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不重要。你走吧,回住舱好好休息。」
在吴邪转身开门的时候,又听见他说:
「跟大哥大嫂好好说,他们不是不近人情的人。」
吴邪出了一脊背的冷汗,麻溜儿地转身出门,但在关上门时,动作却僵住了。
门框边,那个叫张海杏的女人抱臂倚墙,浅浅笑着望向他。
这女人的身段显然受过某种训练,随便摆弄出的姿态都好看极了,只是脸上的神色让人只想退避几步。
「所以你们真的是……」张海杏一开口,脸上那副没什么笑意的笑容便消失了。她显然听去了舰长室内刚才的一番对话。
「张起灵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换了个姿势,目光定在吴邪身上。
吴邪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兀自觉得今天这一个两个的,一开口信息量都老大。
「姓张的,」张海杏说着,咬字变得近乎切齿,「都不是好东西。」
吴邪只觉得这个人的眼底空洞冰冷,仿佛组成她这个存在的内核的,是一大片无法填充的空无一物。
「他从12岁开始杀人。你这样的人,想不到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都是吴邪从没听说过的事,但他并不想听她说。从她那儿听到的每一个关于张起灵的字,都会让他彻底地不耐烦起来。
「你想说什么?」吴邪皱眉问。
「我是在说,你对他的感觉站不住脚。」张海杏的声音凉凉的,「我认识他比你想象得还早。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我和他,都一样。姓张的人过去一旦为人所知就不配被爱。」
她的语气让吴邪莫名其妙地动了气,他控制着自己别冲女人发火: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张海杏就像被这句话问住了一样,脸上拂过即刻便消失的微怔。她转而又笑了起来,依然笑得叫人不舒服:
「你迟早会被他吓跑的。被他真正的样子。」
吴邪看着张海杏转身离开的玲珑身影,装了满肚满肠的无名火。虽然没搞明白这女疯子在扯什么屎壳郎蛋,但他隐隐地在心底觉得异常难过。
因为听上去,姓张的都好可怜。
-TBC-
-卅捌(3)-
为什么会和他说那些蠢话呢?
指针显示的时间是深夜,在无昼无夜的水下却丝毫感觉不到睡意。
张海杏把身子像软体动物一样蜷进公共休息室的沙发椅里,虽然这里也只有她一个人,但她并不想回到同样空无一人的单人住舱里。
「咱俩都一样,孤身一人。正好做搭档」
她又想起了阿宁那个臭婆娘对她说过的话。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时候她们配备同样的枪支,穿着同样的制服,执行同样的任务。
大概是看着被他深爱着的张起灵,她会觉得重新变成了孤身一人的自己尤其可怜吧。
被温度逼近零点的深海洋流包裹着的艇身,内部却因为极难控制的散热系统而维持在二十度以上。空气湿暖而致密,让人有种行走在海水中的错觉。在海平面下几百米的深处,即使海面正掀起狂风暴雨,母舰也平静地像是停在静止的海水中,丝毫感受不到它正在行进的迹象。
吴邪行走在舱室侧的通道里,觉得自己宛如置身被施了魔法的空间。除了像幽灵一样无声来去的母舰乘员,这里的一切都宁静得有些失真。
终于凭借《母舰登入及驻留指导手册》中的地图找到了回住舱的路。吴邪老远就看见张起灵在一间住舱的舱门外,倚门抱臂,跨刀而立,头微垂着,在暗光灯下整个人都在阴影中半隐半现。
这姿势和先前那个张海杏略有几分相似。吴邪怀疑这些练过把式的,动作都是随便扭扭就能这么好看。
母舰内无处不在的吸声材料让脚步声近于消失,但张起灵还是在距离尚有百来米时就发现了吴邪。
「你太慢了。」
「是三叔话太多了。」吴邪笑笑,注意到舱门上已经插入了标有自己名字的卡牌,「你住哪儿?」
张起灵侧头看了眼斜对面的住舱门,然后冷不丁地问:
「张海杏,跟你说了什么?」
吴邪正在用胸卡刷开住舱,被这话惊得差点一个跟头摔进门里。
「我操,我脸上有字?」
「监控。」张起灵不易察地皱起眉。
「哦……」吴邪在心中点头,母舰里的监控探头无处不在,可是,「为什么你能看监控?」
张起灵盯着他,半天没出声。
「为什么啊?」吴邪穷追不舍地问。
「想看就看了。」对方平静地回道。
行吧。对于神出鬼没的张大队长来说,这也算是个可以接受的答案。
吴邪环顾了一圈自己的住舱,比小花那间少了点人气。先前他在仓储舱申领的生活用品已经送了上来,整整齐齐地堆在床角。
这床实在是小得可怜,两个人往上面一坐就已几乎没有富余的空间。吴邪把那一坨包得白花花的大袋小袋抱了过来,瞪着连个开口也没有的无菌袋们束手无策。
最后还是张起灵把它们一件件拿过去,也不知道怎么就打开了,从里面拿出制式的日间服和睡衣一类的东西。
他们把一件件衣服叠起来。吴邪看着张起灵似乎并不手生的样子,觉得很是有趣,这人好像除了表情丰富啥都很擅长嘛。
「她说你们很早就认识。」
吴邪一边横看竖看也看不明白一件连体作业服,一边说道。
身边的人淡淡地「嗯。」了一声。吴邪脑子一热乎,脱口而出:
「多早?比我还早么?」
话音还没落地,吴邪已经追悔莫及,只好梗着脖子继续叠衣服。只是攥得太紧,看上去像是要把衣服给撕了。
而张起灵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正纹丝不动地盯着他看。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道:
「从12岁开始。」
张起灵这话的声音轻淡得不着痕迹,像是并不说给任何人听的耳语。吴邪抬起头,猜不出他是以何种神色说出来的。
12岁,那正是张海杏说的张起灵开始杀人的那年。吴邪心道,看来那姑娘的话还有几分可信。可是12岁明明还只是个孩子,是怎样的生活逼着一个孩子去杀人?
