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将小白骗回了祖洲去帮我采花。”他浑不在意地低低嗫喏,嘴角儿甚至轻轻勾起,又不知道牵动了哪里伤口,“嘶”一声咳嗽起来。
陆远明只觉得一颗心也涌出了无力回天的莫大悲意。
几只青面獠牙手执钢叉的妖鬼,骑着几只身生肉翅的鬣狗,顺着血腥味道远远而来。一见气息奄奄的天权星君,便发出桀桀怪笑。
天权手中铁笔化为莹白长缨,他拄着长缨挺直精瘦文弱的身躯,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向天一笑:“来战!”
妖鬼心生惧意,又见天权胸口处已然开了一朵硕大血花,眉间的红印也已经若隐若现,几不可见,就互相打了个呼哨,一起缠斗上来。
陆远明只觉得这样落魄的星君天权,却说不出来的丰神俊朗,心为之折了。
可天权毕竟是强弩之末,几番缠斗下来,落了下风,被节节逼退到一丛天火燃烧的棠梨之前。
妖鬼举叉怪叫:“这星君天人又耐我辈何?见我妖王君临天下。”
恰在这时,一阵疾风狂卷。
“天权!”
正是白微踏火而来,一身白衣被风鼓得烈烈,他一手抱着一束不知名的野花,一手便扼住那一只妖鬼的咽喉,将那嚣张的妖鬼甩到了火里。剩下的几只妖鬼,见状落荒而逃。
白微惶急之间,将天权抱在怀里,恨恨问他:“你让我去给你采花,就是知道有这一刻么?”
天权微闭着眼,嘴硬道:“我只是……想念你家乡的那些小野菊了,快让我……看看。”
白微一把将那些花塞进这金甲星君的怀里,拨了拨他头发,在他额间落了一吻:“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
天权“噗嗤”一乐,仰头看他,揪着他一缕垂下的黑发把玩,低低道:“好。”
可一阵黑云如巨浪飞蝗般压了过来,朗朗无际的天界,都要被包卷进鸦翅沉云之中了。云中鬼妖成阵,牛角为号,黑蛟为车,独独中间簇拥了张赤红的描金轿辇,横卧着一个妖娆柔媚的身影。
一声巨雷过后,一只硕大的金钟,被层层灿金的符咒层层裹覆,也浮上了空中。
“听见了没?”天权自言自语,“贪狼在叫我们呢。”
白微将他搂紧进怀里,捂住他耳朵。
远远的吟唱,伴着隐隐的雷声,也传到陆远明的耳边,嘤嘤嗡嗡却是大悲静心之音。
天权垂了眼目,仰脸深深看了一眼白微,一手将胸前的花儿递到他的面前,说:“看花,别看我。”
一手狠狠□□自己的胸口,掏了一颗火红火红的星屑出来,抛掷向那半空中的金钟。
陆远明又觉得心间一阵痛不可当,就要弯了腰下去,可眼睛却不由自主虽那星屑,往空中望去。
七块四面而来的星屑碎片合在一处,成了一颗小星,重重将那金钟击响。
钟音涤荡万物,震碎了滚滚黑云,一切恢复自在清净。
火灭,云开,棠梨花复开,只是青石殿宇依旧倾颓。
白微靠在花树之下,抱着了无天人之色的天权星君。
