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十日,皇二子萧靖被人撞落水中,因先天哮喘,救上来时已然断气,年仅四岁。贤妃肝肠寸断,右相大人更是几番上书奏请皇上彻查,可除了一位失宠的昭仪留下认罪书上吊自尽外,再无其他线索。
御书房。
“爱卿,当真要拒绝朕的赐婚?”皇帝语气平静,搭在椅把上的大掌却微微用力,紧握住手下的龙头,“考虑清楚了?”
楚长歌跪在地上,低着头,却坚定不移:“是。”
若放在两年前,或许他会为了逼自己死心而答应,可如今决定坦然面对,他断不能再去祸害别的姑娘。
况且墨白也与他冰释前嫌,往后,便这么过着罢。
他不愿违心去娶别人,纵然对方是皇室之人,纵然这一回拒绝可能凶险无比……
皇帝疲惫地闭上眼,一连失了两子的痛苦,令他眉宇间多了些许灰暗,如今连他最依仗的臣子都不肯站在他这一边,只觉气闷不已。
心中有道阴火悄然而起,愈演愈烈。
“罢了,你不愿,朕也不强求。”皇帝压下堵在心口的怒气,转移了话题,“一个月了,朕让你查的事,有眉目了吗?”
楚长歌一怔,随即自怀中掏出卷宗,上前递给皇帝:“请皇上过目。”
“好。”皇帝再不耐烦看着他无波无澜的模样,摆手让他走人。
两人各怀心思,多留无益,楚长歌告退,离开了御书房。
☆、决意联手
【五十二】
夜深人静,静园的书房却依旧烛火通明。
书案前的男人反复翻看属下呈上来的资料,眉心深锁,黝黑的眼眸隐藏着惊涛骇浪,难以平复。
“出乎意料?”
一道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楚长歌一惊,抬头却见不知何时闯入的来人已端坐圆桌边,自顾自地斟茶。
这般深藏不露……竟是连他亦未曾察觉,当日春猎一战不是错觉,此人武功确然造诣极高,甚至,远在他之上。
既如此,挣扎反抗皆是徒劳,楚长歌坐着未动,强压心头震惊,看向那个本应被困于大牢之中的人,仍掩不住眼底的诧异:“王爷为何……”
“秦齐是我的人。”韩王垂眸啜饮一口茶,轻巧打断道。
什么?秦齐竟是他的人?
三位副将中,除了大头一当兵便跟了他外,赵信是被征半年后调到他手下,而秦齐最迟,一年多才跟在他手下。
但如此一来,便能解释得通韩王为何不在牢中了。押送韩王的正是秦齐,中途换人想必并非难事。皇上当初不让他亲自去,怕是料想不到韩王有这等计谋,终究棋差一着。
不,若连那几位统领身死都与韩王相关,皇上与他相差的,又何止一着?
韩王仍面无表情品着茶,面容清雅俊朗,相较被捕当日的狼狈,此时锦袍玉冠,眉眼沉静的模样,举手投足间尽显尊贵之姿。
终归是皇家人。
楚长歌放下手中的卷宗,心知韩王深夜造访,必不是为了喝他的茶,肃声道:“不知王爷所为何事?”
“楚将军谋略过人,定已了然于胸。”
韩王这句话一出口,楚长歌便知自己猜中了。
先是皇帝,后是韩王,他不过一个将军,何时成了他们争权夺势的香饽饽?
他想来无心朝堂争斗,但官职越大,权势越重,事情便避无可避。
可不曾料到,自己竟牵扯到那个位置的争夺。
皇上以赐婚一事意图拉拢,他既打定主意拒婚,便做好了被皇上视作眼中钉的准备。即便他坚持中立态度,为保他没有投靠敌方的可能,皇上依旧会选择暗中除掉他。
他并非愚忠之人,皇上若不仁,他便只能不义。不为自保,他身边还有妹妹,楚府上下,以及……墨白,自己如何无关紧要,却不能对他们弃之不顾。
决定并不艰难,他不过是,心生疲惫罢了。
“所以,王爷欲要我做何事?”
