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灵台清明。他往楼下的会客室的方向走去,到房门口,敲一敲门,听见里面一声“进”,他推门进去。
池靳给他一句话,“无论何事,只从心斟酌便可”,他却不能只给自家父亲这一句话。
怎么做,如何去做,从哪些当面去做,这些都要划好一个切实可行的路线。
他相信池靳心中有筹谋,池靳不过是在考验他——若他能做到池靳想要的,池靳就能给他更多。
有时候想想也是可笑,他既然决定醉死当涂,偏偏又如此入世,如此地争名逐利。
清静居。
温长情卸了妆,却没有脱下戏服,仍穿着一身女旦装,他的脸本就生得冷艳,由这衣服一衬,又凭空多出一股子妖媚。
殷九相掀了帘子走进来,“你怎么看?”
温长情正在修着指甲,听见殷九相说话,抬起头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动作,反问道:“还能怎么看?”
殷九相在他面前坐下来,捉了他手里的指甲刀,替他小心谨慎地修起来,“你的手最没轻重,竟然还敢自己修指甲。”
温长情假装听不见,继续道:“所有的局都是他自己设的,玩也是他自己玩,我们不过是陪客,就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你想那么多干嘛?”
“原来那一环可没有谢澜。”
“即便有他又能怎样?我见过你们家谢少爷,我承认,他确实够聪明,很少有人比他还聪明,只是,”温长情嗤了一声,“有池靳在,哪还需要你来操心?”
殷九相默然,良久以后,他才又开口:“长情,若是池靳真拿下北六城,你真的会开心吗?”
“那是自然,”温长情的眼睛里掠过一丝阴悒,“杀姊之仇,终年不敢忘怀。”
☆、明媚。
操控市场这种事情,谢澜并不擅长实际操作,是以他只是将思路与谢扶书讲了讲,便自行退到一边了。
继池靳发表声明后,谢扶书亦发表声明,随后谢扶书领着殷九相,两个人轰轰烈烈地投入到稳固民心的运动中去,谢澜则闲得没事,跑去了花园里浇花了。
他执着洒水壶,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花园里洒着水,他脸上表情轻松,虽然没有笑意,但也不悲伤,像是极惬意的,同从前付诺儿在的时候很相似,但又没有那时候表现得明显。
老管家吃了一惊,佯作不动声色地走过去问:“少爷最近是遇见了什么喜欢的女孩子了吗?”
“福伯你说笑了,”谢澜放下洒水壶,往回廊的长椅一坐,随手想揪一朵小花,想起来与池靳初遇那天的情景,又收回了手,他微微一笑,“我整天不是在影楼里睡觉就是在家里睡觉的,哪儿有空去遇见什么女孩子?”
“那……”
“福伯,我是不打算结婚的。”谢澜闭上眼睛,似乎能感受到世界上的冷暖悲凉,他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恨父亲的。”
当时还小,不懂事,才会将一腔对付诺儿的恨意恼意全发作在谢扶书的身上,如今既然已经长大成人,自然也不会再那样去做了。
见老管家还是一脸犹疑的模样,谢澜简直是哭笑不得,“福伯,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您信任吗?”
老管家又沉默一阵子,才张了张口:“少爷,我觉得你变了。”
谢澜一愣。
“你比以前明媚了。”
谢澜简直要惊掉下巴,“你说什么?”
“你比以前明媚,比以前明媚多了。”
谢澜好险没喷出一口血来,他顺顺呼吸,“福伯,明媚这个词,用来形容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毕竟,不太合适吧?”
“对不起,少爷,我没什么文化。”
被老管家一句话打回来,谢澜觉得这口血还不如喷出去,省得现在鲠在这儿,叫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谢澜沉默老半天,最后实在憋不出词来,说了一句,“福伯,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就别管我了。”
老管家晓得他这是逐客令,识趣地走开,半道儿又折回来,问一句:“少爷,你刚才说没遇上什么女人,那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男人啊?”
谢澜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影儿,很快就消失了。他笑骂老管家一句,“福伯,您现在有这功夫,还不如为我大哥物色物色对象,说不定过一阵子他就回来了。”
老管家不依不饶,“所以到底有没有这档子事呢?”
