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楚长歌回书房处理了些杂务,走出书房时,月头高升,不知觉已将近亥时。沿着湖边缓缓踱步,墨白的房间近在眼前,每靠近一分,心头的复杂情绪便越多一分。似期待,又似紧张,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般。连他自己察觉时,都忍不住自嘲,却无法抑制这般心情。
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来到紧闭的门前,他迟疑了一会儿,抬手,轻敲了敲:“墨白,在吗?”
里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听着有些慌张,接着突然沉重地“咚”一声,像是撞倒了重物,楚长歌一皱眉,立时便直接推门而入:“怎么了?”
然而他看见了什么?
昏黄的烛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如平日一般整洁干净,却又与平日不同……空了许多。挂画没了,书架上空空如也,连摆在书案边装药的瓶瓶罐罐,亦消失无影了。他的目光落在跌倒在地的人儿,以及他身侧的两个箱子,一时忘了上前扶他,不大确定地问:“墨白……你这是在做甚?”
墨白方才听见他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便慌得匆匆收起包袱,此刻勉强镇定下来,收在后头的手动了动,将身后的包袱拨到床底下,仰首佯装轻松地一笑:“长歌?你怎么来了?”边说边揉着膝盖站起来,还不忘用脚后跟将包袱踢得更深些。
“你这箱子……你打算收拾东西离开此处?”楚长歌盯着两个大箱子,联系房内的景象,不难猜到他的目的。
“不,你误会了,我只是,只是稍微收拾一下杂物罢了。”墨白胡乱找借口搪塞,下意识往箱子前挡的动作却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楚长歌眼睛不是瞎的,他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就连墨白自以为藏得严密的包袱,他也没有错过。当即便几步上前去,俯身将床下的包袱一把拉出,举在墨白面前,望见他瞬间变得慌乱失措的模样,顿时恼怒起来:“你说,这是何物?”
墨白哑口无言,瞪圆了眼望着他手里的东西,再找不到反驳的话来。
楚长歌却不轻易放过他,步步逼近,直把他逼得跌坐床榻上:“墨白,我想问你许久了。自我回来开始,你一而再再而三避开我,却一字不与我说。而今,你竟还打算不告而别?你就……这么不愿意看见我?”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来,他的心沉得仿佛坠着石头,深邃的眼眸内是深深的痛楚。
两年前他那样伤了墨白,即便被讨厌被憎恨,他都无话可说。可他无法忍受墨白对他避而不见,不哭不闹,无论好话歹话都不再说半个字。楚长歌想化解这样僵化的局面,想弥补他犯下的过错。但面对这样一个不言不语、如冷冰冰的人偶般叫他看不出所想的墨白,他根本无从下手,亦不知如何开口。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他不愿错过,早早开始准备,打算于墨白的生辰赠他一个惊喜,不料却等来了墨白给他一个响亮的巴掌。
他无所适从得近乎恐惧。
墨白本就被他不容置喙的揭穿吓得懵了,此刻他还咄咄逼人将他压得几乎躺倒在榻上,动弹不得。日思夜念的脸庞近在咫尺,逼视他的眼眸中却如深渊般黑不见底,他脑中一片空白,无法思考,心头某些东西却忽然爆发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滑了下来。
“到底,是谁不愿意看见谁?”墨白捏紧拳头,狠狠推开楚长歌,瞪着发红的眼冲他喊,“是你让我莫要出现在你面前,楚长歌,你忘了吗?你说我们从此两清,互不相欠,你说厌烦我,让我有多远滚多远!这些,楚长歌,你都忘了?”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夜的情景忽然清晰无比,楚长歌立于原地,望着面前厉声控诉他的男人,竟是无法上前半步。
他不配。
“楚长歌,你莫要告诉我,你忘了。那番话,伤得我多深,我便记得多清楚。你走了两年,我在此处独自思念你两年,为你担惊受怕,为你寝食难安,可从来不敢打扰你分毫。现在你回来了,我怕碍了你的眼,想悄悄离开,难道错了吗?我错了吗?”墨白轻笑,眼泪却流得更凶,“呵,楚长歌……你凭什么,凭什么质问我?你这个,冷血无情……的混蛋!”
墨白在他面前又哭又笑的模样,深深深深地刺痛了他,血战边关时被刀划得遍体鳞伤,都不及此刻心口上的抽搐般的苦楚。
他竟然,将墨白伤得如此之深,甚至不负责任一走了之,一去便是两年。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的懦弱自卑,不愿承认自己说不出口的感情。
他,该死。
墨白将心中积压已久无处宣泄的委屈和愤懑,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如同储存过多无法排解的河水突然决堤一泻而下,整个人有些空落落的,正撑着桌沿轻喘,却被猛地拉入一个结实有力的怀抱里,温暖得不可思议。
然墨白却瞬间清醒过来,一拳捶在眼前人的身上,想要挣脱开来:“放开,你放开我!”
