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没想到这男孩小小年纪的,怎么嘴里说着这般厌世的话语,便大步走近,用手把那男孩粉嫩嫩肉乎乎的脸轻轻一拉,道:“你少坐在这里说这些丧气的话,你小小年纪的,少在这里给我摆看尽人间沧桑的谱,我别的不懂,但是我懂有志者事竟成,我知道,这话在你眼里或许又是什么胡言乱语,但是我告诉你,你坐在这里等死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嘲笑那些为了活下去努力的人?”
那小男孩一时语塞,他倔强的将头一扭,一双眼睛圆鼓鼓的瞪着他,细声细气的高叫:“你别碰我!”
李玄这才发现这男孩的脖颈上并没有喉结,他有些纳闷,又低头细细打量了一次,确定这满嘴胡话的家伙是个女的,不好意思的往后退了一步,道:“实在是不好意思,把你当成男孩子了,不过你也是的,一个女娃子打扮成这样难免会让人误会。”
那女孩气鼓鼓的白了他一眼,道:“怎么,是男孩你就继续乱碰吗?”
其实这话她本没别的意思,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玄一听,便不由想到了李修齐。说起来他已经离开京城三日有余,整整三日没见李修齐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些什么,明明是自己主动跑掉的,却又总在心里暗暗想着下一次与李修齐相见又会是什么时候,还有那个梦,那个梦像是他心底的一根弦,什么东西都能撩拨一下,比如现在。
那小女娃见李玄的脸色有些怪异,便撇了撇嘴,道:“怎么了?脸这么臭,我是欠你钱了吗?”
李玄没再理她,自顾自的往前走了,那小女孩急了,忙一把将他的衣服拉住,道:“你这人是怎么了?听不见我跟你说话吗?”
李玄将衣袖一摆,道:“你这是怎么?姑娘请自重。”那小女孩一听,气得差点背过去了,她鼓起眼睛,尖声说道:“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本姑娘稀罕碰你啊。”
李玄不由在心里暗暗叫苦,真是出师不利,怎么才出门走了三步路便碰上了这么一个缠人精,李玄压下心中的烦躁,好声好气的说道:“姑娘,是在下逾矩了,刚才不知你是女儿身,唐突了。”说完还拜了个手,李玄自己被自己这番文邹邹的话给酸到了,这真是咬文嚼字到比李修齐有过之而无不及啊,但是小姑娘最吃这一套了,想必这姑娘一听,见他这么诚挚,便会放过他。
可这姑娘可不是一般的姑娘,只见她两条细如柳叶的眉毛一挑,道:“你少装腔作势了,你心里一定把我给骂了千遍万遍了吧。”她的声音有些响亮,引得几名士兵陆陆续续走了过来,还有几位蹲着择菜的抬起头好奇的朝这个方向张望。
李玄知道自己现在是瓜田李下,再不脱身到时候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便低声问道:“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那姑娘两只黑遛遛的眼珠子一转,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李玄苦着脸无奈的问道。
“你答应我到时候抓壮丁要放过我阿爹。”
李玄一愣,抬眼看那姑娘,见那姑娘一脸认真的看着他,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并没有抓壮丁的指令。”
那姑娘哼了一声,细声细气的说道:“现在倒是没有,不过以后谁说得准会不会有?我知道你是卫将军从京城带来的,你来的时候我就瞧见了,看那架势想必你也是什么权贵,到时候你就开口说一句,这不过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让我阿爹不去修坝。”
李玄皱起了眉头,他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他觉得这姑娘从头到尾都是故意的,故意给他找茬,就是为了让他帮她阿爹不被抓去修坝,但他从未听到有抓壮丁的指令。而这南部巫风盛行,李玄对着些民间的秘术也是略有耳闻,知道这世上有奇人,精通周易奇门遁甲这类秘术,通古知今晓未来。他不禁打量起眼前这矮不隆冬的小家伙,心想,这家伙会不会就是传说中不露相的真人,便开口问道:“你是,你是知道什么吗?”
