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秦王军变,东宫翊卫车骑将军冯立,副护军薛万彻,及屈唾至直府左车骑谢叔方,率东宫与齐王府精兵两千赶到,猛攻玄武门。
事关太子与齐王生死,东宫与齐府兵都是拼了死命,然玄武门乃是宫城守卫第一关要,久攻不下,薛万彻等即率军转攻□□,秦府兵大惧。
□□外厮杀极其惨烈,血溅成瓢泼雨,头颅尸骨滚在脚下,肠肚脑汁将王府外给洗浆了一遍,眼见就要攻入府去,秦王竟率兵赶至,冯立见到他人就要杀上来。
左右护住秦王,李世民道:“李建成与齐王已死,还不束手就擒!”
东宫兵闻此仍是不停手,两方打杀间,李世民令人拿出太子与齐王首级,薛万彻见太子死不瞑目,真真是血溅玄武门了。
“太子殿下!”东宫诸将哀呼,却连最后跪拜一礼都隔在鬼门关外行不得。
□□外悲泣之声顿起,东宫兵士气全无,降者众,有散逃入荒野。
秦王令,剿杀东宫太子血脉,女眷外一个不留。
东宫被秦府兵攻破,四处杀掠,未逃的属官都被擒,宫女侍官乱成一团,秦府兵直入东宫内殿,斩杀太子诸子。
秦王血洗东宫,后逼宫下诏,七月初七,圣人立秦王为皇太子。
太子建成大葬,制不及亲王,新太子纳原齐杨妃入宫。
八月初九,李世民登基为皇。
夜深,宫中沉沉静静,凉风缓吹,华殿生寒。
烛火明晃晃,通夜亮着,李世已第三次惊起,在榻上喝着热汤,却是不想再入睡了。自登基以来,夜夜惊梦,梦里无冤魂索命,更无什么可怖之状,却偏偏叫他生出恐惧来,那都是太子煊赫最盛之时,他心中妒恨,如今李建成死在他的手上,他李世民已经是九五至尊,却在梦中还要被人压上一头。
瓷碗被一把摔在地上,惊了殿外常侍,李世民却道:“不必进来。”
常侍忙收回推门的手,道:“诺。”
翌日,唐皇下诏,寻得道之人入宫镇邪驱煞,成者赐爵位,应召者无数,死于欺君之罪者亦无数。
想来也是,秦王杀兄夺位,致使唐初祸乱再起,真正修得道的,哪个肯为爵位助他,那些招摇撞骗想钻空的,被杀得也不敢再来了。
初冬时节,一场小雨刚过,宫外有一道家人求见,看年纪不过而立,白袍不沾水,手挑雪拂尘,真有几分仙风。
道人偏立在玄武门下,经人通报,宦官来请,行了一礼道:“陛下请先生入宫觐见,先生还请随我来。”
道人却辞道:“不必劳烦,我不为爵位,今日在此处镇殿下遗魂,以后也无颜再来长安了。”言及殿下,竟还拱手示敬。
“这……”宦官未揪他逆反之过,略一思量,便差身边小太监向陛下禀报,道,“那我在这候着先生,也好向陛下交差。”
道人请玄武门下诸人都退开,才走到正中,向着玄武门行一大礼,自袖中拿出一方玲珑碧玉,四方雕昂首蟠龙,上有凹陷,虽为上好宝玉,却隐含阴戾之气全无温润。
玉生血光,道人双目轻闭,捻诀念咒,双手扣住子印,这方玉升至玄武门上,竟融入石墙中,而血光不灭,道人猛然睁眼,已是汗淋如雨,眼眶竟溢出血来。
一声锵锵凤鸣响彻云霄,又似泠泠琴音滑过耳际,骤然收拢,众人皆惊醒,见那红光已散,玉入青石更无痕迹。