韩王欣赏他的爽快,重重放下茶盏,目露愉悦之色:“我意在大位,边关之事望你多加担待。”
倘若京城内乱,一直以来虎视眈眈、蓄势待发的蛮夷必然趁机大举进犯,韩王欲让他领兵前去御敌,保边境安定。
这本该是他的本分,无需韩王叮嘱他亦会尽力。怕只怕,皇上在危难当头之际,会即刻下令将他赐死,以绝后患,再派遣其他将领赶赴边关。如此,他便不得不抗旨不从,直接率北军逃往漠北。
此行吉凶未定,无论成败皆可能九死一生,韩王难免放心不下。
然而何处战场不凶险,楚长歌没有犹豫,点头应下。
“甚好,本王有事,先行一步。”
那道颀长身影如鬼魅一般迅速消失不见,他心情复杂地静坐良久,起身时却发现圆桌上多了一些卷宗。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楚长歌屈膝倚着窗边,前日夜里的情景历历在目。
是的,他交予皇帝的卷宗,正是那日韩王留下的假证据,记录得事无巨细,叫人看不出分毫破绽。
其实不单单这些统领,就连宫里那两位皇子,很可能亦是韩王的手笔。
舒清贪污罪有应得,但祁皇子年纪尚轻,照理说未到掺和这种事的程度,竟也被拖下水,其中的弯弯绕绕必不简单。
再有,前两日安插在凤鸾宫内的颜月传信来报,舒皇后自儿子被治罪后,曾收过舒清密信。接着便出了事,很难不叫人联想到她身上,但却查不出与她有关的线索,显然背后有暗人牵线。
而这个人,以前他也许不会怀疑,现今却觉得非韩王莫属了。
回到府中,李叔与他说墨白不在,他竟有些微陌生感。
生辰那夜,墨白撑着下巴瞧着他,摇着头说:“长歌,你怎么瘦了那么多?一看便是在边关时用膳不定害的。从明日起,我得天天给你做一桌药膳,把你养回来。”
他轻笑,上下打量对面那人:“你难道不是?咱们彼此彼此。”
墨白伸手摸摸脸,许是他本就偏瘦,倒是没觉得有何不同,轻哼一声:“我不管,至多咱们一块儿吃。我可说清楚了,你莫要爽约。”
这是在变相约他一同用膳?
楚长歌暗笑自己心眼儿多,勾了勾唇角,故意逗他:“若我爽约了,你当如何?”
墨白可没想他会这般讨价还价,顿时一愣,随即赌气般别开脸:“那我便一人吃光,撑死罢了。”
也就这会儿,他才有了几分十八少年的感觉,不似平日里平和稳重。
“好好好,依你便是。”楚长歌没辙,温言应承。
接下来近两个月,每日回府,他总会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在前院进出忙活着。每一道菜都由他亲手下厨,不然……也没有旁人会做,毕竟是他自个儿研究出来的药膳。
等菜都上了桌,墨白用得不多,倒是一直看着他,老给他夹菜,生怕他不吃似的。可墨白如何知道,无论做的什么,无论好吃与否,只要是他下的厨,怎会舍得辜负他的一番心思?
席间把酒畅谈,轻松惬意,不过短短几刻钟,却是他每日最为愉悦之事。
在意之人不在身边,菜是一样的菜,吃起来却不是那般滋味了。
曾府。
墨白跪坐在床边,望着床上老人神态憔悴、布满皱纹的脸,心口仿佛被人捶了一拳,闷痛闷痛的,说不出话来。
一年前,曾太医因中风大病一场,皇上派了太医来诊治,他也来看了,最终有惊无险,老人悠悠转醒,神智清明。
但他终究年岁已大,经此一劫,身体是大不如前了,再无法操劳过多,便向皇上请辞,回家安心休养。
直至去年冬,病情突然恶化,老人自知已是油尽灯枯之态,拒绝再用药,爱吃吃爱喝喝,要多快活有多快活,竟也熬到了初夏。
对,是熬。如今老人躺在床上,行动不便,神智亦是偶尔清醒片刻,大部分时间皆是不省人事地昏睡,就连隔三差五前来探望的墨白,也只与他讲过一次话。
“傻小子,怎么这么久才来看老夫,是不是官做大了,人也嚣张了?”他依旧像个老顽童,语气恶劣,却没有以往的中气十足,听起来有气无力。
墨白心中一抽,脸上却佯装不服气:“我来看您多少回了,您都不搭理我,害我白跑多少趟,到底谁比较嚣张?”
曾太医手指动了动,似是想抬起来,墨白察觉了,握起他苍老的手:“有事您说,我帮您做。”
“呵,我刚才想,拍你后脑勺一巴掌……使不上劲啊,罢了罢了。”曾太医看着墨白哭笑不得的神情,微微扯了扯嘴角,“你在太医院可好?听闻底下人都被你治得服服帖帖,小子不错啊。”
墨白低头失笑道:“没有,装装样子罢了,哪里比得上您。”
“我?”曾太医的视线落在床顶上,有些飘忽,“可别学我啊。就按你想的去做,做你自己,挺好的,真的挺好……”尾音下滑,一歪头又昏睡过去了。
叹了口气,墨白将老人的手轻轻放回被子下,转身而去时,心中的恐慌与悲伤竟是汹涌而来,仿佛下一刻,身后的老人便会不告而别。
然而,告别总是仓促而至。
墨白不曾想到,这竟是与曾太医的最后一次见面。
偌大的曾府处处悬挂起白净的素布,前来吊唁的人身穿丧服,无声地进出灵堂。
墨白站在前来吊唁的队伍中,遥遥望见横陈灵床上的老人,仍有些恍惚。
那个不拘言笑,却极其护短,嫌弃他手脚拖拉脑子笨,却耐着性子翻书给他看的曾太医,如父亲一般的恩师……怎么突然间,便撒手人寰了?
