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明勾了唇角,拿起貂小六,指了指灯树上另一盏。貂小六乖乖蹿上树去,稳稳将他指的那只竹签取了下来。陆相兑了灯,饱饱蘸了墨,还是四个字:“君心我心”。写完搁笔,将那灯提起来,望着白微。
白道人轻轻一震,抬起手来,捂住了嘴,弯了腰,似乎笑地情难自禁,待抬起头来时,却是双眼晶晶亮亮,摇荡了浓浓的雾气水光。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陆远明的脸颊,说:“我心亦如君心。”
陆远明点头。
半途饿了,白陆二人找了家卖元宵的铺子,选了个角落坐了,将灯搁在一旁,看着这游人熙攘,灯市繁华。
三碗热气腾腾的元宵,不一会儿就摆上了桌。小小的白圆子,载沉载浮,喧嚷之中,安安静静喘着烟气。陆远明舀了一个进勺子里,放在唇齿之间轻轻咬了一个小小的口儿,就见滑滑的黑芝麻馅儿,便呼噜噜涌了出来。赶忙用唇舌去接,舌尖上一阵香甜,一阵火烫。
对面道人用指尖敲敲桌子,笑他好像只小猫儿。
陆相横眉怒目,心中却一片畅然,不由又舀了一颗,送到那道人的嘴边。
陆远明见白微轻轻伸出舌头,将那汤团卷进口中,垂了眼睫,吃地万分专注的样子,心中也万分酸软。
昔闻有话本中的白蛇,正好是吞了书生买仙人的一颗汤团,便化了人形儿,与书生痴缠三生。这陆大人的汤团,可是也曾掉进了什么妖怪的嘴里?
陆远明一阵心悸之下,就摊开自己的手掌,里面一枚素金的指环,灯火之下泛着浅浅的光晕。
“送你!”陆远明轻描淡写,挑着眉望着白道人。
白道人“咕咚”咽下一颗滚热的汤团,捂着胸口咳嗽了半天,仍不舍得将目光离开那只朴素的指环。
“送我?”
陆远明点点头,定定看他,掩不住脸上又透出了薄红,见他惊愕沉默,不禁要急急收回去。
没成想白道人动作快如电闪,取了那枚指环,套在了自己的手指上,正对着小摊儿挂着的一盏小灯笼,细细欣赏,微光如水自指环上流过。
陆相红着脸道:“太朴素了些,”又补一句,“母亲曾戴过。”
白道人缩回手,深深看了陆相一眼,攥紧拳头,“嗯。”
等着白陆二人赶到了市集尾巴上放灯的小小空地,放灯的人已然稀稀落落,天幕里高高低低浮着数盏天灯。
真好似方才碗里的圆子,带着甜甜的愿望,煮在祈宁的夜空里面。
陆远明弯下身去,亲手接连点燃两盏天灯下的烛焰,看那祈愿,被一一照亮。
他与白微一一松手,那天灯就载着陆相的愿望,轻轻向空中浮游去了。
“你说这灯真的会直达天听,一一实现么?”陆远明背着手,看着天,看着灯。
白微摇了摇头,摸过来他的手握了,亦望着天稳稳道:“每年的这个时候,星宿上的天人,都会拿着一只长柄网兜,来捞这人间的祈愿之灯。”
陆远明问:“这天有多远,难保不半路坠落?”
只觉得,天际广袤,自己那两盏,摇摇坠坠混在纷纷杂杂一般模样的灯里面,都要分不出来了。
陆远明手被攥地紧紧,偏头就见那妖道什么时候也转了头,定定望着他:“祈愿越深,念想越沉,飞地越高越稳,执念便能化清风送之上青云。”
“嗯。”陆相点头,只觉得两人之间,寒风过耳,噪杂之声尽去,不禁想靠他近些,便把头搁在他肩侧。
听那妖道含了幽幽的笑意,磨蹭着手上的指环,续到:“诶呀,再说还曾有个笨手笨脚的星宿天人,为了捞一盏远一点儿的灯,跌进星河里面,弄了一头一脸亮闪闪的星屑呀。”
“是么?”陆远明不由自主反问,月光星光天灯之光,亦撒了他满头满脸,莹莹如玉。
妖道回:“当真。”
陆远明含笑,“真笨!”