“你总是这般一意孤行,这般爱戏弄我。”他轻轻说,“说好让我戏弄回来的,你却失信,我却不失信。上天入地,我都会缠着你。”说完,在星君额上印下轻轻一吻。
吻过,静静看着他出奇安静恬然的眉目,为他抹去上扬嘴角儿的一点小小血迹。又低头,将濡湿的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脸上,小小地颤抖。
陆远明亦急不可耐,好想能冲过去,帮那道人拭去满脸的泪,可手及之处,皆是一片虚空茫然。
白微怀中的星君,好似一件摔裂的瓷器,倏然间起了丝丝冰纹,一片一片,散碎下来,飞絮一般,随风而散,转瞬之间,只余那满脸泪痕眼睫低垂的人,两手空空,他将手握成拳头,细细的血色,从他的指尖漫了出来。
散落下来的星屑之中,独有一点红色,似乎正是星君额间的红印,并未消弭。那小小的星屑,直直向着陆远明而来。带着一阵剧痛,一阵灼热,嵌进他的心胸之中。
陆远明摸着剧痛不止的胸口,耳边再次响起雷声阵阵,似在传信欢庆,又似悲叹声声。
神魂游移之间,他奋力睁眼,最后一刻所见——
棠梨花落如雪,落在树下人的长长发上,一刻已成一色。
陆远明恍然睁眼,犹不知身在何方。
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一生恰如大梦一场,万事由缘而生,因运而定,顺命而止。
万幸身后仍是那妖道紧紧的怀抱,耳边却没了远雷声阵阵,换了一两声悠远的“布谷”。
传说他降生那时,正是阴日阴时,百鬼遮天,但凡有所降皆为不详。
又有人传说遥见天际,暖阳明光如一只巨大金钟般,宝光大盛,荡涤世间一切妖邪,一片清净祥和。
是为,远明。
☆、还巢
早就来了几场细雨,老陈停了洒扫,抱着扫帚坐在廊下,看着廊角上一盏小小的枯枝燕窝,叹了口气,不知道何时,
那去南方越冬的小燕,才会归来呢?
又谁知道为何,他家大人这几日还朝归家,也一日比一日晚呀。
陆相揣着一方糖糕,漫无目的在集市上来回溜达,蹲在一盆儿老桩棠梨的盆景前,看了好半天。又觉得无趣。日头早就偏西地不能再西,他干脆找了一个茶馆,落座在角落茶桌前,翻了茶牌子,叫了一壶酽酽的抱春茶,如酒水一般自斟自饮起来。
茶自然是不能醉人的,越尝反而越清醒起来。
茶馆内的戏台上,正唱着一出狸猫太子的旧戏文。疏疏密密的鼓点儿,伴着珠圆玉润的清音,一股脑儿都塞进了陆远
明的耳朵里,心里,就要将他的思绪撑破了来才罢休。
都怪那日一梦,冬去春来,好似又活一场。
天权星君的天人之姿,慷慨之色;他家妖道的情深似海,花落白头,都历历在目。最后的终了儿,通通凝成了星君眉间的一点嫣红。陆远明不禁抬手,去摸了摸自己眉心,就着茶碗中映着的形影儿瞅了一瞅,仍是空空如也。
不知在那妖道的心眼里面,究竟看到的是天权星君,还是陆远明其人呢?
陆相将那苦涩的杯中茶一饮而尽,顺到口中的嫩茶梗,也一一嚼碎了,只觉一阵清苦,在口中四散开来,几要上头了。
正这时候,一人伸手,坐到他对面,伸手压了他的茶碗,说:“您有何烦忧,是否可与我一叙呢?”