那姑娘似乎是看穿了他心里的想法,开口便答:“我可不是什么奇人,只是个明眼人罢了,今年的情况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只是没人敢说而已。”李玄听了更是奇怪,正要再问,却听到前面卫远正叫他过去,便对那姑娘说:“我现在得先走了,你刚刚说的事儿明日再问你,你爹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听了,眼睛一亮,答道:“姓荣,叫荣大,记住了,荣大。”李玄点了点头,转身快步往卫远那儿走去。那姑娘在后面细声细气的喊了一声,道:“你这是答应了吗?”李玄回过头,也扯着嗓子答道:“我答应你了!”
卫远和几位将士正在火堆前围着,那火堆上架着的大锅里米面和饭一锅煮着,几片菜叶在面上飘着,那菜叶连着几寸长的梗随着水里冒气的水泡上下翻滚,几块白嫩嫩的豆腐块也浮了出来,卫远拿来一只蛋,在大锅的边沿上一磕,那蛋壳裂了一条缝,蛋清连着蛋黄一骨碌的从蛋壳里流了出来,扑通掉进锅里,再用筷子一搅,一只蛋便成了一大锅子的蛋花。
卫远旁边坐着的一个中年将士,那将士长着八字胡子,那胡子跟着他说话的嘴上下颤动,那将士从怀里掏出几根红彤彤的辣椒,递给卫远,道:“吃饭不吃点辣的,有什么味道。”卫远哈哈一笑,将那辣椒接过了,将尖的那头放在在嘴里一咬,应道:“是啊,我这胃就是南方人的胃,一天不吃点辣的浑身没劲!”
李玄过来,在卫远旁边坐下,卫远也给他递来了一只红尖尖的辣椒,道:“你也吃一个,开开胃。”李玄接了过来,他还没见过这么红这么小的辣椒,又看那辣椒长得小巧,便没多犹豫直接放进嘴里,牙齿一咬,便将那辣椒咬开,里面黄色的辣椒籽顺着挤了出来,簇拥在他舌尖的蓓蕾上。
“哈啊哈啊哈啊!”李玄嘴巴张开大口的倒吸着气,呼哧呼哧的叫着:“水,水,水……”
旁边的人见他一张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眼眶里血红的含着泪水,鼻涕被一吸一吸的往回收,这副狼狈的模样一看就是没吃过辣的。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那八字小胡子给他用竹筒子打来一筒子水,李玄一把将那水夺了过去,头仰着一口气喝了个净。
“哈,你是打哪儿来的,没吃过辣?”八字小胡子忍着笑问道。
“他是从京城来的,”卫远替李玄答道。
八字小胡子听了又笑了笑,道:“这也难怪,不是南方的人吃不惯这辣的,小兄弟,你还好吧?”
李玄摸了摸嘴残留的水,将朦胧的泪眼眨了眨,道:“缓过来了。”八字小胡子又道:“你现在是吃不惯,等在这儿待长了,回了京城,肯定日日想吃这辣。”李玄在心里摇了摇头,这东西吃一次就好了,他可不想再吃第二次。
从锅里舀了勺子米和菜一同煮的稀烂的玩意,李玄和八字小胡子一同吃了起来,李玄心想,八字小胡子看着面善,又在这里待的时间长,应该事情多少都知道些,便开口问道:“这位大哥可知道军营里有个叫荣大的人?”
“荣大?怎么问起他来了?”
第12章
“荣大?怎么问起他来了?”
李玄答道:“只是随便问问。”
八字小胡子侧头看了他一眼,便说道:“荣大是安曲江边上村子里的村民,今年前不知怎么得误入了军营前山的禁地,还拖带着一个小孩。卫少将心肠好,见他怪可怜的,从营里放出去也是等死,便让他在营里留下了,帮着洗衣服做饭,干些粗活。他也能吃苦,一直干的不错,也就留在这里了。”
李玄听了问道:“是怎么个可怜法呢?”
