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姬莞尔,不甚在意,婷婷行至颜听身侧,微低了头,轻声说:“我似乎惹夫人不高兴了。大人,今日怜姬便先行告辞。不过,怜姬曾说与大人的话,大人可得上心些。怜姬其实也和大人一样,想见到一个真真切切的傅家小姐,而不是披着人皮的颜夫人。”
筑起的高台之上,是载歌载舞的歌姬,霓裳翻飞,美妙绝伦。而颜听从这里望过去,却只看到了混沌。那些华丽的彩带,编织出了彩虹;那些一盏盏点上去的缠龙绕凤的红烛,燃烧的火苗晃得人眼晕。
颜听想,他没醉,只是突然头疼。还是傅岳晴起身,一面扶住他险些站不住的身子,一面吩咐旁边的侍女:“老爷约摸是累了,你们扶老爷去卧房休息。”
此后,傅岳晴又柔着嗓音细心叮嘱了相扶的两位侍女,“老爷不爱在睡觉的时候熏香,你们记得将香炉撤了。”
卧房原是熏了香的,但每当颜听就寝的时候,香炉就会被撤离,屋内只余下淡淡药香,掩住本来的气息,却不过于浓烈,闻着很是舒服。颜听他,是不喜欢任何香味的。
其实,颜听还有很多不为人不知的习性,即便是贴身侍女,也是不晓。然,有一个人,却是一定记得的。那个人,是他的小师弟——萧暮,他疼惜了三年,思念了三年,可是此时,他依旧不在他的跟前,隔了滔滔东去的春水,相思了无岸途。
明知那人远在天涯,却常常莫名的觉得,他思念的小师弟就在他的身边,因为某种熟识。这是多年相伴积累下的感应,颜听默默地想。纵使他表现得漠不关心,心底却是在认同着这种荒诞的意识。
成亲一月,颜听未踏进新房半步。破碎的月光照着床脚,傅岳晴便是在那戚戚然的洞房花烛夜里,守着一轮明月孤坐到天明,她把喜服换下,整整叠在床头,红烛滴泪,她却坐在独守着的喜房内笑了。
侍女们将这一奇闻当作平日无聊时的谈资,恰巧被回府的颜听在月门外听了个正着,颜听当时的感受无法言说。他只是突然觉得,傅岳晴真的和之前缠着他的傅岳晴有很大的落差呢。
傅岳晴有一把好嗓子,笑的时候,泠泠如琳佩环,煞是好听。她在他跟前说过的每一句话,即便是追溯到很久以前,依旧是他熟悉的那副嗓音,至少他未曾发觉有何不妥。
一个人可以通过换皮来改变容貌,但是,藏在喉咙里的嗓音只会保持原来的模样。这一点,他置信不疑。
靠上软榻,颜听迷迷糊糊地想,怜姬定是在胡言乱语,若他真就听信了她的片面之辞,反而怀疑自己温良贤德的夫人,那么,他攒了半世的名誉终将毁于一旦。
可心底掩埋的疑虑被人轻启,他便不能再心安理得地扼杀掉,就像他无法忤逆爷爷的意思,必须凭着那一纸婚书迎娶傅岳晴那般,他不可能当作今夜什么也没听到。
最后的最后,他亦是开始质疑此时替他掖着被角的夫人。她离他越近,他触碰到的熟悉感便愈强,手指的温度在传递。
一向爱将香包随身携带的傅岳晴,不知从何时起,竟是只剩清清淡淡的药香挽在袖间,那种清新的味道,渐渐与他屋内的药味重合。
“萧暮?”颜听梦呓。
仙雾腾挪的梦境当中,缓缓行来一个人影,漂亮得像是一尊瓷娃娃,颜听多年前对萧暮的定义,就是简简单单的“瓷娃娃”。当看到这样一尊瓷娃娃走近他时,颜听惊骇地倒退,倒退,再倒退,直到退无可退。
那尊漂亮的瓷娃娃,先前还是洁白无瑕,可转眼,便是鲜血淋淋,如同被剥掉了一层皮,又似浇上了新鲜的血液。他感到恶心,弯腰想吐,然而方一侧身,他便逐渐看清了那双眼睛,它的主人是萧暮。
即便沧海桑田,萧暮的那双眸子,他是识得的。忘了他自己,也断不能忘记那双特别的眼睛。
在那个惊怖的梦里,萧暮还是原来的性子,不大爱说话,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滚烫的泪水,冲刷着面上的鲜血,红一道,白一道,狰狞丑陋。
萧暮看着渐渐淌下血珠的五指,勾起唇角,对颜听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师兄,我会得到应有的报应。”萧暮的话很荒唐,甚至寻不到他这般说的根源。