谢澜摆摆手,“真是服了您了,肯定是没有啊。”
老管家闻言,彻底离开。
他指点着女佣们打扫房间,一边指点一边想着:谢澜这样子肯定是有猫腻,就是不知到底是跟谁有一搭了。
老管家想起来六年前那个没有及时通报给谢扶书,以至于后来一片狼藉收场的惨案,立即决定他要赶紧将这件事调查出来,告诉谢扶书,以期谢扶书做一个完全的准备。
毕竟桐城不比从前,如今算是比较乱的。
要是万一谢家哪天倒了,福伯觉得自己也是没处可去的。
午饭后谢澜到清静居去听戏。
他到地方的时候,台上演的是场《武松打虎》,没有温长情的戏份,他料想温长情还在后台。
温长情这地界儿规矩向来严,上次他去访温长情,是先小厮通报,再等了良久才进去的。他往偏门去,打算去后台,还没说他的来意,小厮已不拦他了。谢澜不由生了点疑问。
一路走到后台,就见温长情穿了一身缎青长衫,长长的头发用了只一根发带随意系了一下,整个人显得慵懒而妖艳。
“这打扮,今天不出场?”
“坐。”温长情招呼他,“今儿没兴致唱。”
谢澜坐了下来,将方才的疑问说了。温长情起身,看了谢澜一眼,开始从后台往里间走,边走边说:“我吩咐他们的。我知道你要来。”
谢澜会意,跟上去:“怎么?”
温长情笑而不语,直到到了里间,坐定,他着小厮端来两杯茶后,屏退左右,道:“你叫我坑了一顿,回过味儿来,岂不是要来找我算账的?”
温长情说的是谢澜那天来访他的事儿。
谢澜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对温长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算是木头疙瘩也得叫他给说活了,偏偏温长情不为所动。
到最后谢澜也泄气了,正欲告辞,就听见温长情道“你让我打一顿我就帮你”,谢澜于是屈辱地受了一顿打,挂了一身彩回去了。
这件事已经过去良久,谢澜也是这两天闲下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儿。
且不提温长情整天窝在清静居里,没有派出过什么人往北六城去过,就说253团与西大营越打越猛,也没见有谁让过一步。虽说他向温长情讨这一张保命符只是保他大哥一个人的命,但到底看在温长情的情面上,温年会给个面子,虽不至于让步,到底也会叫西大营的会战风格收敛一些。
除非,温长情没有向温年传出那个话。
温长情抿了一口茶,不知从哪儿揪出来一把折扇,慢慢悠悠地扇着,“池靳说你早晚可能会因为这个事儿来找我,跟我说叫我别生气,随便敷衍敷衍你便是。”
“池靳?”谢澜一愣,“你会生气?”
“池靳说你家大哥在兵营里,你定然不安心,早晚要来找我要个保命符的。他前脚刚说完,你后脚就来了。至于我为什么会生气,你问他就知道了。”
谢澜保持缄默。
“池靳当年告诉过我一段话,现在我把它送给你,”温长情收了那一副轻松作态,勾人的眸子闪着点讥讽的光,“能登上高位,那必定是踩着累累白骨上去的,在他登上那高位的时候,什么儿女情长,早已被抛到了一边。在相安无事之时,上位者也许会有情深意切,而当关系到自身利益之时,利益就是一切。”
——即使亲密如枕边人,若与利益相悖,也当杀之。
他是在说自己与温年,谢澜却联想了更多。
☆、瞎捷豹寂寞。
厅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谢澜走过去,拿起话筒,从彼方传来的是谢河的声音。
谢河那边显然还处在战火之中,不仅是他的话语透过话筒传过来,与之一同传过来的还有炮弹的声音。
谢澜问一句安,“大哥。”声音颇是急切,“你那边怎么样?我……”他顿一顿,“我算是被池靳摆了一道。”
谢河听出他弦外之音,蓦然笑了,“敛之,这你就错了。”
“嗯?”
“七年前我不顾一切地参军,不就是为了等现在吗?”谢河叹一口气,继续道,“当时看到你的电报,我的确是动摇了的,毕竟那像是一张免死金牌,能让我肆无忌惮地去做什么,但让我真正下定决心的,却是池靳的电报。在这个大时代,没有什么比看对局势更为重要的了。不过我也是不够聪明,直到今天收到池靳的第二封电报,我才晓得你那封电报的前因后果,哪儿像你,还能猜出来。”
“……”谢澜默了默,叫老管家去喊谢扶书,他随便敷衍几句,等谢扶书到了,就将电话递给他,自己上楼去了。
他知道谢河是宽慰他,作为大哥,谢河是当宽慰他的。
只是,一来他不需要宽慰,二来他也输得憋屈。
他自诩足够聪明,却频频在池靳面前失了场子。这多少让他觉得有些屈辱。甚至有些低迷,不敢再相信自己。
他前脚刚到屋里,后脚老管家就跟上来,“少爷,有人来找你,就在楼下会客室里。”
“谁来找我?”
“火烈帮那个帮主。”
程焰?谢澜愣了一下,他来做什么?