“怪可怜的,既不会说话,还带着个疯疯癫癫的丫头。”
“疯疯癫癫的丫头?”李玄想这人应该就是指刚刚和他说话的那姑娘,可那姑娘除了有些胡搅蛮缠外似乎没别的毛病,还跟李绯一样一肚子的坏水,不像是疯子。
八字小胡子便道:“那女娃子总是穿着男子的衣服,坐在营地前面,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你最好离她远点……”八字小胡子突然将声音压低了,小声说道:“晦气。”
“晦气?”李玄不由也将声音压低了,问道:“怎么晦气呢?”
八字小胡子答道:“前年的时候,东村的猎户阿东带着打得鹿肉给营里的弟兄们吃,本来人人都是欢欢喜喜的,结果这疯丫头跑过来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说什么,说什么他打死的鹿会找他。这话可把阿东的媳妇给气着了,上去就给了她一个大耳朵瓜子,把她打得直接趴在了地上,可是你知道最邪乎的是什么吗?”
李玄的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屏着气问道:“什么?”
“第二日阿东又去山上打猎,被一只长着大角的鹿一下子把肚子给捅穿了个窟窿,那肠子哗啦啦的流了一地,被野狼叼走了一半。这阿东可是个好猎手,山里什么飞禽走兽都打过,要是喝醉了酒,一拳头就能打晕一头熊,可却被一只鹿给拱了,你说这事儿呀……阿东死后,他家媳妇哭得可惨了,头七还没过完就穿着孝衣上营里找那疯丫头,拉着她的头发说要把她给活活烧死,这荣大又不能说话,整个人趴在阿东家寡妇脚旁边给她一个劲的磕头,嘴里啊呀哎呀的哭了好久,后来这事一直闹到卫少将回来,卫少将出头好说歹说,才把这事儿摆平。”八字小胡子将这事儿说完,嘴也干了,便用竹筒子打了些水,咕噜咕噜的喝了一大口,对李玄说道:“所以呀,少惹那疯丫头……”
李玄听罢,垂下眼来,他不由想起那姑娘跟他说的话,这是天灾,人是没有办法的,你来也不过是来陪葬。一股莫名的恐惧不知怎么的从他心里升起。他不知道那姑娘是否真的有什么晦气,但他就是怕一语成谶,不经意的一言便早早的注定好了结局。
李玄开口问道:“南边曾发过什么大水吗?”
八字小胡子将身子在地上躺平了,两条手臂放在脑袋后面枕着,嘴边叼着草根,道:“大水?南部每年都有那么几天,算算日子,也该到涨水的日子了,只是今年有些怪。”
“怎么个怪法?”
“这雨下的有些早,老早就下雨淹了田里的苗子,现在正是下雨的时候了,又日日是大红太阳。”
八字小胡子说的是云淡风轻,李玄觉得自己心里更慌乱了,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一根筋在突突突的跳,那股不祥的预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不过三十年前倒是有一场千年难遇的大水。”八字小胡子突然悠悠的开口说道。 “那时我才三岁,刚能走路,当时的事儿也记不清了,只是记得那一年的江水把半座兴川山给淹了,几万亩的良田被冲了,村里的人没想过会发这么大的水,晚上在屋里睡着,水一下子冲了进来,这水让村里的人死的死,亡的亡,有的人至今都不知道尸骨冲到哪里了……不过,这死了的人就这么没了,活着的人更苦,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了几十年,没在水灾里死了,有的也活活饿死了。其实这种事儿没什么好怕的,该你死的时候,怎么逃都逃不过,无外乎是换个死法罢了。”
李玄默默地听着,面前那堆火似乎要灭了,暗灰色的灰从火堆里迎着晚风飘出来,他用一根木条轻轻一条,火便又窜了上来,嚣张地吐着信子,一点一点的舔着沉沉夜色。他不知怎么的,突然不怕了,反正都是要死的,可能明日走在路上就一不小心摔死了,现在他怕个什么了。
卫远从夜色里走了过来,道:“今晚你先回房休息吧,该我跟胡大哥守夜。”说完将火挑的更旺了,盘着腿在火堆旁坐下,见李玄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问道:“怎么?有心事儿吗?”