那滩在风中能够漾起微波的血水,是从萧暮身上流下来的。颜听盯着那滩血水,生成的漩涡忽然朝他袭卷而来,他的世界须臾间皆数化作血红斑斑,仿佛有血流进了他的眼睛,污染了他的视线。
“萧暮?!”这一次,带着无比的心惊,颜听死死抓住掌心传来的唯一温度,挣扎着从软榻坐起。
额上是涔涔冷汗,背心手心无一幸免,像是洗了一个冷水沐,在这般泛着凉意的夜晚,颜听忽觉入了冬,而此刻的自己大约是站在了冰天雪地。
他扭头,便看到了紧张坐在旁边矮凳上的傅岳晴,她担忧地望着方于梦中惊醒的他,平凡的眸子变得星光熠熠。
手心的温度持续着,颜听握着她的手,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就像十二岁那年,他硬是要拉住不愿靠近他的萧暮,让彼此掌心相对。这般的温暖,即便是今时想起来,他也能一寸寸地感受得到。
只是,换了一人。
“是你?”颜听讪讪地收回手。贪恋的温暖被他轻轻舍弃,换来的是傅岳晴略显尴尬的脸。因为颜听恢复如往常,那么她就要重新做回他名义上的夫人。
颜听对她很吝啬,甚至懒得看她一眼。她有时候觉得,即使是得到了充分的缘由站在了他的身边,也不能与他并肩共度人世繁华。然而,她偶尔也会感到欣慰,因为在这个世间,唯一能站在他身侧的,只有自己——傅岳晴。
傅岳晴,一个多么名正言顺的身份。
傅岳晴柔柔笑开,若桃花灼灼绽放于早春的严寒时令,她询问:“夫君方才可是做恶梦了?”
“嗯。”不仅是恶梦,还甚是荒诞。
傅岳晴拿了绣帕,笨拙地想为颜听擦拭掉额上的汗珠,手一覆住他的肌肤,却本能地想收回,她似乎不大习惯与颜听肢体接触。然,这是多年前傅岳晴不曾有过的。
颜听记得,萧暮走后的那个三年,傅岳晴形影不离,默默跟随在他身后,布医施药,不论高山险阻、城镇村庄,抑或是跋涉在春日、夏雨、秋叶、冬雪的清晨黄昏。
彼此携手一起走过了三个四季的轮回。也许,傅岳晴是他的良人,但他未必就是她的那个良人。
傅岳晴是一个温婉可人的女子,虽身家显赫,却也无半点娇纵。她待颜听的那份心思,并非只是做给颜听瞧的,即使是对着两家的众多长辈,她亦是把自己放到了颜家未来夫人的位置。
有时候,遇到他人打趣,她还会有意无意地往颜听身上依偎,那是十足的小女人姿态,她确实需要一位给她撑起一方天地的夫君,而那个人,是她心目中的良人,只可惜,那个人的眼中并没有她。
旧时容(五)
她其实是明了的。他们虽一起到过很多地方,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属于彼此的空气,哪怕是穷乡僻壤,哪怕是繁华市集,他们都会相视而笑,但他的心却从未在她身上停留,即使是一分,也未曾有过。
所以,无论她为他付出多少,就算是献出生命,他根本不会察觉。若能在他心上,后来的八抬大轿或许就不会是迫于无奈地穿过半个王城,只是为了迎娶她——一个不喜欢的人,那高高骑在骏马上的新郎官也就不会在喜庆的日子里皱紧了一双眉头,更不会在洞房花烛夜选择独宿花厅,共明月为伴。
那个足以让她深刻记忆一辈子的三年光阴里,在他认真替病人确诊的时候,她总会笨拙地摇着蒲扇,在烟熏得睁不开眼睛的药房里,不分昼夜地煎着药,药是给病人们喝的,他们统共两个人,而他的义诊导致的结果便是药房里的药一直处于煎不完的状态。
颜听是不知的,因为那段时间,他总是能从天微濛濛亮的光景,一坐便是暮色黄昏。他比她更累,给病人看病的罅隙,他抬起头,看着忙进忙出的她,抱以歉意一笑。
然,这是她自愿的。她想过要索取回报,可是除了嫁给他,她别无所求。而她这唯一想要的,他却是不愿给予。
那一双纤纤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何况还是冒着被烫的危险去煎药,便是短短数日的时光,她白皙的玉手红肿一片,有的地方赫然生长了令人感到惊恐和恶心的脓包,隐见里头鲜红的皮肉。她的手没有复原的机会,一次次地在旧的伤疤上又添了新的伤痕。
