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林起一向胸怀坦荡,此番却恐怕是动了真火。其实他一早便算到了这一步,只是既然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去相信,那么即便林起有滔天怒火,他也得受下,所有都是他自作自受。林安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却没能说出更多的话来。人人明面上赞他八面玲珑,暗地里讽他牙尖嘴利,却没人知道,他现在急的额头微微冒汗,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这个时候,他可以道歉,可以说好话表衷心,但若是林起不想原谅他,那他就是说再多的话也显苍白。
他几乎要撑不住跪在地上。
“下不为例。”所幸片刻后,林起长叹一口气,拿开他的两条胳膊,转身扶住他。林安就贴在他背后,身子抖成那样,他如何感觉不出来?这人每每惹他不快,却又总能迅速便平息他的怒火,恐怕便是因为自己最见不得他犯病的模样,看他疼起来,便懒得再对他动气了。更何况他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没必要为了此事拿乔,任林安自己折腾自己。
“你不怪我,我便无事。”林安见林起似是终于不以为忤,暗中舒了口气,于是便顺势靠在他怀里,卸了力道,咬牙缓过一阵后仰脸笑道:“一年多未见,你竟好像比我高了,果然是我年少时总卧病,没太见着阳光吧。”他刚才还不觉得,现在提着的心一放下来,这才发觉旧疾复发,身上竟疼得不像自己的一样,几乎站立不住。只是他既然有心想趁着这时候缓和一下气氛,于是便只能先压着疼,绞尽脑汁地想出了这么一句话。
只是他好不容易想出来的笑话大概太冷,林起听过之后不但没露出意料之中的笑模样,反倒露出嫌弃的神色来。
林安却彻底了松了这口气,在他心里,林起此刻即便是嫌弃他也好,只要没有芥蒂,来日方长,这样小的摩擦可以慢慢补全。
“少说两句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林起一手揽着他的肩膀,将他扶至车内的软榻上。林安额上尽是冷汗,脸上却笑意不减,试探地开了个玩笑:“也就你,能和本相这么说话”。
“他们谁敢?”林起收了收胳膊,冷哼一声。林安倚在他身上,不说话,只是含笑看他。他恨不得熬尽每一滴心血去护着林起,同时却又爱极了反过来被林起护着的感觉,即使只有这么一句话,也是足够了。半靠在林起怀中,他甚至荒诞地在想,要是死在这时候就好了,不再汲汲功名,不再搅动风雨,就这样埋在胡杨黄沙下,两具枯干的白骨,永生永世都是相拥的姿势,再不分开。
“我该走了,耽搁不得。”只是这念头产生之后,也只能是想想而已,片刻后,林安阖上眼睛,复又睁开,轻轻按住林起的手,“听到朝中什么消息都别慌,没事。”
林起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却没抓住,只是撇了撇嘴,又道:“你说你折腾来折腾去,图计什么?赶紧回去养病,别在这烦我,只要你不犯病,我也没什么好操心的。”
林安不说话,却突然从林起怀里支起身子,在他唇角落下一吻。林起没料到他这么做,吓了一跳,慌乱间连忙推开他站了起来。正欲开口,林安却扶着车壁缓缓坐起来,苍白的脸颊带着些红色,不待他说话便先低笑着开了口。
“无妨,你心里有我。”
林起一愣,今天听闻林安弹劾自己时的惊讶,发现林安不信任他时的愤怒,见林安发病时的心疼,这所有的情感加在一块儿所给他的冲击,还没有这一句话的触动大。
他自是不知林安之前心里几乎等同于同归于尽的想法,此时只见得他心境竟如此豁达,不由得觉得有些钦佩。他平定北地后一直没有回到栎邑,看似对那里没什么留恋,然而他每日读书练兵之余,却总要抽出半个时辰的时间面南而坐,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漫漫黄沙独自出神——只因穿越了那些沙漠、树林、坯房、宫阙的层层叠叠之后,有一些他面上不显,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牵挂着的人。
先不说父母和赵种,便说他与林安。自二人重逢之后,他便几乎一直是在一刻不停地南征北战,林安与他,算是名副其实的聚少离多。他心里有过不满,有过无奈,甚至有过淡淡的无力,但所有的一切,都在听到这句话后烟消云散。林安这句话,说的是自己心里有他,却又何尝不是在告诉他,他心里也有自己。身份使然,责任使然,他们二人注定不可能朝夕相守,甚至直到现在连话都还没有说开,但只要此心不变,天涯海角又有何妨?
