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正犹豫着,却见那蓝府大门吱吱打开了。两个婢女提着宫灯走在最前面,道旁皆有几层羽林军守护,黑夜里隐隐听见兵戈撞击铠甲的声音。
宫灯后面,一群锦衣华服的男女簇拥着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身材高大,一身黑色斗篷,神色庄严,气度华贵,鬓角微白,颇见沧桑。
重华和李越见了这人,都忍不住暗暗喝彩,心想这人气质非凡,可恨不能与之结交。
这男子走到马车前,身后众人忙跪下行礼,他也不回头,径自进了马车离开。众人目送他的马车,直到转到巷子口不见了,这才慢慢起身,又各自散开了。
偌大的一条巷子瞬间变得空荡荡。李越心道:我只当中原的皇帝无非是钱多,地多,女人多而已。 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万乘至尊。
众人正默默地出神,忽然蓝府的大门又是一开,几个奴仆拖着一个男子出来,推搡到大街上,虽然动作粗鲁,却并未出手伤人。那男子衣服头发微乱,脸上却并没有什么伤痕,只是神色茫然沮丧,失魂落魄。
重华叫道:“贝贝!”
乌鸦还想拦住,但是重华已经飞扑过去,一把将他抱住,又在月光下细细地看了他的脸色,问道:“他们打你了吗?你身上哪里疼?”见蓝贝贝目光呆滞,心想一凛:难道被打成痴呆了,或者是喂了蛊虫?忙卡住蓝贝贝的下巴,扒开他的嘴巴往里面看,又问:“你吃了什么东西吗?”又左右晃了晃他的脑袋:“你头疼不疼?”
李越和乌鸦等了一会儿,见并没有人出来抓他们,这才慢慢走过去,心中又着实纳罕。乌鸦还记得当初蓝贝贝把顾庭树装进大箱子里带走,鲜血顺着箱子流了一路的事情。而顾庭树刚刚离开,蓝贝贝却又安然无恙。连乌鸦也怀疑蓝贝贝是不是中毒了。
几个人又是揉他的胸腹,又是摸他的头发。蓝贝贝被揉搓得不成样子,最后忍无可忍地推开他们,撅着嘴巴说:“我没事啊,别摸了。”
重华收回手,见他目光清明,声音清朗,的确不像是带病之人,这才欢喜无限地抱住他的脖子,叹道:“你这家伙,真是上天派来折磨我的。”
蓝贝贝却也没有推开他,只是垂下目光,自顾自的地往前走。乌鸦满心疑惑,忍不住问道:“你见着他了?”
蓝贝贝知道这个他是谁,遂默默地点头。
乌鸦更是惊骇:“他没把你剥皮抽筋,挫骨扬灰啊?”
重华推了他一把,怒道:“你会不会说话啊你。”
蓝贝贝垂下眼皮,慢慢地说:“蓝家人把我抓住,本来是打算讨好他的。他听说我被抓住,也当即骑快马赶回来。谁知他见了我一面后,却只是笑了笑,叫他们把我放了。”
乌鸦啊了一声,只觉不可思议:“他不恨你啊?”
蓝贝贝抿着嘴巴,半晌才说:“他从来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过,就算我曾那样□□他,他也只是把我当做蝼蚁一样。他又怎会自降身份跟我为难?”
乌鸦心下了然,笑道:“这倒是他的脾气。你阁下白捡了一条性命,还累的我们三个奔波了一夜,可要好好做个东道,请我们喝几杯。”
蓝贝贝正自沮丧,却见重华正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心中微动,便放缓了语气,道:“应该的,多谢你们。”
李越却犹自嘀咕:“我还没瞧见那位大奶奶的模样呢,怎生想个办法去看看。”他却不知道那位大奶奶今夜有大爷陪着,是不劳他挂心的。
医馆艳遇
蓝贝贝安然回来,四人到城中酒楼里畅饮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才起床,结算了房钱后,牵着马出城,径往南边去了。
才行得一里路,只见道旁站立着许多婢女小厮,地上洒了清水,铺着绒红色的地毯。远处的亭子围着明黄色的布幔,似是有极尊贵的女眷在里面。
四人正迟疑着,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飞跑过来,拱手行了一礼,说道:“四位公子安好,我家夫人请乌鸦公子到亭内喝茶。”
乌鸦一愣,说道:“你家夫人是哪位?”