楚长歌一言不发,任由他不断挣扎不断对自己拳打脚踢,双臂一直紧紧扣住他,愈发用力,直至他终于停下来,直至他终于伏在自己胸前,失声痛哭。
“墨白,我知晓你怪我,我自私自利,错得离谱,简直不可原谅。可你又是否晓得,当初那些混账话,都是我一时冲动说的谎话,因为……”他缓缓垂首,将头轻轻靠在墨白耳边,合上眼,彻底掩盖住眸中的如海深情,“因为我接到皇上的旨意,知道不久后便要远赴边关,且归期未知。你与我本无亲无故,我不愿你为分离而不舍痛苦,也不愿你被我困于楚府之中,明白吗?而且,只有离了我,你才能更好地成长,就像如今这般,你已是宫里鼎鼎有名的墨太医了,我……真为你骄傲。”
我所爱慕之人如此出色,当真,与有荣焉。
眼泪泛滥成灾,他的温度令他眷恋不已,过去再多不甘与责怪,都在此刻的暖意融融之中,悄然消逝。恋慕一个人,底线便可为他放低,又有何不可原谅呢?
只消这一瞬,他能真实感受到他的存在,足矣。
墨白,你能否明白?
即便我此番话有九分是假,剩下的一分却是真真切切,那便是我希望你真正成长起来。
那么,纵然有日我们不得不永远分离,你亦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保护你自己,在此地安然生活。
无论日后我做何事,皆可无后顾之忧,亦无需牵挂你是否会因我的去留而受到牵连。
如今的你,可与我并肩,亦可独当一面。
如此,真好。
☆、烟火绚烂
【五十一】
乌云渐散,月色清越,玄色常服的男人拉着另一个白袍男子的手臂,沿湖走过,袍角飞扬。
“这般晚了,我们这是去哪儿?”墨白竭力跟上他的步履,忍不住出声问。
楚长歌却只是侧头轻笑:“就在前面。”
为泪水浸润过的双眸异常清明,墨白眨眨眼往湖中看去,除了遍布半个湖面的莲荷,未见任何特别之处。
这大半夜的……来游湖?
墨白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长歌是如此不靠谱之人,然而他确确实实站上了小舟前头。
长歌在后头使桨一撑,小舟便摇摇晃晃离岸而去了。
撩袍侧坐于在船头,湖面荡漾,反射的月光炫白得有些刺目。他收回视线,看向正直立于船尾,从容摆桨的人,目光里强烈的不明所以,令楚长歌觉得自己若再不解释,他便要制止自己继续前行。
“墨白,还记得初次在山林屋中相遇,我离去的那日吗?”楚长歌放下船桨,慢慢坐在小舟另一头,与他面对面道。
他当然记得。
那日,是他的生辰,长歌陪他饮酒,听他诉苦,亦是他第一次真正将一个外人看做朋友,敞开心扉,吐露内心深埋的苦闷。
楚长歌仿佛也忆起初遇时的情景,静静地望着墨白在月下愈发白皙清俊的侧颜。彼时少年清润稚嫩,醉后吐真言,他一直陪在旁边,直至少年安睡,他才匆匆离去。
“今日,是你的生辰。忘了?”
墨白一愣,定睛想了想,竟当真是忘了。
过去多年来,爹娘不在以后,唯一一回过生辰便是长歌留在旧屋陪他过的那回,第二年生辰在长歌离开之后,他没心情也没精力,况且即便有人为他庆祝,也不过是逼他强颜欢笑罢了,无甚意思。
如今……是第三年了。
“所以,你要赠我生辰礼物?”说到这个份上,墨白再迟钝也能猜出他的目的了,环顾四周,“是何物?”
楚长歌但笑不语,从身后取出四根像短棒似的物体,放在两人中间,又搬出四个小花盆,将四根短棒分别插入泥土一小截固定。
对面的墨白目瞪口呆看着他手脚利索地摆弄好,没有错过短棒下细小的绿线,不自觉“啊”了一声:“这是……烟花?”
“嗯,眼挺尖儿的。”楚长歌将火折子递到他面前,挑眉道,“要点点看吗?”
