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田里的水草厚不厚,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中途有一部分人下车,又有一些人上车,人人或手提或肩扛着大大小小的物件,这些物件让车厢始终保持着拥挤与凌乱不堪的局面。
我在乘客下车与上车的交替中,总算找到了一个靠窗边的座位。其实,也不能算是找到,应该说是被挤过去的。当时,有一拨人连带着他们的物件挤上车来,然后就在坎山劈路的推搡中把我挤到了窗边,刚好原先窗边那个人要下车,我便就势坐下了。坐着真好,手脚有了着落的地方,瞌睡实在来的凶猛的时候,也可以小睡一会儿。于是,我睡着了。
醒来时,发现一个中男人坐在我旁边座位上,看上去四十几岁的样子,皮肤黢黑,脸上布满褶皱且胡子拉碴,神情阴沉。他一动不动,却用眼白斜斜地看了看我,那眼神就像是一只蚊子叮在了我的脸上,让我浑身不自在,让我不得不怀疑起在我睡着的时候,他是否也这样打量过我。
车子又行驶了一段,再次停下后,这人便收拾起脚下的小包裹,然后拿在手上,欠起身子要站起来。我最怕的就是车子在中途打着火的时候停车下客,这时候的汽油味分外的冲鼻子。我正要捂住鼻子,突然,那人侧过头来,腾地一下伸出手来朝我脸上就捏了一把。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行为给吓到了。
我几乎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该大骂一声,还是喊捉流氓。
我愣住了。
是的,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木木的坐着,眼睁睁的看着这个老流氓提着包裹急匆匆的下了车。
我往车厢前方看了看,一切都与刚刚没什么不同,众人或昏昏睡睡或呆若木鸡,没有人注意到刚刚那一瞬间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怒火才骤然冒上来,真想扇他一巴掌!我在心里愤怒委屈的咒骂着:“混蛋,色狼,死你全家!”
车子又启动了,又有一些人挤上车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心中的委屈和恐惧,只木然的坐着,气鼓鼓的如一只小公鸡。
进入青城的那段路曲折回转上下颠簸,一阵恶心,胃里的东西往上直涌,我拼命咽着口水,努力不让他们蹿上来,但还是没能阻止住。我一甩头,就朝着窗外稀里哗啦翻江倒海的吐了。
☆、终于再见
也不记得是几时到的学校,只记得傍晚的日头像是漂浮在西边天际的红气球,金红金红,看着很沉,随时都可以掉落下去的样子。
小时候的一个黄昏,天边通红,弟弟站在晒场边,肚子上围着绣有红色牡丹花的围兜,突然,他抬起滚圆的胳膊,用它粉嫩的小手指着西去的日头,激动的喊:“姐姐,姐姐,气球,气球!好大的红气球!”我解释说那不是气球,是日头。可弟弟还是坚持,执拗的如一头倔强的小牛,继续指着日头喊:“气球!气球,我要气球!”
刚踏入青城一中那扇破旧的银灰色金属大门,就听到北头操场上篮球拍击地面以及一伙人奔跑喊叫的声音。
那伙人又在打球了。
平时都闷在教室里的那些男生,一旦上了篮球场,立时三分就如野马脱缰般活力四射,释放源自于生命本源的能量,个个流光溢彩疯狂激荡。特别是他们大汗淋漓的时候,身体里所蕴藏着的那股力量,似乎也正同汗水一起喷涌出来。
“这边!这边!”