管家笑道:“我家夫人身份高贵,她的名讳是不方便告知的,但乌鸦公子与我家夫人是旧识。”
乌鸦心中一动,笑着跳下马,径直往亭子里走,那些婢女们款款地掀开布幔,乌鸦正要进去,迎面遇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一身半旧的服饰,素雅洁净,并无多余的饰品,竟然是顾庭树。跟昨天夜里的冷漠孤高相比,今日因是陪妻子出行,他的气场显然沉静柔和了许多。他朝乌鸦点点头,说:“好久不见。”
乌鸦嗯了一声。顾庭树便错身离开了,他显然跟乌鸦没什么话可说。
乌鸦走进亭子里来,一个穿白色长衫襦裙的女子背对着他,发髻高耸,肩膀瘦削,颈子白白细细的,两颗翡翠耳环鲜艳欲滴。
乌鸦没做声,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女子却缓缓地转过过身,眉眼灵动,嘴角含笑,先是看看看乌鸦,又看向他身边,也不说话。
乌鸦身边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啊,你果然跟我想象的一样好看。”
乌鸦猛地转身,才发现李越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自己身边。他不禁蹙眉怒道:“谁让你跟过来的?”
李越呆呆地看着他,秀目圆睁,轻咬嘴唇,慢慢地显出水汪汪的两摊泪水。
乌鸦不理他的鬼样子,转脸看着女子,温和地说:“灵犀,想不到你会来看我。”
这女子叫做灵犀,是顾庭树的妻子,也是乌鸦的好友。她请乌鸦和李越坐下,又给他俩倒茶,笑道:“上次你不告而别,害的我伤心了许久,这次来金陵,又不找我,是我哪里得罪你了吗?”
乌鸦见她面若满月,眸若星辰,薄怒轻嗔,娇声软语,浑然是个娇滴滴的妇人。想来这几年是过得很好。他又想起自己独身远赴大漠,那时候的心酸凄凉,如今想来却有些可笑了。乌鸦忽然想给灵犀介绍李苏,想跟她说:“我在沙漠遇到了一个人。”
但是他手边只有李越。
灵犀看着李越,对乌鸦说:“交到新朋友了吗?”
乌鸦有些嫌弃地看了李越一眼,说道:“不能算是朋友,只是被迫在一起的人。”
顾庭树在亭子外面站了一会儿,听他们聊的都是别后各自的情形,看来并无重拾旧情的意思,遂放心地走到了别处。重华和蓝贝贝站在杨树下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那重华瞧见顾庭树,心中十分仰慕,遂走上去与之攀谈。
顾庭树上上下下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尊驾在中原安乐否?双秋国物产丰饶,比之我大秦如何?”
重华一愣,知道顾庭树已经看破了他的身份,遂哈哈大笑起来。两人在道旁的白桦林内闲谈了一会儿,因为都是皇室贵胄的缘故,倒也很投机。
蓝贝贝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树下,婢女小厮们不来招呼他,几匹马站在远处喝水,亭子内欢声笑语,林子内高谈阔论。他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登时觉得很沮丧,心想:李越也就罢了,你却为什么把我丢在这里。明知道我跟姓顾的有仇,还巴巴地去讨好人家,成心气我吗?