墨白轻轻接过来,眼里有着不知名的光芒。
幼时老爹曾在家中后院燃烟火让他看,绽放在空中艳丽无比的花美得叫人移不开眼,令他至今难忘。可老爹走后,他被村人赶出来,逢年过节听着村子热闹的鞭炮声、烟火声,憧憬又向往,却不能靠近半步。
此刻,终于有机会亲手放一回烟花,亲眼目睹一回当时盛景。
火舌沿着引线缠绕而上,因着墨白点燃的动作连续,四根引线几乎同时燃尽,片刻的黑暗安静之后,突然,四道“咻”的发射声先后响起,飞上天际的黑点,顷刻间炸出耀眼的花火。
“哇……”墨白不由自主发出惊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的四朵花云。
只见花云缓缓褪成圈,四个大字在圈中由淡转深显现出来……
“生辰快乐”。
墨白张着口呆呆地望着天空绚烂的景色,直到四字消散殆尽,直至光晕退却,重归平静,直至脖子因久仰而僵硬难受,才缓缓回过神,看向楚长歌的眼里隐隐有泪:“谢谢,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烟花。”
“你喜欢便好。”楚长歌抚上他的脸,拇指轻拭去眼角将滑落的泪,唇角微微勾起,些许愉悦,些许无奈,“莫哭了,哪有人生辰净掉眼泪的。”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却笑出了泪花,自个儿别开脸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等眼眶不再泛酸了,才重新坐下来,两手并排放在膝头,垂眸瞧着几根仍旧杵着的短棒,问道:“这烟花,怎么来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能显字的呢。”
“是西域的东西。我回来前到西沙的外贸市场逛了一圈,想起你生辰将至,便特地买了想放给你看。不料……”楚长歌话到此处,叹了口气,没再往下说。
墨白却明了他的意思,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被他摇头打断:“我并非怪你,我只是怪自己。当初我说出那些话来,你要走也是情理之中,我没有资格干涉。若你仍执意要离开,明日我派……”
“不是的,长歌。”墨白猛地想站起来,小舟晃了两下后作罢,又坐了回去,垂首道,“我……我只是因你所说的那句话,才打算走的。既然你解释清楚了,我……我便不走罢。”
楚长歌心下一跳,未曾料到墨白竟如此轻易便松了口,握了握拳,又试探着问:“你,愿意原谅我?”
墨白轻点了点头。
原谅便原谅罢,何必与自己过不去?往日那些苦痛便由着它留在过去,他没有必要揪着不放,令彼此都难受。
反正,长歌已然归来,他也别无所求了。
良夜漫漫,两人对坐舟中畅谈别离时日之趣闻,分毫不觉夜渐深,却谁也未有说出心中深埋的话语。
寥寥数字,直入心胸。
却终究,无人知晓。
凤鸾宫。
华美舒适的宽大软榻上,一身杏黄宫装的舒皇后端坐于中间,脚边跪着一名宫女,正小心翼翼为她修甲。
“皇上驾到!”
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报声,舒皇后却未见慌乱,挥挥手让宫女退到一边,站起身稍稍整理妆容,在皇帝跨入殿内时行了一礼:“臣妾参见皇上。”
皇帝瞥见她一如往昔的从容淡定,这气度曾令他心声欣赏,此刻却只觉虚伪至极,城府至深,连“平身”都懒得喊,直接便将暗卫方才送到他手里的几本册子,甩袖摔在她脚前,神色阴郁:“皇后,能否告诉朕,此为何物?”
舒皇后俯身捡起来,一页一页地翻,越往后越是心惊,到最后一本时,已是浑身冰凉,脸色发白。
对于父亲的所作所为,她虽不曾参与,亦非一无所知,却不曾想……数目如此之巨,且竟被皇上所察!这些册子,不但将作假的账目条条罗列清楚,连相互勾结的官员名单都在上头了,证据确凿,百口莫辩。
舒皇后告诉自己不可慌,勉强镇定心神,直着身子缓缓跪在地上,声音平静:“臣妾不曾过问家父的事,对此是真是假一无所知,望皇上明察。”
她依旧清醒。
皇上既已有证据,十有八九要治她父亲舒清的罪,甚至……牵连整个舒家。但她堂堂皇后之尊,且育有嫡长子,只要她抵死不认,这罪名轻易牵扯不到她。她不倒,儿子将来才可能入主东宫,届时再为舒家谋划亦不迟。
然而皇帝下一句话便将她打入谷底。
“呵,那你可知,这些罪证,有多少是在萧祁那儿搜到的?”
“什么!”舒皇后倒抽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否认,“不可能!祁儿……祁儿怎么会知晓这些?皇上,定是有人陷害祁儿!”
“朕派的人亲眼见他看过这些册子,才知所藏位置,即便有人刻意栽赃,他知情不报,又该当何罪!”皇帝初知此事,心头震怒,恨不能将这个手肘往外拐的逆子抓到跟前狠狠教训一顿。他对儿子寄予厚望,儿子却背着他包庇外戚,这让他颜面何存?
“皇上,皇上!”舒皇后爬过来抱住他的腿,眼泪流了下来,苦苦哀求,“祁儿还那么小,他真的不知,求皇上……”
“滚开!”皇帝一脚踢开她,面无表情,冷声道,“你大可放心,朕不会对自己亲骨肉下狠手。在此案审结之前,皇后便在此闭门思过,莫要再出幺蛾子,惹得朕不快。”
说罢,皇帝拂袖而去,独留舒皇后在殿内,拳头紧握,眼神阴狠地盯着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昭武八年五月,工部尚书舒清因贪污巨款、勾结官员被判处斩首,舒家上下流放漠北以西,皇长子萧祁犯欺君之罪,皇帝仁慈,免死罪,贬为庶人,终身禁于东三巷。
半月后,接连送走父亲和亲儿的舒皇后哭干了眼泪,绝望疲惫之时却收到了父亲临终交付的密信,上头只有二字血书——“贺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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