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惨绝痴老的面孔。
邪焕生脑袋中闪过无限可能,但都不大明朗。这一夜,没有月亮。
天空却是微弱残喘的白色。
他攥紧了手中的灵珠。
雁三郎向他郑重的点了个头,仿佛他们将做的是一场生死攸关的交易。
三郎头一个站出来反对封龙。他指着邪焕生鼻子骂他不肖。他的慨然反对并不能印证这段亲情,毕竟他们从来也没见过父亲。夔对于他们来说就像天上一道虚浮的幻影,摸不着看不透,连想像的空间都很匮乏,恍惚的只是一个概念。一个有关伦理纲常的概念。
邪焕生对雁三郎说:“你是在这人世呆久了,久的成为了一个人类。”
雁三郎说;“你是在这人世呆久了,久的不像个人类。”
而人世,又是怎样的概念?
它或许是一道束缚,也可能是一种放纵。
前者于魔,后者于神。
人世就像一坛巨大的染缸,他们血液里的很多因素都改变了,三郎学会了伦理,他学会了爱情;唯有彧兰君不曾改变,从一开始他就像极了人。
他蓦然想起魔刀血世中诸佛的那些话来。
不成佛,便成魔,佛魔一念化人间。我是魔,他是佛,无我何来他,无他何来我!
这个他究竟是谁?
他叹气。
他已有太多身份,身上背负着太多的累赘。简单的事,非要搞复杂了才好。
真累!
他低头亲吻了一下手上的佛珠。他的命,也是悟空的命。这样一个夜晚,就连一轮白月也欠奉,一习清风也妄言,既无旖旎的浪漫,也无冷冽的斗志。
夔在石冢中苏醒,千年沉睡,殊不知外边的世界已然面目全非。若他可出世,是会感到惊叹、惊异还是惊怖呢?
应该只有恨吧。他许会用他的恨来篡改这个世间。邪焕生忽然觉得害怕了,从一个善人到一个恶端,有时只需要假以手腕,编造一个满足世人的“荡气回肠”的故事。
他抛起灵珠。灵珠卷着夜风冲到了半空,撤下一张赤红的网,仿若万山血洗,银河泣朱,天地怫然。
石冢上瞬时现出两处光点,一于东南面,另者落于西北。
三人眼光交汇,足下一顿,纵入夜穹,化作三条巨龙。
虬龙青灰,似一绺灰烬,应龙黑硕,如墨化湍,震龙吐电,如梦如真。
龙啸齐鸣,龙威并运,刹那绝尘惊艳。
风雨雷电,转瞬遁幻,影落缤纷,宛是另一番世界。
三股龙气蓬勃交织,熠空化盘运转,以破荒之力封印东南方豁口。
三龙入地,再化人形。
雁三郎引刀入手,翩转之中锋没三尺,熊火荼泥,炼地为根。
彧兰君气掌并运,吐纳间双脚挪移,合阴阳乾坤起承运转,刹时天地无物,人气纵横,脉指寰尘。
两力催孕之下,但见邪焕生眉一肃,步一踏,弋飞当空,劈掌破斓惊世涛,冶天为魂起玄阵。
三力化转,相应相生,顿陷莽莽黄尘于幽翳,万灵惊走,四时倒转,举目所见,尽是春花傲风笑天雪,沉霜凝肃颂白圭,万木齐啸,青峰扶摇,似是毁灭,更开新生。
邪焕生沉声一喝,役天地惊涛,纳海云之印,清气盈身,昊光沛走,顿时九天之上刹影婆娑,霞滟蓬莱,十方浑然;剑指轻划,封龙钥凌空铺卷而下,八面金火扫射阵眼。
雁三郎彧兰君守势观望,俱呼:“成了!”
就在封印盖下之际,却闻邪焕生一声哀嚎,竟是一把利剑透胸而出!