陆远明抬眼,是位玄衣公子,撩了襟袍,施施然坐到了他对面,自己取了一只茶碗,倒了一杯新茶,抿了一口,就着戏台上的唱腔儿打起了拍子。
玄衣公子长眉细目,自号“方燕回”,刚从南地北上寻亲,不料半途迷失,失了亲故的所在,正四处打听,这时候,借陆相一杯茶水。
陆远明摇了摇头,自家的烦心事,何必牵连他人呢?又问那燕回,所寻何人,是否能帮上一二。
燕回细细想了一想,说:“次次来探亲,并不记得如何走得,只记得那宅子金丝为顶,玉璧为墙,门前有神将拱卫,
堂内垂了青碧碧的缕缕珠帘,挖了一方青碧碧的荷塘,水下青鱼能有一人大小。最最动人是亲故的一张笑颜,每每他来做客,有花衫人滋扰,亲故都会手执长刀,将那花衫人打跑。燕回蠢笨,记不住许多,所能想起的,就只有这些了。”
陆远明想了又想,能有这样高门大户,无非是祈宁城内王侯巨贾之家,可细细数来,并没有方姓。待得茶性阑珊,月儿也挂上了梢头,宵禁将至,陆相叹了一口气,还是决定收敛了一心芜杂,招呼那方燕回一起归家,没准家里的妖道能帮上一二,至少也可收留他一二日,不至浪荡于街。
方燕回心存感激,兴致盎然,牵了陆相的袖子,一刻也不肯放松。回家一路上,尽挑些南北之地的不同见闻讲给他听,什么豆花汤团的甜咸,端午粽子里是火腿还是金丝蜜枣,不一而足,直说的陆相腹中“辘辘”声起,一肚子茶水晃晃荡荡了。
直到进了陆宅,被那等在堂中饭桌前的白衣道人一眼看去,方燕回赶忙战战兢兢松了手,拱手问好。
“小陆呀,这几日朝中都这般事忙么?”白微问,一双妙目眼波流转,筷子夹了一只炸小鱼,填进陆远明面前的碟子里面,“这么忙,还捡了个人回来?”
陆远明用手背摸了摸鼻子尖,说了怎么遇到了燕回,便将头埋进碗里。
方燕回也没客气,更不嫌弃老陈的手艺,频频下筷子,转眼间都要将那盘子炸小鱼夹空了。待得筷子“当”一声戳了盘底,才不好意思含羞带怯地说:“陆大人,抱……抱歉我……好几日没吃饭了……”
陆远明失笑,赶忙让他别客气,又放了一筷子青笋进他扛着尖儿的碗里面。
老陈眼见这两人吃地欢实,想定是自己厨艺见长,默默在心里夸了自己三两句,不由胃口大开。
只有白妖道吃地失魂落魄一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就着填一口干巴巴的稻米饭,如此往复。最后,终于撂了筷子
搁了底见天的碗,瞅着方燕回说:“快吃,吃完了就送你回家!”
“……”正狼吞虎咽的燕回,一口噎在嗓子眼儿里,咳嗽数声,坐在他旁边的陆远明赶忙帮他拍背顺气儿,递上汤水
,道:“这夜里,都关门闭户,不若明日天亮再说吧。”
“不,可!”妖道突然肃了一张脸,深深看入陆相眼内心内魂魄一般,咬着字儿说,说完反而换了一张柔情满溢的面目,就着方便粘到陆远明身旁,在他耳边低低说:“我知道你躲我,却并不知道原因,今晚我非要问个清楚明白不可!还是你想今晚折腾地厉害一些,我倒是并不在意多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墙角里也多个灵光的耳目。”
又拐着腔调,垂了长密眼睫,低柔了声音,一步三叹地道:“哎,还是陆相你想新桃换了旧符,始乱终弃,可怜了我这一身清白,哎。”
这回换了陆相咳嗽起来,指着那入戏十分的妖道,手都抖了起来。
一时饭毕,三人还是出得门来,站在陆宅门前,燕回君和陆相均茫然四顾。
白微略略思索了一下,侧首对方燕回说:“过来一下。”
燕回躲在陆远明身后,仍是揪着他的袖子角,唯唯诺诺摇了摇头,迫于妖道灼灼的眼光,才不情不愿蹭了出来。惹得陆远明摇摇头,转念一想,莫不是这妖道在,吃醋?
