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面说轻松也轻松,说不轻松也不轻松。全看你们的了。”池靳说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我希望你们未来能稳住桐城,甚至是南三城的局面。”
谢澜闻言看他:“怎么?”
“不出一个月,陆安时会亲自来,我也会亲自去。”他拿了火柴将烟燃起来,却并没有抽,只是放在手中细细观察着,偶时抖落些烟灰,像抖落了寂寞,“有淮屏在金桥那边,关^东^军进不来,所以你们也不用做什么抵御侵略的事儿,只是,我若去打仗,民心可能会有些浮躁,你们多担着点儿就是。”
“你怎的就确定陆安时会亲自来?”
“他不得不来。”池靳眼角勾起来,意外地显出一股子温暖,“我给他设了个套。”
“啧,”林明珠鄙视地瞧了池靳一眼,“大靳,你又犯坏了。”
“我从来都是个好人。”池靳辩解,却不等林明珠再说什么,就道,“你们需要做的事情,都在文件上写着,文件上没写的,你们就斟酌着来。我还有事,就这样,散了吧。”
林明珠:“……”
程焰:“……”
不等谢澜做出同他们如出一辙的沉默表情,池靳道:“敛之,你同我来一下。”
谢澜于是陪他一起走出去。
下了楼,到歌舞町外,两人坐上同一辆汽车。池靳开车,他一路上不曾与谢澜讲话,也不曾告知谢澜两人要去哪里。
谢澜虽不问他,但沿途看着似曾相识的布局,心尖就忍不住直抽抽。
他在大夏天里倒吸一口凉气,胸口渐渐浮起来一种窒息感。开始很浅,随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这窒息感也越来越重。
到池靳轻声说“到了”时,窒息感已经浓郁到一种境界。
这浓郁到一种境界的窒息感让他忍不住狂躁,甚至在某一瞬间,他很想弄死面前的人。
池靳冰凉的手覆上他发红的眼眶,同样冰凉的声音在他耳边小声说着:“敛之,不破不立。”
——不破不立。
这句话如同魔咒,在谢澜脑海里回寰往复,将他整个人都似乎逼入一个死境。
他很想揪着池靳的衣领质问他:“你又不是我,你又凭什么这么说?”
“你既然不是我,你又怎么能理解我的痛苦?”
“我谢澜现在与你只是合作关系,我的曾经又与你有何干系?”
然而话到了嘴边,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听池靳又说,“敛之,你可以恨我。但你得过了你自己那关。”
谢澜攥紧了拳头,额头上青筋暴起,他心里如同翻倒了五味瓶,一时之间,什么滋味都有。
恼——恼这事情、这伤疤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却又重新被提起来;恨——恨池靳不与他说,便擅自妄图窥破他的心境,叫他不得安宁;感激——感激池靳这一句“你可以恨我,却要过了自己这关”,世界上简直没有比这句话更贴心的话语了;更无奈——若是他能过了自己那关,又如何需要去异国他乡漂泊个六年?
日头很毒,或许是因为墓地偏僻的缘故,落到这儿的时候,倒是被驳去炽热,只留了一层倾向于凉薄的暖意,在这地界儿逡巡、逡巡。
谢澜从车上下来,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那座经久无人问津的墓。
他伸出手,抚摸那块已经结了风尘霜锈的墓碑。
他的目光透过面前的地方,好像回到很早很早以前,那时候他还是个热衷于与人以命相博的人,也没有现在这么多有的没的的心眼。
他那时候觉得自己是全天下第一等幸福的人。
只是人有旦夕祸福,人还有眼瞎脑残,一次看走眼,足够他悔恨一生了。
谢澜冷笑一声,收回手,觑一眼同他一道从车上下来的池靳,转身加快步子上了车。
他坐的驾驶座的位置,池靳方才没熄火,他便直接踩了油门将汽车开走了。
没等池靳——他故意的,他忽然很想这么任性一回。不为别的,就是心里高兴这样做。
去他娘的付诺儿,也去他娘的池容予,他是桐城的谢少爷,他爱怎么地就可以怎么地。
开车漫天野地地跑了那么一阵子,他想起来池靳,还是忍不住开着车再回去。
谢少爷是恣意不凡,但这位可能将是未来的天下霸主,偶尔调笑一下也就罢了,还是别仰仗着他的喜欢,做点子自掘坟墓的事儿了。
谢澜再回到墓地的时候,池靳正弓着身子坐在路边上抽烟。
他拿出火柴,擦出火焰,将烟点了,一甩,又将火焰甩灭。看起来极其熟练的样子,应该是惯于这样了。
谢澜摇下车窗,“老烟枪,回头我送你个打火机吧。”
池靳吐出一口烟雾,在这缭绕烟雾里冲他一笑,“好啊。”
他的声音很温柔,仿佛还带着点宠溺,让谢澜一度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并无通天手段。
谢澜回去后打开池靳给他的那份文件,厚厚的一沓纸,头一张写着一个大剌剌的“无论何事,只从心斟酌便可”,竟再无下文。
这个斟酌的范围未免有些大了,说好的合作,居然把烂摊子全丢给他一个人了,谢澜腹诽一句,继而将这一张掀了,去看下一张。
池靳在这一张的开头注了几行小字,“知君旧事萦怀,奈何并无通天手段,遂只得寥寥资料,然,想必可解君之心结”。