☆、49
夜风鸣瑟挽悲歌。
一瓢热血贯黄沙。
彧兰君惊叫:“大哥!”
邪焕生反手拔剑,血热锋凉,顿时泼贱在对方脸上。“你!”他神色一窒,无边恐惧弥漫周身,“为何是你?!”
解商子狞笑,翻手一掌拍出,邪焕生错愕到了极点,疼痛不觉,只凌空翻个滚,就像干草袋子似的轻飘飘让他打下了尘去。
草包!他心内凄笑,为什么挨捅的总是我…
雁三郎生了根一般死站着,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虚掷了、破碎了,太阳穴里被人□□了一根冰锥,他感到疲软、无力、颓萎。
咣,刀落在了地上。
溅起缄默微冷的尘。
“是你!为什么会是你!你骗我…你骗我!”
寒芒一闪,照见解商子的脸。
不加束缚的双眼,泣血绝艳,泠然是一双魔眼。
他笑了,嘴噙瘆人妖戾:“主公出关在即,怎容你等不孝子横加插手!”
邪焕生挣扎着,咬牙急吼:“杀他,快!”
“杀我?!”解商子狂笑,“潜匿甚久,也该一试身手了!”
雁三郎徒然尖喝,刀一震,忿然上手。
红焰淬杀的命世魔刀。
“一刀败你,然后杀你!”
解商子冷眉斜挑,朔晦剑寒光辟暗夜。
雁三郎夺身进逼,命世刀火殃杀八荒。
非人之剑,残酷之刀,风流不存,温情不复。
骤起冷风,吹不尽的绝望杀声,寒光错影,映照一出痛心的笑话。
突然,风雨急催。
刀与剑,挥击出数道白练横绝空寰,似是一张嘲笑的面孔。
雁三郎攥紧手里的刀,他心存一志:杀他!
杀了解商子!
解商子凌空旋舞,如蝶轻曳,剑峰绵绵点落,挟带万钧毁灭之力。
雁三郎长刀一撩,十面焦火浪滔天,蒸雨煮烟。
刹那,冷雨沸腾,热血谱花。
彧兰君拂尘疾扫,顿时道门倏开,吞化万道凌烈剑气。“阳奉阴违,你无可饶恕!”
解商子傲立而笑:“你也来么?很好!”
灵指划空,一剑双化。
一黑一白。
黑如暗夜,白似悍昼。
两把剑在他手中犹如活鱼,伶俐周转。
一剑对一人。
骋魔风。
夜雨愁苦,冷血飘杀。
刀快心狠目冷,雁三郎雄刀一运,无边火光祭夜色,刹那曼妥遍地生放,如启鬼门。
这一刀,他刺穿了解商子。
解商子翻手一剑,同时贯穿。
两人隔着绵绵淫雨,惨笑对照。
雁三郎道:“你竟这样残酷执着。”
解商子冷道:“若不是主上抽出第九颗龙珠中的龙魂,为我转胎续命,你们还有这般机会么?恩义二字,你根本不懂!”
雁三郎牙关里迸笑:“是,我是不懂,我只知道——谁也不准动我兄弟!”
刀剑脱身,双锋对顶一旋,只见步影纷错,两人双双跃上天去。
彧兰君尘尾怒扫,驭剑指,运玄力,捉准关窍,身一掠,划开了解商子后颈。
雁三郎见势,再助一刀。
锋虚指幻,恰似水中捉刀,镜里捞月,捉摸不定。
解商子凝眉之间,已被两人夹击包围。
罢了!
他长吸一口气,心一横,眼一闭,将浑身元力注入双剑,就在刀锋贯胸当下,晦朔双剑如豁空两道闪电掷入石冢。
彧兰君飘逸落尘,身后是解商子陨落的死躯,和雁三郎屈膝的背影。
雨落大了,让人无端感到疲惫。
雁三郎耷拉着双手,跪在地上,好累,就像被人吊起来毒打了一顿,他觉得自己脆的像张纸片,在风中飘打。
“事不宜迟,再运封印之法!”他嘶哑地吼道。
邪焕生半伏在泥水中,忽然扑打着跳了起来,他瞪着石壁上那两把剑,蓦的,眼中划过一丝惊怖:“不对!”