“是呀!”白道人望着那遥远的天河,紧紧握着身边人的手,低低笑道:“真笨。”
☆、惊蛰
不过是春意初来,乍暖还寒,陆大人在灯下写着折子,未撤的小炉依旧烧地暖热,直熏染地那妖道白皙清瘦的面颊,泛了一片薄红,淡淡的水莲花味道,也加倍浓郁起来。
陆远明搁了笔,捏一捏眉心,就见到晚饭后一直闲话痴缠着他的白微,早就趴在书桌旁的梨木长榻上,沉沉睡去。长睫低垂,掩了向来明澈的眉目;白衫委地,银发披散,好似一朵卧云,绵软而悠然。
陆大人的心,如同被将来的春风拂过挠了一下一般,痒痒的。吸了吸鼻子,也痒痒的。遍是那妖道身上的味道,由着暖意蒸腾弥散,简直要透过半开的一扇小窗,飞到祈宁的各个角落去了。
并未有纳吉问名,三媒六聘,凤冠霞帔,那人如同从天而降,落入了陆大人的怀中,何其幸也。
陆远明轻而细心地将书卷折好,揽袍而起,蹑手蹑脚行到美人卧榻边,看着他枕在额旁的手上,戴着那只素金的指环,嘴角犹存浅浅的笑意,不觉探手摸了摸他的发丝,只觉得从指尖到心头,泛着一阵儿小小的怜爱。这天地间,纵然美人无数,却独有一个倾心常伴,可是人间最大乐事吧。
陆相呆傻一般笑了,没提防连人带手就被那人捉个正着,揽进了怀里。
笑意盈盈的白微道人,哪里有半分的迷茫之色,立时将陆远明横抱起来,牵带到床榻之上。
玉环钩短,良夜还长,天青色的纱帐滑了,隔了个暖玉温香的小小所在出来,将白陆二人皆困于其中。天上天下,万籁俱寂,只余心跳声声。
“小陆。”白微轻轻唤他,居高临下将陆远明压在身下,蜻蜓点水一般,吻他脸庞嘴唇,落下点点珍惜缠绵。
陆远明脸红,却并未推拒,只侧了头,奶猫儿一般应了一句低低的“嗯”。
他这一声虽细,听在白微耳中,却是天音一般动人,惶急地就攫住他唇齿,厮磨咬噬,一对眼珠儿泛了淡淡的沉绿之色。
可怜陆大人向来洁身自好,初涉这□□,心中虽如海潮一般缠绵起伏,双手竟不知道搁在哪里合适,脸上也不知道该作何应对,只得闭上眼睛,颤着眼睫,任那人作为。
白微见他平素严谨端然的脸面,透着暧昧酒醉般的薄红,他每一个小小的触碰,都会牵起那人一个小小的哆嗦,却并无如往常般的退缩之意,胸口欣喜酸胀之意,已然要压过凶兽般的逞欲。
只觉一期一会,再无这般动人动心了。
白微动作更加轻柔缱绻,双手将那人双手带着压在头顶枕头之上,以唇代手,用齿牙将他袍带缓缓解开,半褪了他的衣衫,寻到胸前两点小小的胭脂之色,慢慢舔舐了上去。只觉得身下之人轻哼了两声,似有抗拒,不禁来了趣味,专用牙齿去缓缓碾磨,用舌尖轻轻拨弄挑逗,使那两点小小乳粒,如红豆一般硬挺起来。
再起身去望陆相的眉目,更是一阵茫然,叠着一层难忍,全身透出海棠之色。白道人得寸进尺,低低问他:“小陆,可还喜欢?”边问,边故意将那散落的银丝,垂在他的胸前,缓缓拂过他的脖颈,小小的乳首,激起他一阵战栗,一阵悸动,“喜不喜欢?”
