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谁,总是火烈帮帮内的事儿。在程焰的地盘上,谢澜给程焰留面子,左右现在的他不是当年的他,被立个下马威也不算什么。
谢澜微微一笑,“又不是什么大事,况且我这不是来拜访你了么?”
程焰邀谢澜入座,“我还以为你性格大变,没想到还是这么讨嫌。”
“彼此彼此吧。”
“我说你这人,还能不能有点趣了?”
“可别,”谢澜做一个拱手告饶的动作,“我现在可打不过你。”
“他娘的,难道老子在你眼中就只知道打架吗?”
谢澜没说话,只以眼神默认。
程焰吃了个瘪,一脸丧气,他给谢澜倒了一杯酒,转移话题,“六年没见,你可得多喝几杯!”
随后两人便开始推杯换盏,你打趣我几句,我闹将你几声,表面看起来似乎十分热络热闹。
——一回桐城,一出谢公馆的门,就注定日子会变成如此,对人最多给上三分真心,留得七分用以自保。在酒宴歌会里你来我往,纸醉金迷。在一片昏话里点上几句重心,算是了了目的,随后带着满身倦意,回到一个暂时的归栖之所。
厌。怎能不厌?
只是人要活着,就得在这泥淖里挣扎求生。
当求生成了必要时,主观的情绪也就不再紧要。
直到谢澜与程焰要告别时,殷九相才磨磨蹭蹭地从外堂进来。不过与程焰打了个招呼,他已经扶着醉熏熏的谢澜又从内堂走出去。
出了火烈帮的堂口,谢澜上了汽车,瞬时便卸了刚才那一副醉得昏天黑地的模样。他的眸子恍若水洗过一般,霎时极清极亮,“老殷,我要去明珠歌舞町。”
“你没发烧吧,大半夜的去什么歌舞町?”
谢澜一本正经地解释:“老殷,歌舞町就是大半夜的才热闹。”
“我可不知道你谢少爷什么时候喜欢热闹了。”
谢澜蓦地一笑,露出一点稚意,“刚才喜欢上的。”
这稚意恍地叫殷九相想起来六年前那个无所畏惧的少年来,想起当年的往事,他心里一时之间有些心酸,声音里略微带上一丝沉重,“成吧。”
汽车在夜里驶着,车灯照亮前路。从偏僻的巷道出来,路灯猛地一亮,谢澜眨了眨眼,眼角本能地溢出一滴泪来。
很多时候,身体总比思想诚实。
谢澜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痛苦,痛苦却已经经由身体表现出来。
到明珠歌舞町,谢澜下车,隔着车窗和殷九相对话,“你不用陪我了,我明天会自己回去的。”
殷九相应一声。
“还有,”谢澜扫了扫殷九相,“以前我识人不清,我那是报应,你用不着同情我。”
殷九相立刻合上车窗,开车漫入茫茫夜色。
谢澜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悠悠地补完下一句,“谁都用不着同情我。”
进了门,谢澜拿出兜里的铭牌,便有侍者领着,将他迎到二楼舞厅的贵宾区。
舞池里男男女女已经跳起了舞,一眼望过去,直叫人发昏。
台上歌女在唱着:
“陌生人,请停下你的脚步;陌生人,莫错过她的芳华。”
时下流行的一首艳曲,谢澜想,这词讲得倒是不错。人生苦短,应及时行乐。
取了杯红酒,他还没递到嘴边,已经被一只手拿走。
池靳把酒杯放回桌上,“我看得出来,你已经醉了。”
谢澜不否认,只反驳一句,“难道有人规定醉了的人就不能再喝酒的吗?”
“我从不认为你是会遵守规定的人,即使有这规定,你也绝不遵守的。”池靳揽了他的肩,领着他往三楼的包间而去。
谢澜打趣着想,自己的肩可真吃香,一晚上被揽了两次。他没有去挣脱,只是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夺下我的酒?”
池靳声音冷淡,“我不想让你喝。”
“哈,”谢澜故意笑了一声,“拥兵在手真好,想不让别人做什么,就可以不让别人做什么。”
池靳的步子一滞,很快他又恢复常态,“谢少爷说笑了。”
这一句话说完,他看向谢澜,却发现谢澜已经闭上眼睛,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谢澜做了一个梦。
在这个梦里,除了池靳以外,所有人都看不见他。
而池靳手里却拿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锋利的匕首,那匕首的刃尖正对着他。
☆、将军抽女士烟。
到谢澜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的事了。
他在将醒未醒之际闻见一股子浓郁的烟味儿。烟味儿并不呛人,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玫瑰的香气,在鼻尖缭绕。一睁开眼睛,他就看见在床边上躬身坐着的池靳。池靳的手上还有半根没燃完的烟,床头柜上的烟灰缸已经积了许些烟灰,想来他坐在这儿抽烟已经挺久了。
“醒了?”听见床上细小的动静,池靳转过头来,顺手把手中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对上谢澜的目光,他没什么诚意地解释道,“烟瘾犯了,没顾忌场合。”
谢澜看了看烟灰缸,“你抽女士烟?”
