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齐问道:“殿下您不会去去哪儿?”
李玄道:“我去看母后。”
李修齐道:“但您也不能留在那里呀。”
李玄道:“我知道,到了半夜我就会去我原来的寝宫。我母后这几日身体不舒服,老咳嗽。”
李修齐道:“殿下,您也要照顾好自己,这几日天冷。”
“我知道,”李玄道,“你自个也是。”说罢回眸深深地看了李修齐一眼,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然后回过头,往呼啸而过的狂风里走去。他的肩上披着一件火红的披风,那披风像是一团火,在他玄色的衣服上烧着。
李修齐站在殿堂外,静静看着李玄变成蒙蒙黑夜里一个火红的点,他展开自己刚刚紧紧抱着李玄双手的掌心,他突然又想到李正雅今日问他的话了,他可以为李玄做到什么地步呢?在所不辞。
李玄重修城墙的提议被朝中大部分的大臣表决通过。
他李玄现在又是圣上的独子,那个唯一的竞争者还没出生便死了,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肉,用布包着埋进了土里。
但还有一个人仍然是不同意,这唯一反对的,正是那日咄咄逼人的老人,他是太|祖那辈的老臣,过不了多久便是要告老还乡的,根本不用卖李玄的面子。
他从队列里走出来,对李正雅说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如今百姓对京城里的那些灾民已经是心有不满,您再让他们去修葺城墙无疑是雪上加霜。”
李正雅微忖,道:“修葺城墙可以让这些灾民从城中迁出来,等城墙一修好就可以直接遣送回去,并不会影响什么。”
老人扑通一声在殿上跪下,道:“陛下,很多事儿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影响,日后才知道那便是应该除掉的祸患。
李正雅面露不悦的神情,道:“这话是说朕留下了祸患?”
“正是,”老人仗着自己的辈分高,连李正雅的面子都不卖,朗声说道:“这个提议又正是安王殿下提出来的,明眼人都清楚,安王殿下的母亲不是我们宇晋国人,这胳膊肘往外拐也是情有可原,但陛下可不能这样做,您要为宇晋国百姓着想啊。”
又是这番言辞,李玄心里不觉有些好笑,只要是顶着这么一张脸,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便都是有私心,不给一点辩解的机会,直接便将他打入卖国的阵营里。
“郝大人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李正雅问道:“这话分明是说我胳膊肘往外拐。”
“依我看是郝大人年纪大了,脑子没想清楚才说出这样的话来。而这修葺城墙,正是为了防清州国。现在用极低的价钱让清州国的灾民替我们修葺,是占了两头的好处,有何不可呢?”
郝大人发现李正雅竟然如此坚定,只得使出杀手锏。他含着热泪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道:“皇上,微臣年纪大了,只能告老还乡……”
李正雅微微一下,伸手取来了玉玺,往李玄的折子上一拍,道:“郝大人告老还乡的事儿,朕准了!”
李正雅拍了板,这事儿就这么着了。流落京城的几百名灾民又衙门派来的捕快入了编,一起迁到了京城外的城墙那儿。
第58章
这墙在这儿立了近百年。李玄的爷爷当年带着一票人马打破了这几尺厚的城门,城门后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什么都烧没了,只剩下被烧得黑焦的土。在这片因战火而废弃的土地上,李玄的爷爷重建了这座城。谁也不曾想到,被人血和火焰浇灌过的土地,竟然可以长出最繁茂的庄稼。
可这一层层依附于墙壁上攀爬的叶片,盖住了这城墙上战火和年轮的痕迹,这是和平年代才能长出的生命,在烽火台上开了花,在火炮口上生了草。
结了硬块的火烛台,被一只手一抹,扬起一片细灰。李玄拍了拍衣袖,被这灰尘呛得咳嗽了一声,道:“这么大的灰,这儿是有多少年没人来了。”
“算算至少二十年了。”李修齐站在李玄的身侧,眺望着城外被冷风吹秃的萧瑟,淡淡答道。
“是吗?”李玄道,“竟然和我差不多大。”
李修齐微微一笑,道:“比殿下还要大上一些,殿下是皇上进城后才有的。”
“哦?”李玄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也不过比我长上两岁而已,那时你自己都是个小娃娃。”
李修齐道:“我也是听九王妃说的。她曾跟我说起过一些奇闻轶事。”
“难道我出生还有什么传说?”
李修齐弯眉笑道:“那当然了,所有帝王出生都有传说的。”
李玄道:“那我有什么传说?是不是说我母后在我出生的那天梦到了蛇?还是我母后生我的时候屋外紫气冲天?”
李修齐便道:“殿下似乎不怎么信这些传说。”
“那当然了,”李玄道:“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因为那都是编的。能当上皇帝并不是因为她娘梦到了什么,而是因为他爹是皇帝呀!”