自是铮铮男儿,朝堂博弈,疆场浴血,尽心竭智,各展平生。更何况离别有时,相聚有时,他又何须作此妇人之态?
林起倚靠在一棵枯瘦苍劲的胡杨上,同之前很多次一样,望着林安的马车渐渐驶远,直至那一抹黑色的身影被扬起的黄沙覆盖。
然而林起没想到的是,自那次分别,至二人再见,这一次中间却没隔多久。待林安回到栎邑后,还没过几天,林起便接到密探消息。他开始不信,然而陆陆续续的,所有信息都明白地显示着——林安失势了,而他之前竟未察觉蛛丝马迹。
说来可笑,堂堂赵国当朝丞相林安,竟被一群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给弹劾下马,只因罪名是历代君主最忌讳的——结党营私。
坐到林安这个位置,谁手里没有一大票人脉?身处这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的正中间,这些人脉既是优势,又是把柄,得意时可凭之更上一层楼,然而一朝失势,便是授人以柄,祸起萧墙。
林起这几日虽早已隐隐不安,但方一证实这个消息时,心下却仍然惊讶得无以复加。一直以来,林安在他心中一向是以高深莫测、无所不能的形象出现,就是那一双苍白干瘦的手,看似无力,却不知取走了多少人的性命。他几乎想象不出林安为人所算的样子,更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林安在他如鱼得水的官场上竟马失前蹄。此间震惊,不啻于巍巍山岳轰然崩塌于眼前一箭之地,只是,让他惊讶的还在后面。
当拿到了弹劾林安的那些人的名单时,林起霍地站起身来,后背瞬时便出了一层冷汗。只见“黄申”二字工工整整地写在最右边,看来他便是这次弹劾的柱石了。
“黄申...黄申...”林起小声念叨着,双眼盯在案上失了神。他连这人的样貌都未曾注意过,却无论如何忘不了他的名字。当日他与林安便是因为这黄申一人起了争执,几乎撕破了脸,他劝林安勿要赶尽杀绝,林安那时便毫不留情地当面斥责他为妇人之仁,没想到背后却果真因他一言而放了黄申一马,这才有了今日之患。
若林安果真有失,他便枉做那慈悲罪人,终其一世不得释怀。
况且,林安于他,从来不是同僚、知己或者长辈这样简单。林安的身子虽然破败瘦弱,但在他心里,林安便像是一座高山,稳稳地矗立在他身后,一丝一毫都不能撼动。他甚至感觉得到,林安看向他的眼神中那一贯的温柔,有些时候几乎与疼爱没有分别。而他之所以敢远离瞬息万变的权力中枢,蜗居北地大试锋芒,便是因为他心里知道,无论怎样,在他身后总有这么一座高山,永远地屹立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一直支持他、包容他、温柔地注视着他,甚至于等着自己超越他。有了退路,人便不会害怕失败,而对林起来说,林安就是他的一条退路。
而如今,他却突然发现,退路断了,身后的高山也顷刻崩塌,朝堂上的地震所掀起的滚滚烟涛横亘在平蓟与栎邑之间的几十里尘土路上,让他看不清那骤然现出地面的沟沟壑壑。那么林安呢,林安现在又如何?他无法不担心,但即便有心做些什么,在这小小的边城内却也是鞭长莫及。
林起几乎有些坐不住了,然而他毕竟已不是曾经的毛头小子,几年的历练终是让他磨砺出日渐沉稳的性格。他强自按下心急,静观动静,幸而终于又收到消息,赵王念林安毕竟于国有功,一心谋事,并未多做追究,只是削爵革职,抄其家产,降为庶人,总算暂时没有什么性命之危。
早闻说官场险恶,今日方觉朝廷剧变只在一夕之间。林起在屋内负手来回踱步,他此时方知林安之前弹劾他的用意,怕是林安早察觉他自己要处境微妙,便赶紧将他从“林相党羽”之列摘出来,免得受到牵连,明明自己已至山穷水尽,却也不忘从容为他谋划。他心中微暖,只是仍有疑惑——以林安之能,怎会如此轻易便被人算计?书信不便,怕是他非得亲自跑一趟了。
林起想到这里,快步走到书案前,提笔向赵王写了奏折,言北土已安,林起归心似箭云云,让人快马送至栎邑王宫。
没过多久,赵王下书,准奏。林起便留下廖平镇守平蓟城,带着童东,并之前带去的五万兵马即刻赶回都城。