池靳点点头,没说什么,他看起来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窗帘是半开着的状态,有细碎的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池靳的脸被这光映着,俨然一副唇红齿白的模样,颇显俊秀清雅。谢澜忽而来了几分调笑的心思,“池将军,你这模样,倒不像什么军阀头子,反而像极了梨园的当红花旦。”
“叫我容予便可,”池靳起身,穿上鞋,到衣架上取了外套,他慢条斯理地穿着外套,一边转过头来,看着谢澜,“你是第一个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人。”
谢澜坐起身来,没理会池靳话语里满满的威胁意味,他道:“那你的生活也未免无趣。”
“是挺无趣的。”池靳扣上外套最后一颗扣子,“明天我会再去谢公馆找令尊,烦请带个话。”
“我替你带话,你不道个谢?”
“有劳。”
“只是一句有劳?”
“怎么?”
“池容予,”谢澜一本正经地讨债,“你可还欠我一杯红酒。”
“你倒真适合做生意,十足斤斤计较的商人模样。”池靳走到门口,顿一顿,“后天下午六点钟,杏花楼,容予静候君来。”
池靳走出去,带上了门,谢澜这才仔细去思量这几番话里的无声交锋。
昨晚他确是有些醉了,不然绝不会一个人来这儿。也多亏池靳将他拽走,不然他也不知道若自己再多饮几杯会变得怎样的癫狂。只是,醉了是真,借醉试探池靳也是真。他在试探池靳的野心。
一个人,能从一个小人物攀到军阀这大位置上,要说他是无欲无求,谢澜绝不相信。只是他的野心,竟无一人能看出来,或者说无人敢说出他有野心这句话,也不由让人折服于池靳的手腕。
好心机,也是好耐力,只是缺上几分老练而已。昨晚说出了那句类似于侮辱的话,谢澜明显感觉到池靳那一霎动作的凝滞,这动作叫他感觉到这一点事实,也让他放下心来。
一个人,可以不叫别人看透,却不可以处处完美无瑕。有着缺处,才能叫人放心与之合作。
谢澜对池靳放下心来以后,连带着态度都轻松上几分,甚至是,敢去与他开几句玩笑。他不怕池靳会动怒,他知道池靳不会动怒。
池靳的野心潜伏在阴影里,如沉睡的猛虎,只待某日伺机而出,一口鲸吞这天下。谢澜开几句玩笑,虽显得玩世不恭了些,也无伤大雅,同时更在池靳面前留下一个他这人嘴炮无赖的印象,将来论功行“赏”时能留给他谢家一条生路。
不忌功高,却忌震主。这乱世之中,他谢澜不求什么功成名就,只求谢家无恙。
脑海里过上千万种思绪,迟来的宿醉后的头疼终于到来,将万般思绪都打断。谢澜揉揉太阳穴,起来洗了把脸。他出了明珠歌舞町,叫了辆黄包车,来到南边的宅子里。
因为他说了要住,这本就服帖的宅子就又被重新捯饬了一番,殷九相请了几个得力的佣人,谢扶书又为他添置一干生活用品衣物器具等,弄的十分有家的味道,谢澜却无暇欣赏。他匆匆进了起居室,洗了个澡,冲淡身上的酒味,他换了一身衣服,又匆匆出了门。
他是要去老北楼的清静居——这不是什么居士茶楼,反而是一处热闹的戏园子。
他要去拜访一位叫做温长情的人。这人是这家戏园子的老板,是戏园子的台柱子,也是北六城军阀头子温年的命根子。
谢澜能劝谢扶书与池靳合作,也是因为这个人。
温长情立誓不出桐城,温年便从此不敢攻打桐城。而桐城是池靳的地盘,是池靳军营的据点,温年不攻桐城,在某种意义上,就相当于与池靳站在了一条船上。
除了国^民^政^府,当今国内分为四个派系,顾飞烟领的关东军,陆安时领的内河军,温年的北六城,池靳的南三城。其中最凶悍的是顾飞烟的关东军,最诡谲的是陆安时的内河军,最强硬的是温年的北六城,到池靳这儿,只落个温和,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特点。只是,南三城与国^民政^府、与另外三大派系都交着好,池靳统治的地域内从来清明太平,虽不乏帮派火并这等事件,但相对来说,总是安宁无事。这一点是任何派别都比不上的。
会杀没什么了不起的,了不起的是叫人顺从。
更何况,池靳与温长情交好,将来即使出现最坏的情况——温年破了心里那道防线,攻打起桐城,看在温长情的面子上,也会留池靳一条性命。
谢澜来拜访温长情,也是为着这一点。
他大哥在国^民^政^府的军营里扎着,驻地就在北六城,便是那最坏的情况不曾发生,这几个派系早晚也有一场恶战要打。国^民政^府在风雨里摇摇欲坠,定是最先垮台的那一个。谢澜来清静居,只为给他大哥求一条性命。
刀剑无眼,谢澜想,我可以死,倒是得给家里的老爷子留下一位继承人来。
这厢谢澜掀了帘子进了温长情的会客室,那厢南三城的“总营房”、池将军的驻扎地却蓦地响起一阵枪声。