昆仑琼华上,慕容紫英领几位新人走在廊庑,忽然一顿。
“你怎么了?”云天河奇怪道。
慕容紫英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琴弦,只觉有一滴温水滴在心头,在他一眨眼间,琴弦发一声低吟,波及整个琼华。
时间静止,日光停滞,整个琼华似被嵌入了一副画,亭台楼阁,花草人物,虫鸟精灵,都似被施了定身法,这凤来一弦,锁了琼华出离六界,置在空间之外,潺溪不流,日影不动。
贞观二年,唐皇追封李建成为息王,谥为隐,以王礼改葬。
贞观十六年,唐皇追赠李建成为皇太子。此后史书记太子建成,皆称为隐太子。
贞观二十三年,唐皇李世民驾崩于含风殿,谥号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庙号太宗。皇太子李治即位于太极殿,年号永徽,守孝于感业寺。
永徽二年,新帝孝服满,将感业寺太宗才人武氏重纳入宫。
永徽六年,唐皇李治废皇后王氏,立武昭仪为后。
显庆四年,武后陷长孙无忌勾结褚遂良等谋反,流长孙无忌于黔州,被逼自缢。
十月,皇太子弘加冕,皇李治携武后移驾东都洛阳,太子弘监国。
这三十余年来,长琴魂魄被镇玄武门,困于玉衡之中,龙脉之息已和太子建成的魂魄一样,成为他的一部分。
长琴心中怨恨太深,魂魄逗留在身死之地不能离去,却不想被人困于玉衡。玄武门聚阴之地,又有原身煞气不能消,压了长琴火凤阳炎之力,才被困入这上古锁魂玉中。
困于囹圄,魂负桎梏,煞气又涨,长琴化原身一弦之力,将煞气封于眉心煞灵印痕,此后,这眉心朱砂就印在了他灵魂上,六界万相,无论他成神成人,都抹不了,就算他重塑了凤来琴,也只有四十九弦,再无那混沌天地之能。
封制煞气后魂力不稳,一时不能突破玉衡,长琴不知年月,也不知候到了何时。
深夜,长安已宵禁,连巡街的武候走在路上都打盹,却有个六七岁的小孩翻出坊墙来,往地上一滚,差点跌到水沟里去。
阴云遮月,谁能发现这么个小小子儿,也不慌神,爬起起来拍拍衣裳,拣起地上一把青玉鞘长剑。
小子擦干净了剑鞘,搂在怀里,竟对它小声说起了话:“你那般伤心,三六带你去见你的主人。”沉默一阵,似有人给他答了话,他又道,“三六不是不要命。”
小孩子到底不知厉害,也不知道怎么认识的路,走了大半晚上,竟是奔玄武门去。
这皇城威严普通人连多看两眼没都胆子,那森森庄重的感觉直入人心,妖灵精怪皆是退避,在玄武门前,这剑灵因被皇族之血喂过,更曾侍奉太子,倒能使出些神通来。
剑自出鞘,这个粉面小娃被裹挟于剑气中,凛凛杀气惊动了武卫,几个人围将过来,但见一个小娃双手抓着一把寒刃长剑,竟平地飞起给吓得大喊大叫,直飞冲到玄武正门上方,咄一声,一剑刺入青石墙里,暴出一阵血光来。
“来人!快来人!”武卫疾呼,刀斧在手欲斩杀此子,弓箭手却还未到。
堂堂皇城武卫军这回真是丢了大脸,楞没逮住这垂髫小儿,眼睁睁看他没了踪影。
有人慌张道:“快将此异事禀告太子殿下!”