李玄摇了摇头,卫远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夜深了,先休息吧,明日我再带你去看看南部的地形。”李玄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披着星光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他回过头,见外面燃着一片篝火,一阵箫声借着晚风从远方吹过来,吹进他的耳朵里,他回过头,推开悄无声息的房门,里面未点灯,一层月光薄薄的照在房里的桌椅上,他在床上合衣躺下,深深的吸了口气,这便是他到南部的第一天。
第二日寅时,李玄从床上起来,将头发给束了,含了口水在嘴里鼓了鼓,用摸上了盐的刷子在嘴里上下捣鼓了一下,再将水吐了,从屋里出来。
卫远和八字小胡子已经在院里,卫远手里拿着一张起了毛边的图纸,正和八字小胡子说些什么,见李玄从屋里出来,便将那图纸卷好收起来,道 “今日和胡大哥一同进兴川山,这山上路不好走,白日也没什么野兽,你便将那刀放屋里吧。”李玄犹豫了下,还是将那大刀从背上卸了下来,轻装上阵。
进了山,路变得崎岖难行,层层的大树垂下长长的枝条,树根从地面突出来的盘曲在铺着的叶片下面,一声声不知如何形容的鸟声时不时从树梢上层层叠叠的叶片里传出来。
卫远回身,问身后的李玄:“累了吗?”李玄忙摇了摇头,道:“精力好着呢。”卫远哈哈一笑,后面的八字小胡子跟了上来,问道:“你是怎么想着要上南方来的?”
“其实也没为什么,只是我父……我阿爹啊,他总把我当草包,对我又是痛心疾首,又是恨铁不成钢。被他这么日日的念叨,我也是烦了,想着,那我就自个儿出来闯荡一番,让他知道我不是那么的无用。”
八字小胡子听了他这番话,又是哈哈一笑,道:“原来你还有这么个烦恼。”
李玄苦下脸,道:“可不是嘛,再说这南边可好玩儿多了,不用日日读书了,你不知道啊,我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读书,那书一打开,我就先晕了。”
“读书是好事儿,读圣贤之书,能明事理,能养浩然正气,就算你来南部了也该多读书的,这修堤坝、测水情,都是要从书里学来的。不过听你这话说的,是乐不思蜀不想回去了?”
李玄点了点头,道:“可不是嘛,一点都不想回去了。”
可他其实还是有点想回去的,他已经好几日没被李绯那丫头折腾,竟然有些不习惯了,而且已经四天不见李修齐了,他的心里不知道怎么牵肠挂肚的,他本来以为如果到一个看不见李修齐的地方,他就能理清自己的思绪,就能不再胡思乱想。可没想到的是,这方法完全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越看不见就越是想念。这么想着李玄不由垂下了脑袋,心想李修齐那家伙现在是不是又呆在藏书阁里吃灰,又,又有没有一点点的想过他呢?不是他没信心,只是如果他和四书五经一起掉进水里,那家伙估计会先救书,然后把书铺在太阳底下晒干了,再折回来救他吧……
李玄定了定神,将那话岔开,问道:“卫大哥,我们今日为什么要先进山呀?”
卫远答道:“站得高才能看得到全貌,这江长三千里,从兴川山流出来,往前又流了一千七百四十里,到洛水,这沿江几百万亩田地,几万户的人家,都是靠着安曲江养着,今年的水情比往年水位要低,明年应该会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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