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忙合十拜道:“大师,您就帮我行个善,去三里外长水村叫两个伙计来,这两人怕是不成了!”
大师瞥了眼躺在车板上两人,不急不缓的道:“他二人乃是我寺里寄住的香客,前日落了场暴雨,始终不见他二人回来,如此正好,老先生,可否将这板车借我一用?待我送回这两人,自当奉还。”
老汉乐的拍手:“太好了!赶紧将他二人带去医治,这车也没啥用,您也不必大老远的还回来!”
大师深深向他一拜:“多谢,你的好心会有好报的。”说完,他拎起草绳,像遛狗似的把车给牵走了。
老汉叼在嘴边的旱烟袋子咚得落在了地上:“哇,真大力!今日见到高手了!”
悟空从紫竹林上下来,天边正巧落完一场霜降。薄而脆的一层白翳下挣扎着残弱的绿意,俨然蛰伏着一个冬。
这个冬,想必肃杀。
去三瘫斋半途中他看见了那头祸世魔龙。
彼时为神,此时是魔。
那条龙看上去十分慵懒,鳌长的身躯蜷着,硕如钟鼎的脑袋枕着一面巨石,正作小憩。方圆十里的土地都让他翻了个遍,三位土地公的家全被抄了个精光,活生生变成一锅煮废了的莲子八宝粥。
乱石丛中沟壑纵横,赫赫是四个大字:请战如来。
好大的威风!他看了,恨不能从半空中啐下一口唾沫,看如来老爷子怎么收拾你!
筋斗云一翻,速速纵去了三瘫斋。
就在不久前,善雅花给他捎了封书信。信中内容精简:封龙失败,他还活着,千万提防天庭人马!
悟空心中压积着一团火,那团火让他差点咬碎了牙齿。
他想着邪焕生这个人,菩萨都说了他是个大福大贵之像,一个大富大贵的大贵人,为什么就这般多难多舛?
小青和金蝉子早被安置在了别处,三瘫斋空落了数十日,萧然呈现出破败之像,草木落拓,雕栏无魂,惨淡而空寂,就如同这个漂泊无定的秋日。
善雅花在这一片空白中等他,他身量纤小,孤零零站在那儿,细细的一扎,易发显得身后的建筑巍峨如山。
“人醒了,就在屋里。”他说。
悟空像弹弓上的一颗石子,飞也似射进了那扇门。
邪焕生坐在一张塌上,无神的望着他,嘴唇不住哆嗦。
悟空脚下犯跄,想也不想,过去将他抱住。
邪焕生孩子般的在他怀里啜泣。
“三郎没了…”他拔起头,不停重复,“他没了,他死了,他不在了….”他一气干哭,脸上却没有眼泪,他的血泪都给那场雨榨干了。
悟空捏圆了拳头,重重举起,顿时在榻上捶出一个坑。“不怕!”他急切的说道,“你还有你六弟,还有我!看清了么?我就在这,你还有我!”
“哈哈哈,”邪焕生无助的笑道,“妄我活了这么久,却还是这样的笨!”
“笨不要紧哇!”悟空一只手摁在他脑门上,抓虱子似的拨弄他的头发“你看我,我连嘴巴都笨,想说出一百句好话来宽慰你,却连个比划都没出来!”他一顿,哑声说,“这件事我同你一道摆平!”
却听外头一声巨响,院门竟被人撞开,随后院中涌入大批人马,一个个披甲挂刀,红缨点颅,好不威武。
悟空心中咒骂一句,忙的将邪焕生推进塌中,低声命令:“别支声,好好呆着!让我来!”
他挺直了身板来到门前,吭一脚将门踢飞入院中,高大的身躯门神也似架在门框中,金箍棒抗在肩头,发出摄人的寒光。“怎的?想抄家?!”
打头的是李天王。
悟空见了他就笑:“你这塔太高了是不是?”
李天王听他这一说,登时想起邪焕生种种劣迹来,怒道:“叫邪焕生出来!”
悟空怒目:“哈哈,你们真是可笑至极!那一夜,你们连个虫子都未曾放出,安静的像只鸡仔,事到如今却兴师动众忙着问罪,这么些兵究竟是派什么用场的?用来吃饭的么?泱泱天庭,谈何威信?”
李天王冷吓:“斗战圣佛,此时此地究竟站在那一边,你可得想清楚了!”
悟空激得大笑:“用不着你来提点!我自然站在对的那边!三龙已损一脉,既然众生平等,你等为何连半点怜悯之心都没有?”
李天王扬起下巴,傲然道:“将功弥罪,功不成,死亦当然,何惜赦免?要怪就怪他技不如人!更何况事发之地并无烛龙遗骸,我更怀疑,此次封印失败乃是四龙合谋的算计。”
悟空听罢,直气地头暴青筋:“红口白舌——”
一语未毕,却见邪焕生像只大白鹅呱呱的扑了出来,不及众人阻拦,就将李天王的头盔给挑了下去。
李天王大吃一惊,见铁冠坠落,辘辘滚尘,顿时气的浑身打颤,卯足了劲儿一脚踹在邪焕生胸口。
邪焕生经他这一记猛踢,立刻贴着门板委下身去,堪堪捂住了嘴,旋即指缝间冒出许多血来。
悟空见了,横棍一摆,劈头盖脸打将上去:“老匹夫!我教你乘人之危!”