他越想越觉得郁闷,一个人蹲在路边,把枯草上的积雪收拢起来,握成一个又一个的球,垒在路边。大概捏了二十多个雪球的时候,忽然远处布幔微动,乌鸦和蓝贝贝一齐走出来,连声说:“留步,留步。”
只见亭子内一抹白色的倩影,却瞧不见样子。蓝贝贝直起腰,往前走了几步,布帘却唰地一下拉上了,两个婢子将他推搡到远处,斥道:“不得无礼。”
蓝贝贝心想:她不愿见我。顿了顿倒是有些安心:那也好,我跟她有什么面目想见呢。
重华也从林子里走出来,四人牵着马离开。顾庭树站在原处,朝他们微笑。他虽然退位,毕竟是一国之君,不好向人行礼。这时灵犀也站在亭子里,掀开布帘目送他们。
乌鸦一手拉着缰绳,脸却一直朝后看着,直到转了一个弯,那林木彻底阻隔了视线,他才转过脸,只见前方林木森森,一条小路蜿蜒其中,蓝贝贝手里玩着雪球,走在最前面。李越和重华并辔而行,两人一个说那妇人的美貌温柔,一个说那丈夫的英气勃勃,聊得很是投机。乌鸦心想:这世间的事情,说到底还是一个缘字。若是没缘,那也勉强不来的。
呆了呆,却又想起了李苏,也不知道自己跟他是有缘还是无缘。
四人趁着天气好,又行了十几里的路程,到天色全黑时才到一个城镇投宿,哪知道这地方太小,连个客栈都没有。重华却是个有办法的,他在河边租了个小船,船内有火炉又床铺,倒也能安睡。原来南方多水,船只跟北方的马匹一样,是随处可以寻到的。
只是船舱究竟不如客栈方便,当天晚上四人找了个铁锅架在火炉上,炉内添了煤炭,锅子里添水,煮沸之后加了面条、火腿、葱姜盐蒜,出锅的时候扔进去一把青菜。
蓝贝贝把洗干净的碗端过来,李越又去林中砍了些许树枝做筷子,四人早就饿坏了,尝起这面条来都说鲜美异常,又称赞乌鸦的手艺。乌鸦便笑着说:“这算什么?明天要是在林子里露宿,我抓几只野鸡来,给你们做叫花鸡。”说的三人怦然心动,看乌鸦的目光也十分地垂涎。
当天夜里却忽刮起了北风。重华和蓝贝贝倚在一起睡下了。李越身上□□发作,趴在船舱边哇哇地呕黑血。乌鸦身上也极不好受,却勉强支撑着给他配药。
其时李越体内的水银已经排泄得差不多了,这倒是多亏了乌鸦的妙手神医。只是每次吃药的时候,五内翻搅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乌鸦把一杯淡蓝色的药递给李越,李越脸上虽露出恐惧厌憎神色,却还是一仰头喝了,又踉跄着坐回甲板上,唰地解开腰带,咬在嘴里,以免因为过于疼痛而咬到自己舌根。药效发作之时,他脸上显出一层蓝光、一层银光,二者交替出现,瞧着十分恐怖。
乌鸦从地上捡起杯子,掀开帘子弯腰走进船舱,不提防脚尖碰到了台阶,啪地一下摔在地上,额头上汗珠纷纷落下,打湿了地面,原来他已经疼得浑身是汗了。
好在李越捱了一盏茶的功夫,脸上渐渐恢复正常,他喘息方定,转过脸去,见乌鸦身子清瘦,弯腰扶着船舷,凝目望着河面,剧痛之下倒也神态自若。李越想起他这般受苦,终究是因为自己,心中升起歉意,轻声道:“你身上好些了吗?”
乌鸦虽然性情敦厚,但这一次着实被李越害惨了。他虽然没有辱骂殴打李越,心中却也有气,便冷冷地说:“我身上好不好,你不知道吗?”
