下知道天下人是杀不尽的么?”
淫宽不屑地笑道:“当然不用杀光,杀了不听话的,留下听话的就成了。”
矜宇被他那不屑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原本你只是一个暴君,现在是还想加个头衔做昏君么?!想出个匪夷所思的主意便要天下人鼓掌叫好?朝臣不听话便杀,百姓不听话也要杀,除了杀人,你可还会别的?你说你是万民之主,天下之王,像你这样只知道屠戮人命,也配做王么?依我看,无非禽兽而已!”
淫宽脸色黑了又白,白了又黑,自他登基以来,便再未听过忤逆之言,更不用说被人指着鼻子骂成暴君和禽兽!
最让他震惊的是,骂他的居然是他时刻放在心上疼宠的矜宇!而自己被骂的原因,无非是想要立他为后!
他真希望自己能像平日那样,手一挥,便召唤侍卫将这大逆不道之人推下去砍了,可是心中已经恨极,张口说出的却是讨饶一般的话:
“在矜宇心里,寡人就只是一个昏聩的暴君?那扫平六合统一天下的功绩,修筑长城抵御匈奴的好处,都可以就此一笔带过了?!万民如羊,寡人乃是牧人。羊的心思如何,牧人何须知道,若是处处都要顾及他们,寡人岂能平定天下?!”
矜宇知道刚才一时情急,竟将心里话说出来,反正已经说了,索性放开了说,他已经被这暴君的温情弄得不知所措,真是宁愿死也不想再跟他周旋下去了:“矜宇言尽于此,现在矜宇就是天下第一个反对此事之人,陛下若是一意孤行,就请先把我杀了以儆效尤罢。”
矜宇这番话是真心实意,他这些日子来身心备受煎熬。若是淫宽能一直保持之前的暴君形象,他还能一以贯之,将这任务咬牙做下去,可是接触时日越长,淫宽的性格,秉性,乃至作为都被他看在眼里。
妄自尊大,自以为是,残暴好杀,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可是若是没有这些,这男人又怎么可能在乱世中平定各国?
而淫宽刚才甚至有些平心静气的辩护,也的确是连他的仇人也抹杀不了的功绩。
可是矜宇不想承认。他一点也不想承认自己听到“皇后”这个词的时候,除了惶恐愤怒羞愧之外,还有一丝窃喜。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是不容否认的窃喜。
原来自己也是如此虚荣势利的人,不过是一个女人的后宫高位,不过是一个暴君在众人面前昭示所有权的把戏,竟也能打动自己的心。那一刻,他不但忘记了国仇家恨,忘记太子所托,更忘记自己男人的身份,竟然甘心做那暴君的附庸!
他鄙视这样的自己,若是继续留在这里,说不定有一日他也会觉得这暴君并非一无是处,甚至有一日也会中他的毒?就像他中了自己的毒一样!
想到此处,他浑身颤抖地跪下:“矜宇口吐大逆不道之语,请陛下赐矜宇一死,或是将我送回燕国罢。”无论是哪一种,结局虽然都是死,但比在这皇宫中丢了自己的心再与仇人同一个棺材安葬要死得更有自尊些。
3-情人的心
他没有抬头,所以不知道淫宽的面上出现的惶恐甚至悲哀远远大过了愤怒。
天可怜见,淫宽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尝过的许多苦涩与甜蜜滋味,自从认识矜宇以来,真是全都挨个尝遍了。当然,甜的时候有多甜,苦的时候就有多苦!
面对这样忤逆他又一心求死的矜宇,便是他再没有尝过情爱滋味,也懂得他其实并没有将心全放在自己身上。不然,他岂会不假思索地说出求死的话来?
他怎能不恨,可是别说让他杀了矜宇,现在连打他骂他,他都舍不得!
他手握大权,只知道予取予求,却不知人心这东西,有朝一日即使拿着皇后之位去求,也是求不到的。
而对应该如何才能得到一个人的心这件事,他是从未想过,更加从未做过。
他沉默着,见矜宇始终不肯退让,最终怒气冲冲走出兰池宫,回到日常议政的咸阳宫。
他心中烦闷,想着这件事想得脑中剧痛无比,便叫了太医,因上次的事,众太医战战兢兢推了夏无且上前为淫宽把脉。
片刻,夏无且脸色凝重回禀:“陛下的症状有些像是……中毒。陛下可曾与什么人或物长久皮肤接触?此毒怪异,怕是会伤人心智,微臣认出大约有曼陀罗之类,其他的便一无所知了。”
淫宽挥手叹道:“昏医无用,退下!叫炼丹师进殿!”
他听了中毒和伤人心智,心中隐约有了一个可怕的假设,可是不到最后一刻,实在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待到炼丹术师们到齐,淫宽才道:“世上可有能打动人心的丹药?”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本是各地被淫宽招揽来救命的太医储备,都精通各类救人之术和救命丹药的制法,可是被问心这样匪夷所思的丹药,都有些蒙了。
淫宽脸色越发阴沉,正要发作领头之人,这时有个站在后排的炼丹师出列道:“陛下容禀,微臣倒是知道些有关的事情。”
淫宽便叫那名叫徐弗的炼丹师上前说话。徐弗道:“微臣有个同门师弟,十分善使幻术和制□□的法门,微臣记得师门中也有一派是制作迷乱他人心智的丹药,只是师门门规森严,微臣不够资格学习这类方术。是以只知其然,也不知制法。”
淫宽心中一沉,问道:“你那师弟现在何处?”