李天王拔剑一格,眼珠子也暴了出来:“好个泼猴!教你做斗战圣佛还真抬举你了!”
悟空尖声道:“是是是!待我干翻你这群虾兵蟹将,即刻就去抄你老家,将你木吒削成家居、金吒打成链子、哪吒揉成哪托!”
“悟空!”邪焕生摸了把地,歪歪斜斜的站起来,气若游丝的说道,“天王,你也莫争了,此次功亏一篑全是我的错,夔的命我会给玉帝一个交待,用不着他的一兵一卒来帮衬。圣佛他只是可怜我,热血冲昏了头,他于我,哈哈,佛魔自古不同道,你可别为难他啦。”
李天王握剑的手垂了下来,见他满脖子浸着血,凝重的道:“邪将军,我并非有意伤你….”
邪焕生打开了脸孔,又是笑得一团和气,和气得几乎憋屈“明白,正当防卫嘛。”
悟空跺脚顿棍,争辩道:“阿生,你!你哪里有错!”
“我当然有错,我就不该从那龙蛋里跑出来!”他戏虐道,又向李天王招手,“我这会…不大好,就不送你了。这屋子是千尊的,别来闹腾了,毕竟丢的也不是我的脸。你老且慢走。”
李天王点头道:“嗯,你保重。”领着众人去了。
他一走,邪焕生又次萎顿下去,悟空伸手托着他的背,气咻咻的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稍微缓了口劲,问:“阿兰呢?”
悟空叹气:“善雅花从佛祖那讨了两颗金丹,这会给送他那去了。”
“他….”
“药也吃了,汤也喝了,你还是先留着一口气吧!”悟空搂着他,胳膊肘往里一拐,将人带进内室,又像给小孩子闹商量似的说道,“世上烦心事这么多,你一个个想遍了,头发都要白去了!你且好生躺着,我刚拿水浸了只橘子,可甜,咱们分着吃去!”
夜。
云涡低垂,却悬有一轮好月。空气里也渐渐焕发出生气。
庭中的柿子树下静静靠着一把扫帚。善雅花将院子了洒扫一遍后,就兀自离去了。
悟空像布置一尊佛龛似的,在躺椅上铺了层厚厚的绒垫,郑重的把邪焕生请了上去。“嘿嘿,”他抓着头皮,局促的笑道,“过去你给我做饭吃,这会我做了几样,也不知味道怎样,你将就着吃两口,要不好吃呢——你也给我吃下去!”
邪焕生挥了两下斗鸟棍,恭敬应道:“遵命!”拾起筷子,夹了块炖豆腐送进嘴里。
悟空半跪在地,胳膊支着扶手,期待得两眼放光:“怎样怎样?好吃么?”
邪焕生漫无止境地吞咽着那块豆腐,那块就连盐巴和芡汁都没溶解、食材却已率先老去的豆腐,“嗯,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灶台总是无!”
悟空欢喜道:“呀!头回下厨,你就给这么高的评价?那我也得尝尝!”说着伸手去夺他的筷子。
邪焕生一把抄起碟子,闪过了身,嗖嗖的把整盘豆腐全都扫进嘴里,边嚼边说:“唔,这种至极的美味,我才不同你分着吃咧!”
悟空瞅他半天,忽然红了脸:“很难吃对不对?”
邪焕生轰地笑了,笑得差点把豆腐从鼻孔里喷出去,他点了点悟空的鼻尖:“我觉得呐,地狱里除了刀山火海应该再加一项活动,你知道是什么?”
“呸!我不听!”
“叫‘来碗豆腐’!哧哈哈…”
“不干了不干了!”悟空甩手道,“你又和我磨嘴皮子!”
两人又赏了会月色,悟空捻了把邪焕生的手,道:“夜深了,外边冷,你尽早睡吧。”
邪焕生点头:“嗯,你搀我进去。”
悟空挽着他的胳膊,提溜着送到床边,邪焕生褪了鞋,伸长了两腿瞅瞅他,摆出一副大鸟依人的可怜样。悟空抬手拍他一记:“怎啦?惯了你一天,连帐子都不会放啦?”
“悟空,阿空….”邪焕生弱矜矜地望着他,“我要….”
“滚!”悟空转身就跑,到了门边,回头道,“我去千尊那儿走一趟,过两日就回来!”