陆大人哪还有思绪来答他问题,早就羞涩夹杂着□□,浮沉在海浪里一般,不知身之所在了。被白道人戏弄,只得咬着牙胡乱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白微见他这可亲可爱的样子,实在不能不将他放在心尖之上,珍惜一会儿,又压在身下,细细揉搓,将他化成一弯柔波轻荡的春水。
觉出陆远明亦情动,白道人嘴角微弯,从他脖颈亲吻一路蜿蜒向下,去逗弄他的欲望,引得他终是压抑不住,低低嘶哑□□轻叫。待得白微为陆远明纾解,抬了头去望他的眉目,只见他轻咬下唇,满面潮红,狠狠气喘。
两人发散衣乱,俱皆身赤,不见端方之色,恰如两只妖兽一般。
白微一双眼目,尽皆显现翠石之色,如无底碧潭一般,将陆远明稍稍清醒过来的思绪,沉沉地吸入其中。陆远明收了重重喘息,却并不怕,只觉得自己已然跌入这深潭,被那潭底的水怪拆骨吸髓,万劫不复。
“小陆,不要走神!”陆远明耳听得他一句绵绵嗔怪,身下一凉,一阵剧痛,将他劈将开来,微微泛红的眼角儿,倏然间,就不知所以落下了两线泪来。
白微并未停下动作,只是用手扳着陆远明的下颌和脸颊,手上轻轻揉捏,身下重重碾磨。又寻了他潮潮的眼角儿,用舌将他的泪都卷了,在他耳边叹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多想你……”
一时间雨覆云翻,两人皆听得远远传来隐隐春雷之声,恰恰是惊蛰已至,万物将苏。
待得两人神思凡体皆直上青云,才又都软绵绵落回床榻之上。白微温柔地亲了一亲陆远明的小腿,才将他放开,餍足一般沉沉跌到他胸口之上,将自己如战鼓一般繁密的心跳,与他的相叠相合。沉静一会儿,方又拉了锦被起来,将两人裹缠其中,从后紧紧揽了陆相,把脸埋进他的散乱黑发里,呼吸绵长,敛了声息。
陆远明亦长长舒了一口气,又长长吸了一口。鼻端并无淫靡晦乱的味道,还是道人身上那淡淡的水檀熏香味道,沾染了他满身满心。陆相心中五味杂陈,终是抬起手来,□□白微指缝间,摸着那只指环,紧紧与他交缠。
可虽疲累,他却无法安然睡去。
一阵一阵的春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好似那手持雷锤的鸟翼之神,就站在屋顶房檐之上,锤凿相击之间,落下摄人心魂的沉闷巨响。
陆远明闭上眼睛,眼前突然展开了一片渺渺星海。星槎摆渡其间,云马霞路,宫舍隐隐,天人你来我往,一望不着边际。他如一缕轻飘的神魂,游游走走,一会儿坐在星槎之上,帮着划动桂枝桨,一会儿坐在一尾青鳞巨鱼的背脊之上,破云浪而去,一会儿却坐在三尾神兽所拉的车辇上,疾风般飞驰而过。一路上玉树琼枝,殿宇巍峨,又有云海苍苍,兽骨辚辚。不知所起,亦不知所止。
浮游了不知多久,才被重重甩出,落在了一方青石所垒的殿宇之前。殿宇前密密植了一株株荼白棠梨,时值花放,亦有垂果累累,不似人间红色,也是玉肌冰皮。田田脉脉,风过花落果摇,如下了一场新雪一般。铺了一条花瓣的小径,直通向那殿宇而去。
陆远明沿着这懒扫的□□,一直就往前而去,心静下来,也渐渐冷下来。
☆、星魂落
鸟鸣春院静,棋落古宅幽。
一时之间又换了琴声铮然,音色流转之处,夹杂三两句低言笑语,显是有人迹的。
陆远明步于云上花上,行到殿宇的门廊之前,愈发觉得遍体生寒,冷冷云丝如绕,似在广寒之中了。陆相心想,是不是再过片刻,嫦娥的赤眼儿玉兔子就该从里面蹦了出来,扑将在他身上了。
大略是同那妖道经历了种种神异之事,故而时时都能泰然处之罢了。想到那妖道,陆远明心中竟然起了几分心焦,生出想快快回到那人身边,再用心用眼描摹一遍他的面容之意,不禁抬手敲了敲房舍本就半开的门,问:“请问可有人在?”
谁知他扣了几声,都没有听到应答。
陆远明能隐隐听得几分耳语,于是决定先推门而入,再抱歉叨扰。未及他动作,一束小小的白影儿,就从那半开的门扉之间窜了出来。雪白皮毛,黑豆子一样的眼睛,毛蓬蓬的尾巴,分明是那……貂小六。
他不是在人间吹笛司雪么?