谢澜手一抖,心头上一阵挣扎,终是忍不住看下去。
待全部看完,谢澜心里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明明习惯醉与当涂,池靳偏偏要把他打碎重塑,叫他从泥淖里爬出来,叫他重新看这世界。
与付诺儿认识的那一年,他十六。那时候国^民^政^府不像现在这么废,多少还管着点事儿,但因着桐城向来是帮派势力大,他们也管不了太多。帮派与政^府像一对互相做戏的女表子,谁也奈何不了谁。更何况当时的谢家与帮派、与政^府关系都好,再加上年少总是轻狂,一路顺风顺水的生活就叫谢澜养成一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与付诺儿就是在这时候认识。
他参与了一场根本与他毫无干系的帮派火拼,拳脚无眼,当火拼结束后,他已经伤至即将不省人事的地步。
他凭借着最后一点毅力,咬牙坚持着往自己家在南边的一处宅子走,只是终究是没能走回去。他在半路上昏倒,醒来的时候就在付诺儿家。身上被仔细地上了药缠了绷带,睁开眼睛,他首先对上的就是那一双清灵的眸。
谢澜向来喜欢眼睛生得好看的人,尤其这双眼睛还那样清澈、干净。从小时候起,他身边的人就是为了巴结逢迎而靠近他,他见惯了虚伪假面,对上这双眼睛的时候只觉得心跳忽然停了一下,魂灵像是游走到某个未知之处,等到再回神时,他知道自己已经心动。
那时他年龄不大,其实并不太明白那种感觉,他只是觉得,与付诺儿待在一起,会让他觉得轻松,觉得安逸。
付诺儿家境不算太好,她是小一个人住,与谢公馆相比,她家的屋子简直算得上是简陋至极,平时的着装虽然没着补丁,却也实在寒酸。
谢澜认为,喜欢上一个人就要竭力对对方好,是以什么旗袍洋装,什么新鲜玩意儿,谢澜都成堆成群地往付诺儿那里送,甚至连南边宅子的地契房契都送了过去。
只是他送回去多少,就被付诺儿拒绝多少。刚开始看见谢澜时,付诺儿还有个笑脸,后来却因着谢澜干的这一摊子事儿,竟是只剩下冷眼了。
付诺儿越如此,谢澜就越不得其法,他天生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儿,尽是旁人对他好了,他又怎么知道如何对人好。是以到后来,谢澜越靠近,付诺儿就对他越厌恶。
谢澜心灰意冷,没再去缠着付诺儿,只是还是忍不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看她。
就在某天,谢澜又偷偷跟着她的时候,他发现付诺儿正被几个不入流的小混混威胁。
英雄救美——向来是戏文折子上郎情妾意的开端,谢澜为付诺儿解决一个□□烦,付诺儿终于不再只抛给他冷眼。她虽不接受谢澜,却并不再反对他的靠近。渐渐地,她发现谢澜并不是她以为的那种只知道扔钱的富家公子哥儿,他只是不擅长表达而已。
万般疏离皆因误会,一旦误会消失,自然好感也随之而来。
在某一天,谢澜带付诺儿去看庙会的时候,烟火漫漫然铺了满天,谢澜在烟火之下向付诺儿再一次诉说心意。
两人便水到渠成地在一起了。
随后付诺儿便住进南边的宅子里,她不再拒绝谢澜的馈赠,却也从不迷恋这些东西。她的眼睛依旧清澈如斯,叫谢澜无可自拔地迷恋。
付诺儿在一家百货公司做销售员,因为为人低调,再加上她叫谢澜有意隐瞒,也没人知晓她与谢澜的恋情,只在某天被一个小记者偶然拍到一次,因为她这容貌太过单调,周围也并没有人怀疑。
到谢澜这边,他大哥谢河不顾谢扶书的反对,一心参军,将谢家闹了个底朝天,再加上谢扶书刚扳倒了一个商业上的大对手没多久,正是忙得焦头烂额心力交瘁的时候,也没有怎么关心过他的小儿子。到后来他终于闲下来,也只是关怀一下谢澜近来是否有闹出了什么大事,并没有去调查他的私^生活。
对此最为清楚的应是殷九相,但因为没人问起,也因为谢澜同付诺儿在一起后,生命安全终于得到了些保障,于是也就没对旁人提及过。
这样的日子就这么过了有一年多,到第二年六月,谢扶书例行查账,却发现少了好几本账簿,他着人细细查下去,就查到了付诺儿身上。
既查到付诺儿身上,就查到更多的事情。
谢扶书早前扳倒的那个大对手就姓付,付诺儿是他的私生女,因为家里妻子太泼辣,所以他将这女儿一直寄养在乡下。
付姓对手被扳倒,付家垮了,付诺儿也就失去生活来源,为了谋生,也是为了报复,她来到了桐城。
与谢澜的相遇不是意外,是她专门着手策划,她没有钱财,出卖的自然就是她那具还散发着少女芬芳的酮^体。
谢澜那时候喜怒都写在脸上,付诺儿因为一早经历过太多事情,自然也能轻易看出谢澜是个怎样的人,她利用自己那单纯的模样,欲迎还拒,又见时机成熟,着手策划一场英雄救美的故事。
她从来不是想与谢澜在一起,。在与谢澜在一起的同时,她利用谢澜,盗取了谢家的账簿,还未有下一步动作,却是被谢扶书察觉。
谢扶书并不知道谢澜将付诺儿视若珍宝,他以为这只是谢澜玩票性质的一个女伴,是以并没有知会谢澜,他便已经处理了付诺儿。
☆、我站殷温。
“纵君年少,亦非无目无心之人,真心抑或假意,自然得一判定。而今姿态,只因不愿罢了。”
“付君已解脱,君又何苦自囿?”