白若水那特有的低沉中带有几分磁性的声音,从一开始就奔跑着钻进我的耳朵,让我感觉有些欣喜又有些慌张。他边跑边对着队友拍掌叫喊,跳动的身影仿佛一头灵动的鹿。
校园主干大道两边的大小松柏常年青苍,不枯不灭,点缀其中的山茶开得姹紫嫣红,一岁一荣。
我向北拐走上操场旁边的石子路时,他看见了我,朝我递了一个在他脸上少见的大大的微笑,那微笑像是清晨挂在头顶的太阳,虽不激烈但却让人一瞅便知这一天都将是温暖的,那微笑还带着几分自信几分清远,仿佛在十年以前那微笑已经随着他站在那儿,此刻被我瞧见了,而这一笑便让我的心情好转了起来,刚才车上所遭遇的那份屈辱,似乎也被他这一笑给涤荡得快要荡然无存。
我也笑了。
他像是带着些许满意,悠然的转过身,接着奔跑,冲破对方三三两两的包围,将手中的篮球漂亮的传给了自己的队友。
我收回目光,继续走我的路。
身后球场上奔跑蹦跳的他们,以及他们拍打出的篮球声响,依然于耳畔跳跃。
漫长的两天终于过去,又见到他了。
不知道这两天他是怎么过的,有没有回家?
我们的关系还会如从前那般自然无虞吗?
那晚的他,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
无心和有意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多想了吗?
我不禁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他正用双手接住流年传给他的球,随即跑向篮球架。他要投篮了。他投上了。就好像一直都知道我的目光在那儿,投篮后的他,转身后的第一个动作,竟是朝我再次递了一个灿烂的微笑,灿若太阳的微笑。
我也笑了。两排大雁于操场上空飘然飞过,它们排成两个“一”字型,继续朝着日头浩浩荡荡的游翔。
我回过头,闻见扑鼻的金银花香。
青城一中的女生寝室盘踞在校园的西北角,这是一个要高出校园其它任何角落的一角。站在大院门口,往前可以将整个校园尽收眼底,往后就是校园以外的世界,这里有着通往外面世界的各种小道。跨进学校大门要往女生寝室去,必然先经过食堂,再过操场,再经过一排由几个校内教职工家属开的各类文具店书店零食店生活用品店,穿过几排胡杨树,然后往西拐个弯,踏上一条清幽幽的石子路,走过一颗古老粗大的梧桐树,往前一截,上几步石条台阶,最终抵达那几排红砖青瓦带着大院的女生寝室。
寝室房门洞开,我一眼就看到对面床铺的唐红,她两腿叉开的躺在她的铺里呼呼大睡。她床架上挂着两个衣架,分别搭着一件裤衩和一件胸罩。肯定是她睡下前刚收回来的。她每次收回衣服后,都不急着叠好收起,总是先把它们挂在床架上继续晾上个一日半载。
也不知道其他人是都还没到,还是出去了,唐红重重的呼吸声让拥挤杂乱的寝室显示出难得的一片寂静。唐红是我们班的一号大喇叭,大胆量大嗓门大嘴巴。不论什么风吹草动,只要被她捕捉到,就会以原面目的起码二十倍在寝室大院迅速散播。青城一中的寝室大院,素来都是各种昆虫爬行动物和小型哺乳动物的聚居地,譬如蟑螂蜈蚣老鼠这类总能将女生吓得三魂飞六魂散的东西,只有唐红敢上前与它们轻松一战。
“这个没什么好怕的呀,又不咬人,小翅膀扑棱扑棱的也不飞走。”唐红一手捏着刚刚徒手捉住的蟑螂,一边不无得意地四下走着,向我们逐一展览。