枪声停下以后,平坦的地面上齐整整地躺着三具尸体。池靳取了块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脸上的血——那是子弹擦出的伤,他微微勾了一丝冷笑,“我想过太平日子,你们倒好,偏给我找不自在。”
他目光如钩锐利,语调寒凉至极,使得在一旁站着的林淮屏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一个正气的大哥。
天刚刚亮起来,泥土上还带着一层湿意。虽然是夏天,但北靖城的早上还是有些冷。
察觉到不远处震动的炮弹响声,谢河穿着单衣就从营房里出来。
侦察兵走到他边上,“团长,还是0937的演习。”
“妈的!”谢河骂了一声,攥紧了拳头,最终还是只能慢慢地松开。
0937是北六城西大营里的炮兵小组。谢河所带的国^民^军第253团与北六城西大营以靖河为界,分驻两岸,本是相安无事。近日以来,0937小组总是以演习的名义在边界处开炮,炸出的泥土几乎将整条靖河都给填上。
这是一种挑衅,是一种嘲笑。北六城的兵,风格都像他们的头头温年——温年被称为“温疯子”,他们的行径也同温年一般乖张狂傲。
这是在掀谢河的面子,是在践踏他的尊严。
但谢河被派驻到这里的时候,就被要求了四个字,“相安无事”,对方只是挑衅,而不是开火,若是他这边急了,与对方打起来,必然再不可能做到所谓的“相安无事”。
国^民^军军队整体上软弱无力,纵然他带的兵都是血性男儿,敢闯敢拼,只是军令在上,若违背了,自己倒是其次,怕是他这一帮兵都落不了什么好。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兵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他舍不得把他们白白给了别人糟蹋。
家里来电报来得频繁,催他回去,说是沙场无情,叫他回去过和乐日子。
沙场无情——嘿,照他现在这没法动弹的样子,暂时还遇不了甚么沙场无情,但和乐的日子是绝不可能有的。
物质生活优渥到一定地步,就容易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他父亲谢扶书是个商人,不得不说,在某种程度上,他的父亲眼光还是短浅了些。
大时代中,不为国而奋斗,活着也不过是苟且。
只是,谢河复又回了营房,他有些悲哀地想着,怎样为国奋斗,这是个问题。
他没再睡,换了衣服起来到指挥室里研究当今形势。
通讯兵送来电报,谢河看了看,两封从家里来的,还有一封是……他扫了一眼,立时有些愣忡。
南三城的军阀头子怎么会给他拍电报?
他开始看电报上的内容。
“吾儿,近日安否?家中一切都好,毋须担心。另,汝弟已归,性全殊于前,多沉默。未知其于外经历几何,恐其慧伤。父。”
“大哥,我已去拜访过温长情。敛之。”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池靳。”
谢河提笔回复,“儿今甚好,父亲勿念。料想造化由天而定,二弟能成如何,皆看于他自己。”
将写好的纸条交给通讯兵,他陷入沉思。
后两封都是不必回复的。
谢澜是为告诉自己,他为自己求了一条命,是叫他前行不必畏惧,也提醒他,终是有这么一天的。如父亲所说,他这弟弟确有“慧伤”之忧的。
池靳也不是闲得无聊就拍首诗只为调戏调戏253团的团长的,他是给谢河指路:
时代变迁,人是永远在变的。在这莫测风云里,谢河应该找好自己的定位——看不准则成“人面”,将消失于视线之中,看得透才为“桃花”,能够真正笑傲春风。
谢河思忖良久,终于想了个通透。
他将桌上电报在火盆里烧了,叫来通讯兵,传讯自己的属下。
随后他部署一番,到这天夜里,0937的炮就哑了。
谢河带头违反国^民^政^府的命令,宣布脱离国^民^政^府,随后原国^民^军第253团真正与北六城西大营的兵杠上。
北六城西大营虽然人比253团多,但装备一般,平素打仗也是用的野路子,并且人心显得涣散,253团的装备却都是精良上品,且253团本身又军心整齐。两方各有优缺,不过才杠上,已经呈现一种胶着之势。
他这边的军队刚脱离国^民^政^府,全国上下就掀起一阵子脱离国^民^政^府的热潮来。
等到这热潮过去,已有一大半的国^民^军军队脱离国^民^政^府宣布独立,或是正与其他军阀苦战,或是已经并入其他军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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