这时,暴雨休在了半空,天地时空仿佛抽走了一口气,变成一个虚空。
一个打不碎、避不开、逃不出、理不断、无处落足的空,一个无可面对、无可一战的空。
一张天地的留白。
偶有两滴雨水点落。
嘀嗒、嘀嗒。
有时,两个音符也能奏起惊心动魄。
然而无着落的惊心也是一场空。
三人并肩速退。
雨幕悬浮挂空,一片秉杀待发的匕首。
这雨,比夏宿更明亮,比冬辰更寒冷。
幽冥的夜空,该是这般模样吧?
天不动,地不动,雨不动。
剑却动了。
双剑争鸣,飚夺出两道剑气,霎那,庞而寂的石冢如夏阳煎煮下的冰山訇然瓦解!
雨,再一次轰轰烈烈落下。
雨声,雨声,更刺耳雨声,直到雨声唤出了龙吟。
龙吟击碎了这个空。
岩缝中,先拔出一颗硕大无伦的龙头,然后,这条龙的貅黑欣长的龙身像一段巨轨从云端掣落。
天地俱肃,万籁皆寂,仿佛等待一场浩劫。
“我儿,你们的父王回来了,”龙说,“给你们的命,也该奉还了。”
三人猝然再退。狂乱的、无任何挣扎犹疑的后退。
进一步,死关,退一步,或是生门!
退、再退、唯有后退!
三龙之气正如洪潮断泻,源源不绝的被夔王吸化。
气空力浮,他们退得到哪去?
夔哈哈大笑。
他这一笑,宛若轰霆一声焦雷,将整片大地剐去了一层皮。
“逃?你们逃得了么?!”
他慵懒地起身,这一觉,他足足睡了千年。
然而睁开了眼,满世界仍旧充斥着各色各样可恨的人,这些可恨的人被各式各样丑陋的心念支配着,造出各式各样丑恶的罪孽。
这世间,有太多的污秽需要清理,有太多的恶人需要超渡,有太多肮脏的想法需要洗涤,有太多的故事需要修正,有太多的传奇需要撼动。
这个世间,应该永埋荒土。
——太久了!!
他扫尾,他的尾巴足有一条黄河这样旷阔。
龙尾先点到了彧兰君。
彧兰君像一片微弱的尘埃,被打翻在地,僵直仰躺着,胸骨支离,倒着气,一口口呕血。
第二下,他选择了雁三郎。
邪焕生一颗心脏都要冲出来,紧促地顶到了嗓子尖。
脚下的泥土正在迸裂,像一块掰开来的豆沙糖,他凭空乱抓一气,却是什么都抓不住,他抓不住所有!
什么也看不见、摸不到。一场混乱破碎的空。
龙尾荡过,雁三郎痴立当涂,血汗洗面,从头顶到足尖全数染红,像一片燃烧的纸人,火舌盘转,片刻噬尽。
“三郎啊!”
“呵,别急,马上轮到你了。”夔吃吃笑着,卷起他的尾巴。
邪焕生盯着那条毁天灭地举世无双的尾巴,蓦然失去了斗志,就连求生的欲望也扼杀殆尽。
他想起丹贝勒,那个饮火而生,不可一世的枭雄恶霸,从前他视丹贝勒为收割性命的镰刀,见了他只知逃跑,逃不了滚也成。
可是,同夔比起来,丹贝勒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只蚂蚁。
如果丹贝勒是蚂蚁,我又是什么呢?
——细菌吧。他苦笑。
不行!他心神电转,我绝不能困在此地!