“金丝蜈蚣,毒性大的很,你们离着点,我来拍死它。”唐红拿起拖鞋,往前拍去。
“什么呀,小老鼠么?”唐红趿拉着拖鞋小跑过来,仔细查看对手的个头与个性,点了点头说:“我去找东西来,你们看着,别让它跑了,跑掉的话,明天还会接着来,怪不得我放床头的饼干不见了,原来就是这个小兔崽子给偷吃掉了。哼哼,看我不收拾你。”她转过身,双眼放光,如同猎人发现要狩猎的猎物。等到她那大嗓门再次响起的时候,我们一看,半块砖头已经被她攥在手中了。
趋近黄昏的日头将金红流离的光芒从洞开的房门斜照进寝室地面,我把米袋子和书包往床边的长桌上一放,在床铺上坐了下来。我掏出压在枕头下的那面小镜子,举到面前,开始像温习功课一样,温习起自己来。
我已经不记得第一次照镜子时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但仍清楚的记得那一次我独自站在镜子前,查看镜中自己的情景。我搞不清楚那是一天时间中的上午还是下午,只记得当时,奶奶坐在门口缝袜子,我不知道其他人都在哪里,不知道他们当时都在干嘛,整个世界似乎就只有我和奶奶两个人,时间似一条悠长绵延的河流,古老而粘稠。我沉浸在自我中,异常清醒的站在奶奶那间幽深的卧室里。我记得奶奶的那间卧室放满了漆质脱落的朱红色木质箱子和柜子,我就站在那些箱子和柜子对面的一张桌子前。我的身体小巧而纤瘦,我的脑袋刚好可以越过桌面,我伸出胳膊,欠起身子,奋力的将那个奶奶的嫁妆—与我脑袋差不多大的圆乎乎的老镜子拽至桌边。光线从窗子弥漫进来,我就那样独自站着,观察着镜中的影像,用力的感受着最初的自己,完全不知道还会有长大这回事。终于,我走了出去。我是将那把镜子拿在手中走出去的。我走到奶奶面前,我记得奶轻轻抬起头,慈祥的看着我,奶奶应该是放下了针线,显然有些好奇的问:
“小落,你拿着镜子是要干什个呢?”
当时,白昼明亮极了,周遭的一切仿佛一块完整的果冻,光滑而又混沌。
“奶奶,你能把它缝在我衣服上吗?”我举起镜子,一本正经的说。
“缝在你衣服上要干什个啊?”奶奶耐心的问,她的声音绵绸而悠长。
“我要天天照镜子,天天看到我自己。”
奶奶噗嗤一声笑了。
最后,奶奶弯着腰在卧室的墙上钉了一颗钉子,从此,镜子被长久的挂在了墙上,就在桌子旁边,刚好是我站着就可以看到镜中自己的高度,那也是那间幽深的卧室里唯一一处明亮的地方。
现在,我又清楚的看到了镜中的自己,看见了那个扎着高高的马尾,留着斜刘海的女孩,她的眼睛不够大,鼻梁也矮矮的,皮肤远远算不上白净,只有两颗眼珠子还算精神,两片嘴唇还算鲜红,两叶眉毛还算英气。她的脸蛋一点儿也不漂亮,她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出众。她只是有着一颗迷乱的心灵,在趋近黄昏的光影中,沉湎于迷乱的自己。
这样的我,他会真的喜欢吗?
☆、一朵山茶花
去开水房打了两壶开水,用掉了三毛钱。回到寝室,唐红已不在床上,她的胸罩和裤衩被叠的好好的,放在了床头。
唐红的上铺——夏远正端坐在自己的床上,面前铺着一张大白纸,手里拿着毛笔,在大纸上挥点着什么。看到我进来,她停下笔,抬起头,冲我友好的笑了笑,说:“呀!你来啦。”
然后,就又低下头,继续舞弄她的笔墨。
我放下热水壶,凑上前去,问她:“又在练毛笔字呢?”
“画画。”
“哦,画的什么?”