“没趣!”邪焕生气恼的吁气,好容易养足了精神、备足了力,到嘴边的人却给他溜走了!此时他抖擞得像一只斗鸡,根本没有困意。而窗外夜色正稠,恍如一个水月之境,白光缠绵,水缎似的铺过半间屋子,风中尤传来几段花香,弱不盈触。
——这会也不知阿兰怎样了。
他转身下榻,趿了布履,掠出门外,来回折过几道廊子,到了西厢。
“阿兰?”轻叩两声,并无回应。
“阿兰,你可好?”仍无动静。
奇怪,阿兰向来睡得迟,怎这会就死睡过去?或是伤的太重罢,人少了些血,总也要犯困的。不如悄悄地进去,哪怕看上一眼也好。
他扳住门隙,缓缓推过房去,只见白露盈室,一色亮堂,半点人气也无。
沉香烧尽,落了两朵红花在香坛上。
目视一转,到了那张凉床,床帐起了一半,柔软的丝绸像女人的头发泻过半张床,月色朦胧之下,却见床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只留下一只半开的香囊。
最后一只锦囊竟在此时开了!
他气息徒然变得湍促,快步到了床边,抽出囊中那张纸,举在窗边看。
疾快地扫视,纸上只有一行字。
七个字。
——太阿剑下葬龙魂!
他狂乱地搓揉那张纸,原地团团乱转,十指也忘了如何运用,扯碎了,落了一地黑白的沫,太阿剑、葬龙魂!蓦的头皮一炸,无数可怖的想法像噬灵的魔鬼在脑海中盘绕翻滚,简直要让他哭出来,他急速的转身,横冲出去。
这辈子都没有过这样快的转身!
☆、51
从这到万瀑流沙有多少路?他走了多久?已遭遇不测了么?
他用力吸气,吸到两片非叶子都要炸开,愈闭的伤口豁然开裂,疼痛穿心透腑,让他不住的弯下腰去。
五龙已丧,三个势寡。
如今三郎也没了,若再保不住六弟,他就不配做这个大哥!
他狠狠咬牙,铁了心,铁一样的心在胸膛剧烈突跳,几近夺身脱体;脚步更狂,狂如走石,身影更迅,迅比流矢,他像一匹冲锋羊群的独狼在林间疯窜,枝叶过身,划出刺耳声响,白露瀑降,洒落遍地凉霜。
也不知何时流出的泪,从眼角斜飞。
有生以来他是头一次这样惧怕性命的消亡。
纵使千百年历览世间生死变幻,看惯了一双双脚步匆匆,然而依依惜去的那些所有,他一概未曾抓住。
出了林子,眼前赫然出现一处广阔平原,月明如镜,鸦声零落,不见影双。
微白的地平线下突地冒出一个身影,那人脚步轻快,衣摆高扬,意气风发的模样,就好像一个初涉风云、满腹抱负却又不勘血腥残酷的少年浪子。
红袍玉面,月色拢怀,嘴含微笑。
是彧兰君!
他活着,安然无恙地活着!
邪焕生像捕羊的饿狼疯也似的扑上去,嘶声叫道:“六弟!你回来了!你可好?你总算回来了!”
彧兰君向他这边缓缓走着,像个天上降下来的花神,洁净得不可方物,虚幻的仿佛一场梦。
“大哥。”他叫着,把手搭了上来。
邪焕生揪住他的手,护在掌心:“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他忽然脸色大变——阿兰身上没有半点龙气!
只有单纯的道元!
怎么会?
“大哥…”彧兰君仍旧微笑,眼神却变得空茫,他带着笑,如同天边枝头上一片飘零红叶,依依落进他的臂弯,“我….”
他呕出一口血。
血吐在邪焕生的喉头,热而刺辣,沿着衣襟下淌。“太阿没有了龙气….才能斩龙….我…这回没让你失望吧…”
他的脸白的吓人,身躯像一支掐折的树枝颓然的垮下去,邪焕生仓促后退一步,连着也跪了下去,两人一道流着血,从胸膛挂至双膝,潺潺不绝的化进了泥土。
“六弟!”他瞪圆了双眼,眼泪大颗大颗落在彧兰君脸上,“你不会有事,你不会有事!你振作…大哥带你去找菩萨….”
“大哥…”他异常吃力的吐字,“我已自卸龙气,在他七尺之处留下了….到时候你就….”
“我知道…我知道,什么也别说了,我带你走!”
“不必了,”他摇头,邪焕生抚着他的脸,他轻轻摸住那只手,期盼地道,“大哥,带我去看兰花,好么?三哥的琴还在…”
“好、好…我带你去躬雪兰涧,你要撑住!”他背起彧兰君,双脚蓄足了力,拔步飞奔,奔向荒路尽头那一轮又大又圆满的月。
旧景依稀铺陈在脚下。
幽兰圣洁如云,遍地芳华。
“你看!”邪焕生小心地放下彧兰君,让他尽可能舒适地靠着石坛,哭着笑道,“你最爱的兰花,开的好好的…”
“哈哈..”彧兰君笑了,“老天待我若此,我这一生不妄了。”
他才说完这一句,那水晶似的异卉就像野火下的灰烬,渐次潮退枯败。
“不!不要现在…”邪焕生骤然尖叫,扑在地上,伸长了手臂去抓那些花,指尖一触,就魂消玉殒,他的十指深深□□土去,发狂也似地挖掘,终于抓住了一枝。
26/29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