心念电转,才觉酸意冲天,陆相失笑。多日来的一片烦忧,都要被这醋蚀化了。
只见白道人在方燕回身上轻轻一拂,一片细细的黑羽,就忽忽悠悠从他身上掉了下来。等了良久,黑羽并不落地,反
而因风而行,起起伏伏如浮在小溪流里面一样,往远处去了。
“跟上。”白微道,遂牵了陆远明的手,拉着他也向那黑羽的去处而去。
夜色深重,犹有稍寒的风料峭而来,陆远明觉得与那妖道交握的手尚还暖热,并散了融融的暖意,流遍全身。
青石板街上,两线灯影中,黑羽行行停停,穿街绕巷,还能专门避了更夫和巡夜人,甚至有两回绕错了胡同儿,引得他们多走了几步冤枉道儿。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稳稳落了下来。
“是这儿,就是这儿!”方燕回叉着腰喘着长气,兴高采烈,看着木门上,贴着的两位威武门神。
“这儿?”陆远明打量四周,大感惊异。听燕回所言,还以为定是朱门大户,钟鸣鼎食之家,没想到就是一间普普通通顶茅石垒的农户。
透过门旁的矮矮石墙,犹可见到一方花椒树下垒着鸡笼,鸡笼旁几条菜畦,不知种了什么,反正密密匝匝。又有卧着
莲藕的小池塘,屋前一株粗腰儿的垂柳,春来发了满树小巧玲珑的嫩芽。屋舍内的人还没有睡,灯影映窗,女人正在
缝补些什么,一个小童带着乳音轻轻唱着歌谣,。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何来?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孩童唱完,还悄悄启了小窗,似乎去望那房檐下空空的燕巢。
“多谢二位,亲故家已到。”方燕回朝着白陆二人拱了拱手,旋身而起。长身玉立的玄衣青年失了踪影,余处只剩下
一片黑色的尾羽。陆相捡起那片羽毛,羽毛化了一片银光闪闪的银叶子,“多谢陆相款待,后会有期!”
一只黑羽白腹的小燕儿,飞过低矮的围墙,故意在房舍窗外扑棱了几下,才归了燕巢。
小童听得燕声,见得燕影,不禁拍着小手儿喜笑颜开,跟那织补妇人说:“娘亲娘亲,你看你看,我家的小燕儿又回
来了呢!”
清脆的童音,格外悦耳,好似银铃一般。
这小小的铃声,仿佛一直伴着走夜路归家的白陆二人。
撒了月光的长街上,陆远明背着手,摩挲着手中那片叶子。
心有挂牵,敝帚自珍。茅顶金丝,柳条碧玉,旧巢亦是春来的暖殿。
陆远明不禁豁然开朗,只觉胸怀中暖意奔涌,去望那身边的妖道。
妖道亦深深望回来:“小陆,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陆远明顿了一下,还是咬了咬下唇,道:“我那日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个与我一般模样的天人。”
妖道脚步也是一顿,停下,问:“什么?”
陆远明顺了一口气,也站定,盯着他眼睛,问他:“我只是在想,他天人之姿,我却只是一个区区凡人,不知道你望着我时,究竟是看到了一线星魂,还是一个陆远明?”
妖道脸色巨变,头次在他眼前失却了从容懒散,一双瞳眸,渐渐化了骇人的绿色,欲言又止。
“还是堂前痴燕,只认旧日百姓家。只要有那一线星魂,就可以了?”陆远明一阵心悸,转身而去,扬手道:“罢了罢了,我还有明日要用的折子没有写完。”
好一会儿好一会儿,白微仍旧孑然独立于原地。
他望着长街上,陆远明背着手潇洒远去的背影,咬着牙,低低说:“起初时候是他,现在……是你。你……也要抛下我么?”
可妖道并未看到陆相脸上,收不回去的苦笑,和双眼里面,遮不住的点点星光倒影。
还有那颗,已然管不住自己的心。
☆、清明(上)
清明时节,细雨如烟似雾,绵绵纷纷,一茬接着一茬,直下地草色青青,万物都洗淡了颜色。
青团在笼,百姓在门前洒灰插柳,少女风中,四野清净,杏花早就开地如雪霏霏绥绥。
牧童笛声短,愁绪随风而长。
路上尽是断魂之人,今年又多了一位,游游荡荡,好似在寻家在何方的游魂。
他却是真在寻一个好几日未归家的人。
陆远明极其不喜欢下雨,他握了握手中的伞,抬头望一望天河轩的匾额,和朱漆栏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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