“霉猪。”她并不抬头,只认真的画着。
“啊?霉猪?”我脑海中迅即浮现出一只笨拙的猪的形象来。
“哈哈,”她笑起来,摘下眼镜,拿起眼镜布擦了擦,提高了音量,“我说的是梅竹,梅花和竹子。”然后,把毛笔往墨水瓶内蘸了蘸,接着画起来。
我为自己的愚钝感到好笑,也就没有继续说话,默默的站着,看着她画。她的那副极其认真一丝不苟的神态,和她圆嘟嘟肉呼呼俏皮可爱的脸蛋,一头超级短的短发,唐红的内衣,以及我们凌乱破旧的宿舍,几者强硬的搭配在一起,一时间,竟令我感到十分的滑稽与不可思议。
我抱起堆在床尾的若干本书和习题册,拿上水杯,独自往教室走去。
校园被夕阳涂上了一层泛滥的金,原本明亮晃眼的日头,渐迷渐离渐涣渐散朝西而去,带来一天里即将结束和轮回的氛围。
一路上,我的脑海中交替闪现着篮球场上白若水给我的那两个灿若太阳的微笑,心头就有千朵万朵小花吐出花蕊涌出花瓣,绵绵不绝地滋滋开放。
教室门是关着的。回头瞅了瞅,也不见有其他同学,我心想:完了,没有钥匙啊。
走近一看,原来只是虚掩着,并没有上锁,我便抬脚轻轻一蹬,门就在“咣当”一声中弹开了。谁知,才刚踏进去,就发现偌大的教室尽头似有两个人,紧紧的团抱起一块。我感觉到脊梁后有股冷风“嗖”的一下,蹿将了上来。我没好意思细看,想返身出去,却已来不及,已经被他们发现了。他们慌忙松开彼此,我这才瞧出来是林芝和乔宇。我只好硬着头皮,装作什么也没看到,低头步入夹道走向座位。
我在尴尬中硬生生的坐在座位里。我想着,还是赶快出去吧,于是,站起身来,就在这时,角落里的板凳一阵响动,接着,我从窗户清楚的看到他们离去的身影。
终于松了一口气,在青城一中,还从未有过在这么近的距离内撞见一男一女抱在一块儿,害得我脸红肉跳的一阵紧张。
这两人的胆子也真够大的,大白天的在教室就这样抱在一块儿,要是被老汤看到了,就惨了……我在心里想着。
一男一女抱得那样紧,是个什么感觉?
我拿出作业本,心不在焉的写起语文老师布置的周记。
小时候,看过一部古装剧,故事内容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唯独有一段情景一直让我记忆犹新:有一天,男女主角面对面坐在房间里,突然,男主角迎面抱住了女主角,过了良久,男主角才松开双臂,这时,女主角羞羞的问他:“刚刚抱住我是什么感觉?”男主角满脸的笑意,也羞羞的说:“暖暖的,软软的。”
关于这种感觉的具体感受,打从那个男主角回答了女主角之后,我在心底总共偷偷想过无数次。但见过猪跑与吃过猪肉,这二者之间,从任何一个层面上来讲,都有着质的区别。
我实在没法继续将语文老师布置的死任务——每个周末结束都要交上一篇不少于四百字的该死的周记写下去了。
我有意识的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想着楚月什么时候能来学校。
这丫头平常总是在我之前到达学校。每个周末下午,我下了车,走进寝室大院的时候,都会看见爱干净犹如爱生命的楚月蹲在院子里,低头认真的在洗衣服刷鞋子。她总是把袖口卷得高高的,齐肩的短发从两侧垂下来遮住白净脸庞的绝大部分。她偏爱纯色素净的衣服,从上到下一尘不染,那遗世独立的样子,在我们那个随时都有昆虫和老鼠出没的寝室环境里,迷幻得如同一个虚构。她最讨厌的就是上语文课,老臧在课堂上每每说到兴起时就会泡沫横飞。我和楚月坐在教室中间的第一排,每逢老臧吐沫四射的课堂,楚月的精神都会处于高度紧张中,始终屏声静气全神贯注的留意那些吐沫星子有没有飞溅到自己身上。如果有被吐沫星子击中头脸和衣服,回到寝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洗头洗脸换洗衣服。她说老臧人如其姓,老脏了。
上周的那次语文课上,老臧带着我们朗诵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澎湃的吐沫星子在他兴奋的高声朗读中朝我们扫射而来,楚月实在无法忍受,就把书本高高举起挡住脸面。
老臧注意到了,他走到楚月面前,疑惑的问:
“楚月,你怎么把书举得这样高?”
楚月无奈,放下书,皱着鼻子说:“我。。。。。。这首诗太美了!读着读着,手就举起来了。”
老臧那高大壮硕的身体,又往楚月面前去了去,用拿着书本的那只手往楚月的脸上指了指,问道:“那你为什么眉头皱得这样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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