得令者欲往里通报,那玄武门上被刺了一剑的地方,血光里阵阵仙乐琴音振聋发聩,这玄武门里外军卫都被摄了心一般倒地。
玉衡碎片崩溅,火凤涅磐重生,正是凤鸣惊九天。
华冠丽服,芝兰玉树,贵面盛颜,眉心点红,公子入世,世上无双。
长琴着乐神冕服,立于玄武门前,先正衣冠,再看左右,不知今时岁月,这玄武门仍是屹立如初。他掌手一招,唤回易水剑,挽剑于身后转而去寻那个小娃,这小孩子年岁太小,昏靠在宫墙上,许就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记住了这个娃娃,易水禀他,这孩子叫陈三六。
“易水,你且送他回去,本宫还有事要理。”长琴令罢,将龙脉之息引入剑身,助易水化出形来。
易水跪于长琴面前,如今已是一个英姿飒然的青年,面上喜色收不住,抱拳道:“遵主人令。”
剑灵抱起小儿化光而去,长琴习惯性地缠弄冠缨,漫步入坊间街道,走到深处忽然驻足,转身轻挥小袖,打出两只鬼来。左这个白面瘦高,一见生喜,右这个黑脸矮胖,觌面吓人,手缠勾魂铁锁,正是无常二鬼差。
长琴垂赐恩慈道:“本宫知尔等为何而来,可不计罪失,却当离去。”
“殿下既然知道,该随我们走才是。”白无常笑脸上更笑,上前小作一礼,道,“太子殿下魂魄早该入轮回,可上下寻遍都不见殿下,王上只能派我等在玄武门守着,这差可要交得。”
长琴正待言,那黑无常睁眼一脸凶相,喝道:“必须死!”立刻惹得长琴微恼,就算知道他只会说这三个字,也落了心情。
白无常急忙挡住他道:“殿下见谅,我这兄弟可不会说话。”
长琴一偏头,冠上金摇翠羽齐晃,夜里荡出珠光玉华,气势压得二鬼要散了去,冷道:“本宫犯何罪,竟差专司恶鬼的阴帅来拿?你二小鬼可没这个资格。”
“必须死必须死!”黑无常竟不知好歹跳了起来,连连几个必须死,无礼冲撞了长琴,白无常拦都拦不住。
凝阳力于指尖,长琴抬手轻弹,将黑无常打了个魂离魄落,便不再赏他们一眼,化出一双赤金凤翼,翊将冲天。
太子长琴化为火凤朱雀,卷双翅长鸣入宵,黎明之际金乌探首,火凤彩羽展烟霞瑞光,南飞而去。
故有言传,太子独监国,长安夜飞凤,有贵人临东宫。
第十九回
永隆元年,江南东道临海之州春旱,天气异相,此旱灾自前年突降,春冬起伏时有小水,至今无泽润。
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杭州富春江,闻其名而知其山水,两岸层峦叠嶂,水天交映,绿浓红深,正是富春富春,春来庶饶何以加,富而发生万物秀。
而今天旱连年,江水的水位降了许多,两岸秀色也如秋花打霜,调零了去,江边早晚却还有人潮,都是寻水喝的。杭州龙王庙香火鼎盛,以前自然没有这么热闹,正道是人到死时方知悔,水到穷时才求神。
富春江上游山上有坐无人问津的小庙,供里奉不知其名号的小龙,林里偏僻地方这大旱时候也没什么人想起。而今旱久了,也不知道是谁偶入庙中,下山回去就到处给人说,这里乃是富春江司雨令的龙王庙,可求得杭州大雨,拉四方乡邻,请老道小僧,选吉日良晨,上山开坛作法来。
春时伏旱,地干天也干,这一日仍是个大太阳天,万里碧空无云,一帮力强的小伙老汉吆喝着上山,还有寻热闹的小娃跟着。
这里头地主小商农户都有,你喊我我拉你,抬香案抱铜炉,问卜求仙的爻卦盘子,驱鬼聚灵的黄符,剑啊旗啊铃啊,常人说起法事能想到的,可都不少。前面几个年轻人带路,后面跟着一老道,伴了两个童子,再往后看,人挤人的长队在林间小曲道上,百多年的树木掩着看不到头。
呼呼喝喝,拉拉扯扯,扑尘踢土,这一群下界泥里人入这幽山翠绿林,带进来喧嚣俗气,可这热闹劲儿里生气勃勃,偏叫人厌不起来。
也不知道走了几个时辰,望这太阳到了头顶,跟随老道的童儿已累得腿重头轻,倒不敢抱怨,前面年轻人忽然喊了嗓子,抬头往上看那庙门近在眼前了。
小庙青扉石阶净,古松苔藓翠堆蓝。此处竟水汽润肤,清凉入神,隐隐紫气缭绕,整座庙嵌在山石之中,一株古松遮天盖地,却没有落叶灰尘,门前像是被人刚打扫过。
老道一双广袖两边扫,转身对众人道:“诸位安静,小心冲撞了仙神。”
而有人却呼了起来,有人自里开了庙门,看着是个富庶家的小公子,望他身后里庭院干净,有桌倚竹楼,哪里像个废庙,俨然是个人家。
小公子一身墨青劲装,背一把青玉鞘剑,眉清目秀的看着不像武人。他出来就斥问道:“何人吵闹,扰我家主人清静?”