吴邪有些懊丧地发现自己就像张海杏说的一样,根本想象不出来。
难怪这人性格这么古怪,在云南在警局都是一个朋友都没有。吴邪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张起灵时的印象。那时候张起灵就像个纸片人,存在得好像没有厚度。他身上像人的部分像被剜去一般缺如。可现在,他有时能在张起灵一片沉沉黑霭的眼中找到异色,这个人好像从平面里凸起,变得稍许立体。他从前在云南,总觉得张起灵强大得什么都伤害不了他。现在却觉得这个人这么柔软,好像什么都能让他受伤。
衣服叠完了,垛成方方正正的一垒。
吴邪还有些出神,但低沉的声音在近得不可思议的耳边响起,微温的吐息滑过耳廓。
「去睡。」
吴邪看着已经起身的张起灵放在他手里的睡衣,笑着拍了拍身下那张小得实在是没法挤下两个人的床。
「你不来一起吗。」
张起灵目光淡淡地看他一眼,抬手指了指天花板的一角。吴邪循着方向望去,看见了不起眼处的监控摄像头上,小红灯尽职尽责地闪烁着。
吴邪一下子整个脖子脸都沁出了热意。
-TBC-
☆、卅玖
-卅玖-
To deliver their soul from death, and to keep them alive in famine.
(Psalms 33:19)
要救他们的命脱离死亡,并使他们在饥荒中存活。
(诗篇三十三章19节)
潜艇内的作息完全被十二小时轮班制所规制,日期被人为划分,失去了昼夜的概念,很快生物钟就会忘记原本自适的规律。潜艇内部的人会变得像深海潜游的神秘动物一样,生活在一套不能被陆地上的生物所理解的规则中。
适应了这套规则后,生理上的紊乱感也会逐渐消失。不知不觉,这已经是在母舰上生活工作的第九周了。新来者不仅开始习惯在这里的新工作,也慢慢了解了母舰在对抗病毒蔓延的战斗中究竟担当着何种面目的角色。
结合张起灵九周来频次不多的离舰任务,和陈文锦的大略介绍来看,CL的作战内容已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处于类似于「打游击」的状态。由于国际法庭证据缺乏,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队能对散布于世界各处的疑似生化病毒研制中心采取正面暴力打击。所以母舰只能瞅准时机搞搞小破坏,制造小麻烦,然后不留把柄地夹着尾巴转移阵地。比如小范围内轰炸此类设施的输油输气管道,远程导弹打击实验区内的钒钛磁铁矿场,破坏食品运输途经,实施电子干扰,、监听、盗截信号、假传情报,什么没皮没脸的事都干过。这些都只不过是为了尽最大努力拖延时间,并搜集可靠情报作为证据递交国际刑警组织,转交国际法庭。
吴邪他们三人的临时胸卡都被科属和颜色均不相同的正式乘员胸卡所代替。张起灵是水上特勤总队,吴邪是艇尾生理实验室,而胖子是后勤自卫队。这里的工作计划表不仅周详,而且总是把时间塞得满满当当,以至于和熟人碰面的机会几乎只有在每次用餐时。同时由于工作保密性的优先顺位十分靠前,几乎不管在做什么时,都有其他的眼睛在盯着你。
张起灵所属的水上特勤位于整个第九层,他似乎负责每日的特情人员训练和检阅。吴邪虽然不太清楚,但每次难得能挤出时间和对方见面时,不论走到哪里都有身穿特勤军装的士兵老远就踢脚立正冲张起灵问好,所以他在水上特勤大概属于位阶较高的军官。刚入母舰就被软性授衔,到底该说是吴三省实在乱来,还是张起灵实在了得呢。总之,吴邪唯一的不满大概只有自己工作的生理实验室位于第七层舰尾,与第九层的水上特勤实在是隔了太远。
其实两人的工作都极忙,即使互相就在隔壁一天也见不到几次面。就像吴邪和解语花即使在同一个实验室工作,每天也都说不上两三句话。
就算偶尔两人都有空闲的几个小时,吴邪也总要被张起灵拖去射击训练场打靶学枪。盯了十几个小时显微镜之后继续玩命一样地盯着准星,吴邪简直不知道张起灵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让他变成神枪手。
在张大队长的白金一对一豪华尊享课程的陶冶下,吴邪能够掌握的种类正成指数增长。
「拉枪机退壳,推弹上膛。视线不要离开瞄准镜。」
射击训练场内,几乎成为他们俩专属打台的打位里,吴邪正在接受张教练的射姿纠正。侧身位的立姿射击,后坐力对手臂的冲击很大,所以正确的射姿尤为重要。
吴邪已经乖乖听从指令盯着光学瞄准镜里的准星看了好几分钟,让另一个人能把他的肩膀和手臂摆弄到正确的位置。
「重心压低。食指解空仓挂机,装弹射击。」