李修齐听了扑哧一笑,道:“殿下这说法还怪有意思的。不过殿下真不想听听您出生时的传说?”
李玄道:“不就是我和李绯俩是龙凤胎,说什么龙凤呈祥,我是龙她是凤呗。”
李修齐摇摇头,道:“并不是,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没刮风没下雨,也没出太阳,就是一天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李玄问道:“那我有什么传说?”
李修齐道:“殿下有句话说对了,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是因为都是编的,所以皇上也给您编了一个。”
“是吗?编了一个什么?”李玄问道。
李修齐道:“说皇后在您出生的那天梦到了一只一半是人,一半是蛇的神兽。”
李玄微微皱眉,似乎在脑子里想,这一半是人一半是蛇的神兽是长什么模样
李修齐接着说道:“然后请来了一位道士,给皇后解梦。说这只神兽就象征着殿下您自己,一半是人,一半是蛇,代表您身上一半宇晋国一半清州国的血统。而您就是宇晋国的祥瑞。”
李玄听了笑了一声,道:“这话大家可都信了?”
李修齐道:“信了,信了好多年……”
直到现在。李修齐不再言语,他嘴里没说完的话,李玄心里清清楚楚。现在没有人会再觉得他是宇晋国的祥瑞了,他们只会觉得他是一个祸害,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祸害。
李玄抬眼眺望着冬日阴沉沉的天际线,开口问道:“我父皇可曾后悔过?”
“后悔过什么?”李修齐问道。
“后悔过娶我母后为妻惹出这么多的麻烦,后悔生了我这么个儿子又给他惹了这么多的麻烦,后悔,后悔那日带兵进城,灭了这墙上的烽火?”
李修齐道:“说不上什么后悔不后悔,因为不管怎么做,不管做了什么,事后都会觉得遗憾的。”
李玄抬眼望向李修齐,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李修齐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事已至此,不必遗憾。”
李玄回过头,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后悔?”
李修齐轻轻对李玄笑了笑,道:“后悔的事儿倒还真的没有,唯有庆幸,庆幸能站在殿下的身边。”
李玄被李修齐猝不及防的情话给愣住了,他呆呆的看着李修齐,问道:“你真的这么觉得?”
李修齐点点头,然后伸手搓了搓自己发红的脸颊,问道:“殿下您觉得冷吗?”
李玄回过神来,道:“那快下去,下面烧着火暖和,还有酒。不过你不能喝,”李玄皱起眉头,道:“上次你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
李修齐便道:“那次到底发生了什么?殿下为何一直都不肯告诉我。”
那日发生了什么李玄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吧,两个人相互交缠的身体,耳边温热的气息,还有像绸缎一样轻柔的触摸,那情景美好的不像真的,却真实的不似梦境。他垂下眼眸想了想,道:“不告诉你是为了不让你难堪,你,你喝醉了后,不知道,不知道闹出多少笑话呢。”说罢起身从城墙上下去。
灾民在城墙外升起了火,一同围坐在火堆旁边。这情景同李玄去南部时一模一样,就连他们嘴里含含糊糊的话语都带着南部的口音,李玄在一人身边走下,恍恍惚惚里,似乎被人问道是不是吃辣。那时卫大哥也这么问过,还给他递了一只尖尖小小的红辣椒。
李玄接过那人递来的辣椒,小心翼翼地咬下了那辣椒的尖尖,舌尖上剧烈的刺激让他的眼里猛地涌起了泪水。那人接着说道:“过几日可要下雪了?”
李玄抬眼望天,天上挂着一轮圆月,一个月又已经过去了一半,寒冬真的不远了。“应该还不会下雪,还能暖和几日呢。”
那人点点头,自言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然后他抬眼对李玄问道:“这位大人,我有件事儿想问问您。”
“是什么事儿?”
那人犹豫了一下,道:“我们在这儿修葺城墙,会有薪饷么?我知道能给个地方住,给口饭吃,就是天大的赏赐了。但是冬天要到了,我女儿年纪小,怕身子骨受不住,想存点钱给她买身袄子穿。”
李玄抬头看见一个小姑娘坐在角落里,正瞪着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看着他。那姑娘的脸小得像他的拳头,两颊本来圆鼓鼓的地方却没有一点肉。李玄开口道:“会有的,天气转凉后,我会安排让大家都能领到过冬的衣物,你不必担心。”
那人听了咧嘴一笑,将他那萝卜头大小的女儿给拉了过来,道:“来,快给这位大人道谢!你冬日有衣服穿了!”
那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道:“谢谢大哥哥。”
那人忙轻拍女孩的前额,道:“什么大哥哥,要叫大人!”