看完留在纸张末尾的这两句话,谢澜心头忽然浮现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池靳把一切都看透了,他要看进人们心里。而人人都不愿给人窥破心头久埋的秘密,池靳的看透,叫人觉得紧张。而因为谢澜当局者迷,兀自沉醉于迷雾而不肯出,偏又叫池靳这一看透惊醒魂魄。
他多年编织的幻境就这么破灭。
其实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怎么会不知道付诺儿其实是真心待他,而正因为他知道付诺儿是真心待他,所以他才觉得事实更为残酷。
付诺儿不是什么私生女,而是付老板当年与糟糠之妻所生,后来付老板做了富贵人家的女婿,便将糟糠之妻与女儿藏于乡下,没几年妻子病死,便只剩下付诺儿一人,付老板有时候托人往乡下送点银钱,就当作是尽了做父亲的责任。
而后谢扶书与付家夺生意,付家惨败,而后付老板带全家老小携款而逃,因路遇土匪,付老板守财势过,遂是被土匪几刀子捅下去,举身便赴了黄泉。
他走时虽没有记起来他在乡下还有个女儿,他在乡下的女儿却记着他这个爹。
听闻付老板已死的消息,天地有道义,她认为自己是应当给付老板报仇的。
她进桐城打听了谢家的事,觉得谢家的小少爷是个可以利用的人,于是设了个套,而谢澜也钻进了这个套——他那时候远没有现在的心眼,自然好骗得很。
谢澜频繁地给她送东西,这让她觉得她想得没错,谢家的小少爷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除了一身恶习什么也不懂,整日只知道拼杀,像一头没有头脑的猛兽,所以活该被她设计。她按着计划,一步步将谢澜往套里引,他们感情变得极好极好,似乎彼此一辈子都离不开对方一样。
虽然再到后来,她知道了谢澜本性,知道他不是她开始想象的那种人,她却已经不能停下步伐了。她本就是为报复而来,她已经为报复失去一切,她不能再犹豫。
在计划逐渐走向成功的时候,她恍然惊觉,自己从来没有演过什么戏,她对谢澜从来都是真心的。
这一点发现让她惶恐。
她开始心软,她甚至是手足无措。她觉得谢澜是无辜的,她觉得自己这样做是不对的。她甚至开始觉得,谢扶书也是无辜的。
生意场上,本就是你来我往,你枯我荣,付老板携款而逃,本就是付老板的不对,被土匪杀了,也只能怪付老板运道不好,她又怎么能怪在谢家人手上呢?
这一点认知颠覆她以前所做的一切,她不知该怎么去面对谢澜,更或许是一股更深处的悲凉向她袭来,让她忽然觉得人生很没意思。
所以她想了个主意。
她故意暴露了自己。暴露自己的阴谋。暴露一切。
而后她如愿而死。
留谢澜独自于人世,孑然独行。
谢澜没法子不恨她。她所做的那些事情,旁人不知晓,与她亲密如斯的谢澜又怎能不了解几分?他还未说出那句他什么都不介意,付诺儿却已经用了自己的方式解脱了。
这是一种背叛,这背叛让他无力,让他厌恶起过去,厌恶起人类,甚至说,厌恶起这整个世界。
只不过,他能做的,也不过毁灭自己而已。
他换了另一种方式自我摒弃,隐藏在波澜不惊外表下的是更浓重的自我否定。
他觉得人生短短百载,眨眼之间便过了,又何须在意态度呢?
只是池靳偏偏要将他的真实态度拽出来,偏偏要让他不得再入泥淖。
不入泥淖,却是又入了哪里呢?
与池靳同途,又有什么归宿?
这一切,谢澜全然不能说清楚。
他只能在思绪混乱时,将它们束起而整理一番罢了。随后他还是要戴上他的假面,在同样戴着虚伪假面的一群人里逢迎求全,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池靳想揭开他的底细,却也得看看他愿不愿意被揭开。
他的过去,无论是惊涛骇浪还是和风细雨,那始终是他自己的过去,那始终与池靳无关。
池靳可以看尽人心,他却是不肯被他看的。若是某天他愿意从当涂出来,必定不是因为他被池靳重塑,必定是因为他自己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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