他转身又往楼下走,到会客室里,开口先客套两句,随后就问出正题。
程焰答:“是池靳让我来对你说一句话。”
“哦?”
“他说,你到底没经历过战场之争,人心有算计不到的地方,也是正常的。”
关于冷血与无情,谢澜是考虑过的,却总觉得这世界上还有道义,所以并不将人想得过分冷血无情。正是这点子拘泥,使得他显得天真了些,在温年一事上看得便没有池靳清楚,却并不是说明,他没有能力,或是他能力不够强之类的。
池靳是要他不要动摇。而池靳竟连他会动摇也能计量到,他的心思已经绝非七窍玲珑可以形容了。
谢澜作不着意地揭过这个话题,道:“你堂堂一个帮主,怎么会替别人做起传话筒?”
“替别人就不行,替池靳做传话筒倒是挺荣幸的。”
谢澜微微眯起眼睛,瞳仁深处划过一丝危险玩味的痕,“怎么说?”
“跟着他,能学到很多东西。”程焰笑了一下,给人极其真诚的感觉,“咱们也算是多年兄弟,我就实话跟你说吧,三年前其实我遭了一场大难。”
谢澜皱皱眉,“我听福伯说,你们帮派那时候同飞鸟帮火拼。”
飞鸟帮是大帮派之一,在桐城的地位很是牢固,本来与他们火拼,火烈帮就是占不了便宜的,并且程焰还因为意外受了伤。
“当时就是池靳帮我,虽然没叫我吃下来飞鸟帮,也叫飞鸟帮散了。具体过程说来太阴险了,我也不好意思说,总之,我也是从那之后变的,开始不再只用暴力了,开始觉得,做一些事情,可能用点脑子会更省事。”
“飞鸟帮太大,你们若是吃下了飞鸟帮,定会被上鼎帮、顺义帮、超元帮给搓个干净,池靳不帮你们吃下飞鸟帮,也是有道理的。”
谢澜这么点评着,心里却是沉重着:我又何尝不知道池靳有能力,只是,越知道池靳有能力,他就越是起一股子无名的火。
不似“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也胜似“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他想,既然你池靳这样有本事,又何必非将我拖下水呢?
我谢澜可以同你合作,却不想任你摆布。
“对了,池靳还要我给你带一封信。”
谢澜接过来,并没有立即拆开。他与程焰又聊一阵子,是陈年老友叙旧,更多却是合作伙伴彼此了解底细。到晚间,谢澜留程焰吃饭,程焰拒了,言笑晏晏地道:“明珠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
之后程焰回去。谢澜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少了三分戾气,多了几分人间烟火味儿。他垂了目,想着:若是当年……怕是他也是这般模样了。
他将信拆开,里面只有一句诗: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这是白居易《长恨歌》中描写杨贵妃马嵬坡死后,仙魂独居蓬莱的场景,但池靳说这句话绝不是为了伤春悲秋缅怀古人。
他只是向谢澜解释他的缘由。
太寂寞了而已。
他不是利用谢澜,只是实在太寂寞了,寂寞得近似于发慌,所以他想要找个人陪着他。
他有一肚子情愫待人发掘,但实际上也只有谢澜算得上是靠近了他一些。
他很少得到过这种感觉。
所以他将谢澜拖下水。他不是看不起谢澜,只是太看得起谢澜了而已。
谢澜摸了摸鼻子,一时心里思绪有些混乱纷杂,竟是哭笑不得。
他把与池靳的相处当做在刀光剑影里的行走,如履薄冰,生怕走岔了一步,就死无全尸。
对方却只是因为寂寞,只是因为,我今一人行走,想找一个同伴。并无叵测居心。
也幸而重头大戏还未开场,他是丢了个人,也不算丢得太厉害。
“我还是觉得你对谢家那公子哥儿太上心了。”林明珠扒拉一口饭,嘟嘟囔囔地点评着,“他再聪明,也不过就是桐城的一个公子哥儿、小少爷,你何必四面八方撒网地请他入瓮?”
池靳觑她一眼,“我不对他上心,还对你上心么?”
“啊,”林明珠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你一定是垂涎人家小少爷的美色,又因为你那假正经的性格,所以才找了各种乌七八糟的理由,就是为了让人家进你的套,然后喜欢上你,从此陪你轰轰烈烈几度春秋!”
“明珠啊。”
“哈?”
池靳低头,对上她的眼睛,“你有时间想这些东西,还不如想想,我做的这些事,叫你大哥发现了会怎么样?”
林明珠立刻闭了嘴。
☆、一日不见兮。
时态毫无意外地稳定下来。南三城犹如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依旧和乐太平。甚至不止南三城,就连陆安时的内河,都已经有一部分收入池靳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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