李越被呛了一下,立刻翻了脸,哼道:“呸,算我多管闲事。”径自掀开帘子,去船舱里睡了。乌鸦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只见四周阴沉沉的,脸颊手背上偶尔一片冰凉,似是有雪片落下。他看到雪,不自禁地又想到了李苏,也不知道楼兰下雪了没有,又想起那次大雨之后,李苏巴巴地骑马跑来,要他去看沙漠里的花海。那时候他还觉得莫名其妙,现在想来,才体会到李苏的一片痴心。
乌鸦只觉对李苏的思念更炽,一时间无可排解,只想骑一匹快马,一口气穿过中原,跑到沙漠里找到他,跟他道歉,好好地抱着他才好。这样胡思乱想了许久,灌了一肚子凉气,终于没精打采地回去睡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色大亮,乌篷船外一片晶莹雪白,原来是下了一场大雪,河面虽然没有结冰,却也落了一层薄雪。船舱内因生着炉火,并不如何寒冷,四人却兀自沉睡着。蓝贝贝一向娇懒,却第一个钻出了棉被,一眼看见外面银装素裹,喜道:“好雪,好雪。”
他是南方人,难得看见大雪,心中自然欢喜。身子挣了挣,腰肢却被重华紧紧抱着,蓝贝贝轻推了他一下,重华双目紧闭,却并不动一下。蓝贝贝当即恼了。他们俩虽然耳鬓厮磨许久,但其实重华对他极为敬重,便是平常拉一下手,若是蓝贝贝皱眉,重华当即就松开了,像今天这样耍赖胡来的事情,是绝不会有的。
蓝贝贝又羞又恼,有心在他脸上打一耳光,却又察觉他身上滚烫,双颊微红,呼吸也有些拖沓沉重,遂轻声叫了他的名字。
重华嗯了一声,慢慢启开眼皮,说道:“天亮了吗?我去买些早饭。”还未起身,又哎呀一声,重重地倒在了床上。
蓝贝贝忙扶住他,将棉被盖在他身上,摸了摸他的额头,拉了他的手腕,说道:“你怎么了?”眼睛里登时有了泪光,声音也哽咽了:“你是不是生病了?”
他不是没经历过大事的人,只是这一年来与重华朝夕相处,早已经被他当做最亲密的伴侣,骤然见他病倒,这才乱了心神。
重华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笑道:“不碍事的,这几天忙着赶路,又受了风寒,歇一会儿就好了。”
蓝贝贝强自定了定心神,说道:“我去找大夫来。”起身披上衣服,又走到乌鸦和李越的床铺旁,见他俩兀自沉睡,遂一脚一个地踢醒。李越哼了一声,乌鸦慢慢转过身,脸色蜡黄,双目睁开,开口道:“几时了?”又咳嗽了一声,诧异道:“我的声音怎么成这样了?”
蓝贝贝伸手在他俩额头上摸了摸,悻悻道:“咦,都病了。”他却不知道他们三个日夜兼程地从洛阳赶到金陵来找他,早已疲惫不堪,这会儿天气骤变,自然要生病的。
蓝贝贝穿了大衣,往船舱内的铜盆里又添了许多炭,这才起身出去。在城镇里走了几条街,只看见一个极小的铺子,外头三角旗上写着妇科圣手孙儒医。蓝贝贝心想天下医术总归一理,男科妇科也没啥区别,当下迈步走了进去,只见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柜台,柜台后面是一排药柜,小抽屉上写着白头翁、紫河车等奇怪药名。又有一道黑色帘子垂下,想来里面别有洞天,他也没多想,直接走过去掀开了帘子,还没开口,却骤然瞧见一个妇人光着上身站在那里,旁边一个婆子一个男子正在说话。
蓝贝贝登时呆住了,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房内的妇人、男子和婆子也呆呆地朝他看,最后还是妇人大叫了一声,那男子一把走上来,攥住了他的手腕,又一巴掌打了过去,怒道:“好大胆的淫贼!”
蓝贝贝何曾受过这样侮辱,待要用力挣脱,那人是庄家人,力气却十分大,一时间竟挣不开,蓝贝贝当即沉下脸,冷声道:“误会,我是来治病的。”
男子更怒:“你须是长了眼睛,看不见外面牌子上写的妇科吗?”
那妇人伏在床上,哭得抽抽搭搭。虽然秦朝民风开放,但是被一个陌生男子平白地看了身体,终究是奇耻大辱。那婆子神情倒也沉稳,将手边的一排针灸等物都推开了,说道:“既然是误会,那就算了。”想来她就是大夫了。
男子哼了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说道:“岂有此理。”
蓝贝贝脸颊被打了一下,心中也是气恼,遂腾出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扔到了床上。他若是就此罢休,原也没事,本来那男子见他衣饰华丽,也是想讹他些银子。偏偏蓝贝贝又说:“我看了一眼,赔你十两银子。你妻子纵然是秦淮河的花魁,这价码也够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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