王城百姓听闻新上任的左将军班师归来,纷纷夹道而立,延颈观望这个年未加冠便一举平定胡地的少年将军。林起昂首跨在战马上,坦然受了马下一排排百姓仰望的目光,不时对那些呼出声来的百姓颔首示意,只是意不在此,故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丞相林安失势,将军林起回朝。赵国朝廷一时间风雨如晦,不知将要掀起怎样的波涛。
☆、第二十八章
林起赶到的时候,偌大一座丞相府已几乎被搬空了,文吏仍一丝不苟地在院子里纪录着抄出的物品。林起挡住脸,侧身避过一个搬着箱子的小吏,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了相府深处。
他循着记忆,一边小心避开耳目,一边寻找着林安所在,终于在某个院子的小水塘边找到了林安。天上飘着小雨,水塘里泛出一圈圈细小的涟漪。而林安正披着件外衫坐在水边喂鱼,一头青丝未加梳理,尽数披散在瘦削的肩上,隐约被水汽洇湿。林起默不作声地负手从后面看着,突然毁气氛地在想,他此时若是从林安身后撑一把伞打在他头顶,那画面想必是逼格极高。不过可惜这会儿他手头没有伞,更不可能特意弄一把来,于是林起只能摸摸鼻子,尴尬地咳了一声。林安听到声音便转过身来,见到林起站在身后不由一愣,。
“林起?你怎么来了?”林安见到他,面上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连忙撑着石阶起身,脚下突然踉跄了下,却被林起扶住。
“北边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我再留下去也没什么用,赵王便同意我回来了。”林起见他要摔倒,上前两步扶住他的腰,见林安一手始终按在腹上不曾拿下,便把他的手拿开,熟练地换上自己的覆上去。刚才离得远,没注意到,现在离近了些,他这才发现林安疼得身子都在颤,想来必是疼得不轻,而他竟一直这么不动声色地忍了过来,甚至还能神色如常地与他说话。要不是他身材太单薄,林起真想赞一句壮士。
“疼成这样也不吱声...我怎么感觉你病得更厉害了?”
“一朝落魄,没想到竟连包药都买不起了。”林安自嘲地笑笑,话音刚落便微躬下身子,轻轻咳了两声,然后又叹了口气,续道:“这样也好啊,这么多年,我也累了。”
林安一向以一副高深莫测、成算在胸的模样示人,林起还是头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的落寞神色,吓了一跳,不无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林安的手段从来无人能及,只要他愿意,就是架空了那赵王的权力也不是不可能。在他心里,满朝文武,只有他林安一人是个真正的猎手,其余诸人,不过是在任其宰割之余还乱哄哄地相互撕咬罢了。于是追名逐利,勾心斗角,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林安的特长,他一直以为林安是乐在其中的,没想到现在他却突然和自己说他累了,那说话的口气,就仿佛是一个佝偻着脊背的老头,念叨着“吾老矣,久忘机,沙鸥相对不惊飞”来自我安慰。
“你这丞相府待抄过之后便也得充公了吧?连抓药钱都没有,想必你也没地方住。赶紧收拾收拾,搬到我那去得了。”林起见他困顿,心里也挺不好受,瞬间责任心爆棚,于是便强硬地开了口,反正林安也从来不会拒绝他。
没想到林安闻言却低下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半饷,才又涩然道:“我戴罪之身,若是让人发现——”
“我便是不做这将军,也不可能任你一个人。”林起不待他说完便出言打断,“当年值我败军当斩之际,朝廷上尽是些落井下石冷眼旁观之人,唯有你与赵种挺身而出。要不是因为你,到现在我不知已死过几回了。若是如今你方一落难,林起便去做那趋利避害明哲保身之事,岂不枉费这一世为人?”