底下人多却无人应他,交头接耳压着声议论纷纷,道这小公子是个从小被人伺候的,没想到是个伺候人的,这家主人得是个什么人物,都是他们这些人一辈子都沾不着边的,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那个头里带路的年轻人怕失礼更惹了贵人,此时忙道:“小爷,这大旱两个年头儿了,我们是来龙王庙求雨的,前些天来小的还看这里是个废庙,实在是无意打扰了小爷。”
“前些天的确还是废庙,这儿的龙王是我家主人小辈儿,闻主人莅临,特请主人来作客,自然收拾了地方。”小公子不屑道。
后边老道一听那还得了,不知是什么人作怪,当下怒道:“你家主人是什么来头?如此胡言乱语!莫不是哪个纨绔耍弄乡亲们?!”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得是,看着要闹将进来,小公子宝剑半出鞘,骂道:“你这老道有眼无珠!敢对主人不敬!”
他气势如剑割人,吓得众人一顿,却闹得更厉害,有几个小伙卷袖子围上来,忍不住都要动手了,闹闹哄哄不登大雅之堂。
正在这时,青扉后传来一语温言:“易水,莫要无礼。”
只这声音便叫凡庸惊为天人,清净温润,如金玉贵自天上来,如潺泉泽自幽篁出,似带了仙音魔力,轻轻缓缓流过,抹去了所有的火躁,让一众都乖顺下来。
那个唤作易水的小公子立刻转身,将锈了斑斑青苔的门扉推开,只听几声木轮轻响,易水推了一个人出来,众人眼里却是看见他请了一位仙神入尘。
这弱冠少年坐在红漆椅上,面比白釉腻胎瓷,眉分新月似刀裁,桃花情眼漾春水,唇若涂朱血脂玉,容姿之英美穷尽人间丽词不能描绘。戴珍珠摇金组缨小金冠,着小广袖金缕丝织服,罩圆领红锦金团绣褂,踏玄青缎面三彩刺靴,所谓华夏冠服之美淋漓尽致。再看那眉心点朱,如远山红日,岂不正是仙人。
他所坐的椅乃朱砂沁千年胡杨木,两边木轮左刻五行,右刻四象,一双扶手是黑豹伏身,靠背雕枝花小雀至足下踏板,活物皆金丝描边。
尊贵华丽哪是凡人可得,底下再无人一人敢大声出气,这贵气简直能逼得人窒息,仰瞻他容颜也令人痴了去,然如此人物,看这代步行轮之椅,竟是不能行走站立。好似一方绝世美玉在眼前生生摔断了,能让人心疼起来,将这天仙一下堕入尘世,非隔云天而不可及,反令人生妒。
弱冠公子抬桃眼扫过,却未将人看在眼里,左手缠弄着冠缨鬓发,绕了一指金墨,微启朱唇道:“无玉帝旨意,就是奉上了江山,也没有哪条水龙敢行一滴雨,诸君可曾闻魏征斩龙?来求这小庙,不如求我。”
无一敢搭他话,这小路上挤满的人,像都在这春旱里给冻僵了,林子里一片死静。
公子也只是把玩着青丝金缨,似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指尖。
足足有半刻钟,连孩子在这氛围里都不敢动一下,到底是那老道有几分见识,走到众人前头冲公子行了一小礼,拂尘一撩,道:“贫道在江湖多年,最近听闻江南有一神医,眉心点红,容色绝丽,却天生不能站立,号无双公子。”
公子未赏眼,道:“如何?”
老道一笑,道:“阁下便是无双公子,欧阳明日。”
“你虽不学无术,倒有几分眼色,难怪能逍遥到今日。”公子点点头,冠上珠摇亦随之点晃,道,“正是。”
这欧阳公子说话平缓,声音清润,本是十分悦人,却像是施舍下来,带着刺儿扎人骨头。老道心觉被辱,气得树皮脸发红,指着欧阳明日道:“你虽是杏林妙手,人传你医术出神入化还不知虚实,黄口小儿竟敢妄言叫我一众求你,你能降雨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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