哭丧的声音一下比一下大,凄凉哀切,若曾太医还在,必然会一脸不耐地对他说:“吵得人不得安生,你,去给我喊停了。”
不过这么多亲人围在他身侧,儿孙满堂,曾太医应该会高兴得忘了发脾气。
他知晓,曾太医一直希望自己长寿些,看着儿孙们长大,可为何天不如人愿,让他走得这样早?
曾以为自己作为医者,对待生死应当看淡些,可心头阵阵抽痛,难受却无处宣泄。
从此再见不着曾太医了。
从此,这位老人便只活在他的心中。
浑浑噩噩回到楚府,墨白双眼发红,一步一步往静园走,连前面有人都没看见,直直撞了上去。
“墨白?”是楚长歌。
他不动了,维持着撞上去的姿势,额头抵在楚长歌胸膛上,静静地闭上眼。
☆、尘埃落定
【五十三】
是日,恰逢两人休沐,墨白央楚长歌带他回了山林旧屋。
曾太医的离去令他忆起了自己的老爹.当年他还太小,不懂何为生死,对老爹记忆全凭后来读他的日记所得,到如今触景生情,竟是同样锥心。
三年前被突厥残忍屠村,经上级官员安排休整,又恢复了原样,虽比不上之前,但看起来人气挺旺的。
楚长歌被墨白支了出来,送信给村里帮过他的薛老伯。他知道过去那段往事,墨白对这条村子依旧有些抵触,便带着信过来了,也留空间给墨白独自感怀。
可这村子他并未来过,有不少街巷,他站在豆花铺旁边看了会儿,侧身问正坐在草棚底下纳凉的老板娘:“大娘,请问您知道薛明宗这个人吗?”
见了一俊俏伙子,老板娘本来微微笑着,听后却皱了眉头,奇怪道:“知道,你找那个疯老头做什么?”
“我替人送点儿东西。”楚长歌答。
有客人要来了,老板娘也懒得再啰嗦,往隔壁巷口指了指:“沿着这条巷子走到尽头左转,便是他住的地方。”
“好,谢谢您。”
小巷狭长,越往里走越是昏暗,仿佛久未有人住一般破旧,来到大娘所说的目的地,那扇破了个窟窿,咿咿呀呀摇晃着的大门,更是惨不忍睹。
推开门,院子里空空如也,主屋那边有些声响,隐约像是咒骂声。
“天杀的混账!杀我儿,杀我孙,叫你们不得好死!这帮混账……”
楚长歌站在门外,从窗纸的破洞望进去,看见一个老人坐在摇椅上的背影,又看了看他脚边的薛氏灵牌,轻敲两下,直接推门而入。
“老伯,请问您是薛明宗吗?”楚长歌在门口扬声问道,“我是来替墨白送信的。”
“谁?”老伯晃晃悠悠转过身来,浑浊的双眼辨不清眼前何人,却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墨白?你是墨白?快过来!”
楚长歌几步走过去,蹲在老伯面前,正要解释,却被他一把拍上肩膀,布满皱纹的老脸扬起久违的笑容:“墨白啊……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无为在天有灵,知晓你这般有出息,必然高兴坏了。”
无为?楚长歌依稀记得,墨白曾说这位薛老伯是他爹的朋友,所以“无为”是指墨无为?
他暗自猜测,老伯却像打开了记忆匣子,自顾自地说开了:“想当年我与无为是多好的兄弟,一个在外游历四方,一个在宫里钻研,混在一块儿便是天下无双,那叫一个了不得!哎,要不是我一时迷了心,将他介绍进宫去,也不至于让他……”
“进宫?”楚长歌不由得想起墨无为的日记,并未记录进宫的事,所以,极有可能是发生在空白的一年间,忍不住问出口。
“是啊,你那时还小,不知道罢。”老伯搭在椅把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咳了两声,继续道,“那时皇上还是太子,因着幼年遭奸人所害,被下药致使不举之症,迟迟没有子嗣。太医院束手无策,我上头的曾太医便问我是否有法子,我推了无为去。果真他有办法治,碍于我的请求答应了这份差事。后来躲在西沙城边的山上采药配药,再传方子回庆阳行宫,足足花了一年才根治。”
说到此处,老伯眼含泪花,颤巍巍伸出手摸在楚长歌头上,轻拍了拍:“你才六岁,娘早早死了,就跟着一个爹,谁曾想……谁曾想太子为了保守秘密,竟心狠手辣将无为杀了,连经手的沈太医也没能幸免……我吓得立马请了辞,逃到这偏远的小村。知情的,只有曾太医安然无恙……造孽啊……可怜你就这么没了爹……”
老伯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之后的楚长歌是一字未入耳,为这惊天秘闻久久不能回神。
所以,日记未记录的一年是墨无为为皇上医治的时间,他也根本不是墨白所以为的意外去世,而是被皇上所害……那么,皇上当初提拔墨白进太医院,是否也因怀疑墨白知情?
楚长歌眸色一黯,心中仅余的半点动摇已彻底消失。
皇帝……必除不可。
贤王府。
月上梢头,卧房内依旧亮着灯,四下一片寂静,墨发披散的男人在床榻上闭目打坐,忽而开口说话:“二弟,怎的躲着不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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