那日他从赵王宫的九重殿陛下瘸着腿一阶一阶地咬牙走下去,朝中诸人于他来说都不过是一道道渐远的背影,彼此虽心思各异,冷漠的脊背却没有分别。冬日寒冷却刺目的阳光白花花地晃进眼睛里,让他只得僵硬地挺着脊背,却不能抬得起头来。饶是他反复告诫自己,他已是心智坚韧之人,翔鸟鸣北林,孤鸿拣寒枝,古来圣贤皆寂寞,独断茕茕难同行,但他仍不由得心下惶惶,直觉自己好似那丧家之犬,漫无归途。
当林安从后面扶住他的时候,他心里一空,却骤然又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填满。那日的阳光在林安脸上投下的阴影,自此便永远地刻在了他心里。在他于枕戈待旦的夜里惊醒时,在他于军中痛饮后抹去嘴角酒痕时,在他的右手握住逐云冰冷的剑柄时,那一天的光景便会忽地出现,在他的心里留下不轻不重的一道细细划痕。不知不觉间,他悄悄改变了对林安的态度,不再避之如豺狼猛兽,习惯了他一点点渗透进自己的生活,甚至于理所当然地习惯了将林安看作他的所有物,见不得别人欺负到他头上。
因为即便是半生之后,刀光剑影皆淡去,仍忘不掉,那时相扶。
见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句情话却被他说得义薄云天的样子,林安垂下眼睑掩去眸色,片刻后又抬起头,握着林起的手,道:“如此,你便在这里等我回去收拾下。”
林起答应了,放开林安,转身有些可惜地去池边最后观赏下那些不知将被如何处理的锦鲤。而林安迈步进了屋内,叫来管事,却哪里还有之前的落寞神色,反倒噙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目光微闪地吩咐道:“去把先前在城南买的那座宅邸退了。”
老管事呆了一下,但仍是什么都没问便应声退下了。
于是林安收拾一番,便终于搬去和林起同住。他此番确实是失势了,然这却是他有意为之,相印虽交还上去,后手却留了一招又一招。他虽被痼疾磨没了性子,但对权柄的渴望就好像天生便融入了骨血一样,或者说,随便哪一个男人,只要接触过权力的滋味儿,便再也忘不掉、放不下了。况且他经营多年,怎么可能不知狡兔三窟的道理?故而他虽不再是声名赫赫的赵国丞相,却不至于没个落脚之处,更甚至于像他说的那样,连抓药的钱都没有。只是林起既然已经开口,他便断无拒绝的道理,尽管他一开始提醒林起不要慌乱,就是存了让他别回来卷进这件事的心思,但林起方才就站在他面前,拒绝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反击尚未展开,此番却已得意外之喜,如此倒也不枉他步步为营,精心算计。
利用同情骗来亲近的机会,未免有些卑鄙,林安垂下眼睑低低的笑了,谁叫他本就为卑鄙之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骗林起的,欠林起的,日后定会一一补偿,即便是日后林起想要那最大的权柄最高的位,他也能将十二旒冕摘下来亲手戴在他头上。
“据说一品楼的糕点最好吃,我看你平时总喝药,一天也吃不下多少饭,就给你买些糕点回来尝尝。”林起下朝后回到新修缮的左将军府,手里拎着个用红绳仔细扎好的绢布包裹,方一进门便递到林安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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