从背后传来了负压感,吴邪感觉到张起灵的一只手压住了自己的肩膀,另一手绕到他身前,扶住了他因为长时间持枪而有些酸胀发抖的手。
「试试。」
吴邪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受力的指腹,没意识到化作气音的吐字已近得几乎贴着耳垂响起。
射击场由于不属于核心功能区,出于节能考量,空调设置的温度偏高。吴邪从运动衫的衣领中露出的皮肤透着薄汗,好像随时就要聚滴滑落。极近距离下,格外专注的神情在另一人眼中看来有些令人难以忍耐。
未经思考,便在扣下扳机的前一瞬间,故意舔了一下吴邪耳后□□的皮肤。
毫无悬念地,持枪的人手腕一震,准星一抖,彻底射偏了。
「喂……!」
吴邪恼火地扯下耳罩,却被环住自己的人顺势圈紧,抵在狭小的打位里。
「6.5环,」
吴邪听见张起灵说道。
距离近得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却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低缓的笑意。
「该罚。」
眼前的人说着就逼上来,嘴角边传来粘粘的感觉,不知道是被咬了还是被舔了。
每天只属于两个人的时间很少,张起灵还常有离舰任务,所以吴邪知道这人最近憋得不行,不禁一边忍着笑,一边捉住了在身上作乱的手:
「别乱来啊,到处都是监控。」
话音刚落,吴邪便怀疑自己眼神出了问题。因为微微抬起身子的张起灵,唇角竟挂着淡笑。
「743个。」
张起灵的目光始终抓着吴邪的视线不放,黏着般的距离让他处理信息的速度有些卡顿。
「啊?」
「743个监控盲点。」张起灵低声说着,气息慢慢地逼近,「随时可以乱来。」
吴邪一下子笑了,可还是轻轻推着身上的人,用眼角示意他回头看:
「不止监控啊。」
射击场的玻璃门正向两边移开,陈文锦手里拎着只大黑皮箱,朝两人所在的打位走来。
张起灵冷着脸起身,一言不发地把吴邪运动衫的拉链拉了起来。
陈文锦敲了敲打位的玻璃门,然而推门而入,看了看正在补充水分的吴邪和正在观察吴邪补充水分的张起灵,笑了笑道:
「找了你们好久,多亏有监控。」说到最后两个字时,语气里还颇有些好整以暇的意味。
陈文锦把手里与她体型大不相称的黑皮箱放在桌上,用指纹打开箱锁,内部的软模槽内嵌着一把通体沙黑、线条优雅的□□。
军械工程科时常会研发出新型,在开发的最后阶段,需要一位技术稳定的射击者来进行实射以用于参数校验和调整。张起灵来到母舰后,已经不是第一次担任这个角色了。
「仿制诺维斯基的精准射击型□□,测试台固定散布精度0.6,」她对张起灵说道,「你试试看立姿和跪姿。」
张起灵取出嵌在槽里的□□,在手里略掂量了一把,然后飞快地推弹上膛,侧身架在肩前,也没见瞄准,十发子弹便以自动射击般的速度飞泻向弹靶。
立姿和跪姿各要测试一百发子弹,为了打发掉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吴邪便和陈文锦随便聊着天。
「最近小哥还有离舰任务吗?」吴邪问。
陈文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反问道:
「怎么,他归你管的?」
吴邪就这么突如其来被噎了一下,但陈文锦似乎笑得挺开心,还伸手拍拍他:
「一周之内他都不会离舰了。」
「那上次那个……求援信号什么的,他不参加救援任务吗?」
吴邪所说的是24小时前由北欧疫区统一调度中心发向各国军方的支援请求,据称他们接收到了来自北欧法罗群岛的求助信号,请求附近的军队力量前往救助当地的约120名幸存者。而CL号母舰此时正好驶过那周边的海域,也确有能力接纳120名难民的暂时居留。
陈文锦笑了一下,目光在吴邪脸上勾留了一会儿,好像在看一样值得怀念的旧物。
此时张起灵已经打完200发子弹,将新研□□放回了皮箱里。
「跪姿无依托,射速50码,散布精度6MOA,立姿无依托2MOA。」张起灵一边摘下射击手套一边说道,「供弹机构重调。」
「收到。」陈文锦扣上皮箱提了起来,转身又对吴邪笑了一下。
「母舰的资源已经濒临绝境了。是把有限的资源留给战斗人员,还是用来救援不知是否还活着的难民,显而易见的选择题。」陈文锦注视着吴邪的神情,又补充了一句,「既然你要留在母舰上,就接受这里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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