陆远明探出手去,宽袖微展,摆了个小小的怀抱,小六竞像不认识他一般,也不跳进他怀里,也不睬他,顾自跑到一株棠梨树下,用小爪子将花瓣和浅土拂开,埋了一样物什儿进去,埋好了,自己“咕噔”一下压在上面坐了,抱着肚子舔了舔嘴角儿。
陆相只好收了手臂,站在原地,看它一连串儿动作正好儿鼓捣完,一人就拉开了门扇,急急地追了出来。他动作也快,一阵风将他的白衫鼓了起来,递到陆远明神魂鼻端一股水檀香味道。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为天权寻到的书香,怎么能让你抢了?快快给星君还回来。”
那人声音慵懒清越,浅嗔薄怒,日日听来不厌其烦,这时候声声化了响鼓,敲在陆远明的耳中。恍然间才觉得小白貂路过他时,为何他一阵晕眩,原来是暮夏时分,曾经醉过的书香。
陆远明使劲揉了揉眼,定睛去打量追出来的白衫人。一定不是那妖道吧,那妖道分明才与他云收雨住,交颈而卧,沉沉酣睡。
一树棠梨接了风,纷纷杂杂散了在那人的漆黑发间,衣衫上,与那白,融成了一色。那人暮然转身,冲着陆相朗朗而笑,展了怀抱,身如玉楼,目含碧海,除了眼色发色,分明就是那个白衣银发的道人啊!这时的白微白道人,眼波盈盈脉脉,柔情不知有几许。
陆相心中亦纷纷杂杂,几要成麻,失魂落魄情不自禁向那人的怀抱走去。
刚走几步,就觉得神魂一阵寒凉,另一个青衫之人,自他身上径直穿了过去,先他一步,占了那人的胸怀。青衫人低语:“与滕六计较什么,我喜欢的香,向来只有你身上这一种罢了。来,让我再好好闻闻。”
陆相骇然,那低语之人,竟然与他一般面目!只不过他气质泯然众生,不过一只台阁里面锁着的书虫,可那人虽然与他脸面丝毫不差,眉间却又一点红,况带着一股清寒冷傲,嬉笑间亦能妩媚多情,衣带翩然当风,果真神仙中人也。
碧眼的道人听了他口中天权的温言软语,被他那笑惑了,轻点了头,又抬起他下巴,细细吻了他眉间。
云天之上,花雪之中,一白一青一双璧人相依而立,果真美不胜收。
陆远明鼻子骤然一酸,还未及反应过来,就觉得脸颊一湿,抬起手指去摸,却是凝了一颗小小的泪珠。他望着自己的手指,上面不是还套着妖道的牵魂丝么?怎么就这般走散了呢?
耳听得天权问:“若是星宫易主,天人寿尽,跌入轮回,你还会寻着我么?”
那白微含含混混,却又掷地有声:“相思为引,上天入地,碧落黄泉,穷我之神魂,也必要拥你在怀。”
“哎。”天权唏嘘轻叹,似有无限惆怅,“真是……舍不得你。”
陆远明虽知道这许是幻景,也没准只是那道人的旧账,仍是心中一冷,从未有过如此憎恨自己这张天生的面目,心中的绞痛蔓延到了眼上,头一阵眩晕。不禁双手抱头,耳边又是一阵隆隆的雷声。
掩住了眼目,却掩不住神思光转,一时是那二人身骑独角异兽,驰骋在广袤无边的草原,一时是那二人以天为被地为席,并排躺在野花中间,望着一天游云低语,一时是那二人你研墨我作画,你抚琴我舞剑,一时又是西窗烛下,切切私语,共话巴山夜雨,一时又是二人共撑一只星槎,游荡在星河之中,捞了几颗碎碎的星屑,别在发间。一切风景,皆因二人同赏,美轮美奂。
待他再睁眼看时,却是一片赤火修罗之景。
棠梨燃尽,只剩飞灰,云海龟裂,云缝中隐隐泛出熔浆之色。天火熊熊,疾风猎猎,石青色的殿宇,只剩下了一片颓垣。身披金甲,长发散乱,面如金纸,手持银色巨笔的星君天权,靠在断柱之前,胸口起伏,嘴角垂着一缕血迹,眼目几要放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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