要不然,三郎怎办?阿兰怎办?悟空又怎办?
他咬牙,一手拽起彧兰君,一手抗起雁三郎,掉了头,拧过身,不管不顾,无论以再卑微的姿态、付出再大的代价,只要能离开这里….只要能够逃出去!
可他俩太沉了,压的他跪在了地上,膝盖吃进土里,跪着往前爬,每爬一步,伤口就渗出好些血来。
夔根本懒得去追,他像观赏一出旷世奇谈一样笑吟吟打量他们。
“你不是战神再世么,怎了?你们的战神原来是一条屈跪爬行的蝼蚁么?”
忽的,雁三郎挣开了他的手、挣开了他给他的依靠。
他向夔冲去,渺小的身躯投下渺小的身影,一道红而快、怒而狂、却无比铮傲的身影。
“三郎,你!”邪焕生往前抓去,却仍旧什么也抓不住。
他已逸入天穹,化作了虬龙,吞吐着微弱的火光,用龙身缠住夔的尾巴。
那条危可崩世的龙尾。
他是这样果断、果决、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洒脱。
两人的性命,都仿佛管系在他一步踏出的决定之下!
他轻轻微笑了。
他咬住夔的肉,身躯绞紧了,几近爆体。
“三郎,你快下来!”天旋地转,云幕晦暗,雨水打进眼中又刺又痛,邪焕生丧心智乱,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哀求、嘶吼,“我求求你,快走!大哥带你走啊!”
三郎松开嘴巴,此时的他是这样羸弱而微不足道,攀附在夔的身上,像一尾幼蛇。他远远望着他们,那一瞬,他对他的目光里有着爱。
千百年都不肯言说的爱。
“解商子那一剑算在我身上,我一人铸错一人担。”他说的很平静,声音很低,却很清晰,“大哥,我永远认你做我的大哥,六弟交你——快走!”
彧兰君哭了出来,泪水化进了雨中:“三哥,我要三哥活着,我要三哥活着啊…”
邪焕生狠狠咬牙:“走!”
他扛起阿兰往肩上一轧,奋力起身,强迫自己挺直了腰背,迈开双腿。
这一刻,他没有伤,没有血,没有泪,没有视死的悲哀,没有获生的喜悦,他只有一条命,一条用另一条命换来的命!
雨悽悽,但照血寒,风簌簌,不闻悲歌。
摧折的草木一一踏过,漏出几声熹微的悲鸣,这场雨,淋落了太多性命,洗刷了太多美好的粉饰。
扭转了太多命数。
也带来太多的变数。
人在江湖,何处是家?
紊乱的脚步,从来也寻觅不到方向。
而西北天际,青龙陨落。
☆、50
邪焕生是从烂泥滩里被人挖出来的,背上还挂了个彧兰君。
两人团着滚在一块儿,浑身砌满了淤泥,乍一看还道是一只千年老神龟呢。
一拖车老汉恰好经过此地,见了这大神龟,忙不迭下身参拜,脑袋结结实实在黄水地里磕了十来下,随后腾起两手,毕恭毕敬地去捞这只大神兽。
泥巴里埋的可不是什么千年老龟,却是两个半死不活的人。
——这可怎办?
送佛送到西,挖都挖出来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这便将他二人抬上了木板上,绳索勒着双肩,坑哧坑哧往村里运。
真他幺子的重!特别是比较大只的那个,简直就是个石头人嘛!
老汉年近八十,四肢精瘦如柴,虽是半生劳作,自持大力,却也最终惊艳在邪焕生傲人的体重之下。
他把车往路边一撂,靠着棵大桑树抽起了旱烟。左思右忖: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距离村子也有三里的路,可怎样是好?难不成先去村里叫些伙计来?可这般拖下去,这两人可真得没命咯!
正愁恼,迎面忽然来了个白衣带发的和尚,颈间好大一串法珠,滚圆红亮,宝气烁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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