徐弗道:“许久不知其下落,只大概知道位置,不在燕国便在赵国。”
淫宽闭眼良久,复又睁开:“据你所知,此毒……可有破解之法?”
徐弗道:“本门大多数幻药都有两个法子可解。一是中毒者全身换血,二是以施毒者的心脏制做解药。第一种法子无人敢试,因为几乎毫无成功希望,第二类法子,倒是的确有人成功过。”
淫宽沉默良久,令他们退下。头痛得比刚才更加剧烈了!
接连三天他没有再去过兰池宫,背叛的痛苦令他想要狠狠地报复那个可恶的刺客,掏出他的心脏,再将他凌迟怎么样?!
可是想到会永远失去那个温暖的怀中人,剧烈的心痛和头痛都比背叛的痛苦还要令他难以忍受。清醒时,他每每怨恨矜宇的背叛,想到自己舍不得对他下狠手时更是痛不欲生。
夜晚时,神志不受控制地叫嚣报复,接连三天,他都梦见面色苍白的矜宇被五花大绑在一根行刑柱上,胸口处空荡荡的只留血淋淋一个大洞,炽热的,正跳动不已的心脏就在自己手中!
他在梦中冷静而残酷地做着杀人行刑的事情,醒来时却恶心又心虚地几欲呕吐。 这种从噩梦中惊醒的感觉令他生不如死。
每天都是真实到有些过分的梦,淫宽甚至开始有些担心是否自己真的杀了矜宇。
他终于在第四天清晨抛弃可怜的一点自尊,推开兰池宫大门。
面色苍白如鬼饱受折磨的他见到的却是裹着厚厚的虎皮褥子正在案前兴致勃勃看书的矜宇!
寡人这些日子吃不下睡不好,你这没心没肺的刺客倒是开心得很啊!
愤怒的淫宽上前一步,猛地夺走了书册。
矜宇看得正入神被吓了一跳。忙道:“住手!”
淫宽狠狠将书册一甩,牛皮和竹册都被摔断成了几截。
矜宇愣了片刻,便去拾书,淫宽一脚踏上竹简:“你若是再敢看,寡人今日便下令焚尽天下藏书!”
“这些书不能烧!”矜宇暗骂,一边去捡拾碎裂的书册。
淫宽怒道:“什么书这么重要?你连寡人的死活都不顾,竟敢躲在这里逍遥自在?”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头痛欲裂,说不定明天就会死了,都因为你这个混账刺客夺走了我的心,让我竟舍不得杀了你!
可是他实在不能忍受自己说出这种求饶乞怜的话来,一把拉住矜宇,仗着蛮力扑倒对方,压倒在地板上狠狠吻了半晌。
矜宇象征性的反抗了几下,便任由他为所欲为,直到淫宽发泄完了,才叫停道:“陛下不是头痛么?这书简里有医治的法子!”
淫宽叹道:“没有法子,除非你把心给我,否则什么法子也不管用!”
矜宇浑身一颤,他是真的想过这个法子来解开淫宽中的毒,可是这法子,他刚才才在书里看到,淫宽是怎么知道的?
淫宽眼神绝望地望着矜宇纤细的颈项,伸手抓住,用力,自己甚至不用多大的劲,便能了结这个刺客的性命,可是之后呢?解毒之后怎么办?
继续以前孤家寡人的无心生活,或是也许在解毒以后,现在的这些顾虑压根就不会存在?
他面色变幻不定,矜宇也感到他有杀意,闭眼道:“陛下若要我的心,便请拿去吧。”
他闭眼等待良久,却只等来唇上轻浅的一吻。
“起来!”
矜宇睁开眼,见淫宽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拥抱了自己:“你之前说的很对,男人做什么皇后,寡人还真是糊涂了。从今往后,你只在这兰池宫里算是寡人的皇后,可是若是踏出这里半步便是形同刺客,任何侍卫都可以随时处死你。矜宇,你听好了,无论你肯或不肯,你此生注定都要和寡人生同衾,死同穴。”
矜宇想要用力推开,却被他牢牢锁在怀里。
这暴君又发什么疯?不杀了自己,反倒要囚禁自己?
矜宇是真的糊涂了。事情似乎已经开始不受两人的控制,要自己的心?他翻找了两天两夜的古籍,就是为了救这个他刺杀的暴君。而淫宽的纠结矛盾比他也是好不到哪里!
两人互相揪扯,见谁也不肯相让,便发狠地死死看着对方,都是爱恨交加,这一刻,也算是相识以来第一次心意相通了:
“你(竟然)舍得杀我么?”
于是异口同声地问出了这句话!
当然,真的舍得,便不会问这个问题了。
矜宇正色道:“不杀便放了我。你心里明明比谁都清楚,在这兰池宫我也不是皇后,淫宽,你要囚禁我,还不如现在杀了我。否则,你将来一定会后悔!”
淫宽也不计较他直呼其名,硬生生挤出一个扭曲得有些狰狞的笑容:“后悔?寡人从来不会后悔!天下之大,矜宇却只有一个,若是现在放手,寡人才真会后悔!”
矜宇眼神松动:“暴君!你不怕死么?我有一百种法子杀了你!留下我,你这辈子便再不能有睡着或是有所松懈的时候。”
淫宽声音也不再坚定:“一辈子?要不要……试试看?!”
这句话一出口,突然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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