李玄摆手,道:“诶,不必了,就叫哥哥吧,我爱听。”
这女娃子让李玄突然想到了荣诺,那脾气怪里怪气的小姑娘,初见面的时候就神神叨叨地,现在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李玄低下头,用一根树丫轻轻挑了一下柴火,火光一下子冲来起来,映火了他的脸。
一旁的李修齐轻声问道:“殿下是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突然想起荣诺他们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荣大死的时候,卫大哥说要认荣诺做干妹妹,荣诺的婚事就包在他身上。后来我也跟她说,说认她做干妹妹,和卫大哥一起照顾她。结果卫大哥死了,我也回来了。谁都没照顾她,谁也没管她的婚事儿。”
李修齐道:“这个殿下真的不用担心,缘分天定,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就算殿下想要帮忙,也帮不上呀。”
李玄一笑,道:“她也不小了,姑娘家的,能有几年这么蹉跎下去?”
李修齐从衣襟里掏出一份信,递给李玄,道:“这份信是今日早上到的,我本想等殿下回府后再给殿下,但现在说起这事儿了,那殿下便看看吧,这信是天冬写的。”
李玄打开信,信上说南部一切安好,卫大将军与往常无疑,并没有因为卫远的死而一蹶不振,每日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他们的师父已经找到了,躲在安曲江上炼什么长生不老的神药,五娃应该已经忘记李玄了,每日蹲在营地前面玩泥巴,除此之外就没什么新鲜事儿了,小齐哥不必挂念,要好好照顾自己,顺便照顾照顾小玄哥,他比较一根筋。还有,天麻好像跟荣诺提亲了。
“什么?!”李玄喊道,“天冬写信怎么都不抓重点呢?写我一根筋的写了整整一页纸长,写天麻提亲,就五个字。”
李修齐笑道:“他这不是跟我们说了吗。天麻那孩子虽然话少,但看得出来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荣诺跟他成亲也是一桩好婚事,殿下现在不担心啦?”
李玄叫到:“哎呀,担心倒是不担心了,但是具体过程呢?天麻一天说不得几个字的是怎么提的亲?荣诺又是怎么答应的,有没有先欺负一下天麻呢?还有他们的婚事定在什么时候了,我得去送礼啊!”
李修齐忙举起双手,道:“停停停,殿下是不是都开始想他们孩子叫什么了?”
“我想的是女孩呢,就叫苏叶,男孩呢就叫川乌,都是中药的名字,跟天冬天麻一样。”
李修齐笑道:“殿下还真想好了呀,但是名字也是这么取,不能随便找一味好听的中药就当名字。苏叶这味药是安胎用的,不太好,川乌呢有大毒,也不太好。”
李玄便道:“那你赶快想想。”
李修齐答道:“这才提亲呢,殿下想的也太远了!”
李玄轻轻叹了口气,道:“是呀,是想得太远了些。不过想着荣诺和天麻以后会有自己的小孩了,心里高兴。毕竟,毕竟我们以后是不可能有的了。”
李修齐听了没说话,两人静静的坐在火堆旁边,那柴火噼里啪啦的烧着,时不时火花飞起,飘到沉沉夜色里。
这时一名灾民走了过来,对李修齐说道:“总督大人,您能帮我看看这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吗?我不认识字。”
说罢展开手心,露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来。李修齐接了过来,上面写着:“国脉将尽,弃暗投明;广招豪杰,喜迎英雄。”末尾用小字写着:有意者寅时于门上写一个“李”字。
这纸上的字迹李玄再清楚不过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小核桃,将上面的字与那图案一对比,道:“又是他。”
李修齐将那纸片收了起来,转头对那灾民问道:“这是你怎么弄来的?”
问的人似乎意识到这纸片上写的是什么坏事,便忙答道:“我说了大人一定不要生气。今天是那日前来闹事的精瘦猴放出来的日子,上次他到安王粥铺前这么闹,砸了东西,还动手打人,结果没关几日就这么放了出来我心里不舒服,便想去跟他点教训,就在他家门口等着,准备他一个人一回来,我就出其不意把他给打趴下。没想到我在那里等着的时候,有一只箭不知从哪儿射了过来,穿过窗户上的薄纸,定在他屋里的柱子上。我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便想进门看看,结果他连门都没锁,我就径直进去了。那箭头上就绑着这么一张条子。我不识字,便一拿到条子就急急忙忙地来找大人了。”
李修齐点点头,道:“好,你做的很好,这件事儿你不要跟别人说,这条子上写的是谋反的事儿。”
那人一听竟然是谋反的事儿,脸一下子就白了,忙道:“我,我不说,我这人脑子差,不论什么事儿,一转头就忘了。”
李修齐没说什么,扬手将那纸片丢进燃着的火堆里,火舌一瞬便将这片给吞没了。他轻声说道:“他要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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