她不敢教颜听知道,裹着严实的纱布,将手缩在宽大的袖子里,因为她不想让颜听觉得,是他亏欠了她。
她做的这些,本与她无关,她可以依旧窝在王城里最为富有的傅家,当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千金小姐,斗草品花,像无数闺阁少女那般,汲汲为嫁妆做着准备。
可是,她就是想寻一个能站在他身侧的理由,于是她跟着他,不畏严寒酷暑,不惧万水千山,她就这样跟着他,行过了三个春夏秋冬。
她多么希望在这趟旅程的结尾,能从他的口中听到她渴求了半生的话语,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仍旧是那个让她无比熟悉的歉意微笑。而这样子的微笑,是她不需要的。
在多数人的眼中,他们就是一对绝妙的璧人,此生应偕手白头,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可是,这一切的一切,让颜听感到莫名的不舒服。只因在颜听的心里,不过是一个三年,而他身边的这些人,却是将以前的萧暮忘记了,就像是岁月不肯饶恕年轻的容颜,击溃夺取,而不是刻下岁月的印记。
颜听自知亏欠傅岳晴,明知傅岳晴想要的是什么,却依旧装作懵懂的模样,只因不愿拿出一半的心去报答她付出的整颗心。
奈何他的心是给了人的,而这个人,远行未归,他在等,等他的归途,等他在夕阳破碎的暮色里,唤他一声久违的“师兄”。
可是,这半年来,他却是一次次地将眼前的傅岳晴认作成了曾几何时失而复得的萧暮,那个眉目冰冷、寡言少语的少年,总是板着一张面孔,冷冷地用看“傻逼”似的神情观看着颜听耍宝,即使那已是两个三年前的事了。
潇湘暮雨,花开黄昏。王都城徐徐又到了新的轮回,而那个少年,迟迟不回。
怜姬若是不提一字,他或许就这般长长久久地掩埋了自身的错觉。可是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子提了,还将他内心沉睡过去的认知敲醒,像爷爷的警世语一样,在他的耳边来还往复。他质疑过的事,重新浮现在他脑海,啃噬着他残存的意识。
究竟是妄想,还是痴恋着迷,竟是让他生出了那般的荒唐想法?
颜听微蜷缩了手指,垂着眸子,克制住想要去看傅岳晴那张娇美容颜的欲望,忽而拔高了嗓音,朗声说:“我没事的,你先去歇息吧。”
谁人都看得出,颜听额前的两缕发,是湿漉漉的,仿似刚从水里打捞起。
俊雅的容貌,不过是一夕间的光景,添满了颓败。
却也是一瞬的工夫,当傅岳晴舒袖立身而起时,莲蕊般绽放的衣袖扫过颜听的手背,清清凉凉,她甫一侧过身子,颜听先她伸出了手,将她扯入到了一个冰冷但有着淡淡药香的怀抱。
有些细微的小习惯,他是不会忘却的,譬如萧暮舒展衣袖的动作,儒雅之中带着生硬,他见过傅岳晴的婉约楚楚,这般的作为,只有萧暮,傅岳晴在他跟前表现得太过美好和遮掩,纵是到了举案齐眉的现在,又可以拿什么和他的萧暮两相比拟呢。
又譬如他的这位新婚夫人会时隔三年后,突然在房内点上了他喜欢的清雅药香,在他即将就寝时,又命人撤下,只因他不爱闻。而能够这样做的人,又似乎只有萧暮。傅岳晴虽把他放在了心里极高的位置,却摸不清他打小养成的习性。
颜听收紧手臂,将怀里的人牢牢圈在了心口。他想,他此刻抱着的那人,真是萧暮了。若最后的真相是自欺,他也甘愿沉沦在这短暂而美好的痴想里。能留一刻,他便守一时。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岸上是如丝的垂柳,在朦胧烟雨中摇曳生姿。草如茵,雾似墨,在湖面上飘浮着,像极了化不开的浓云,数不尽的压抑。
远影孤帆,凉风拂柳,秦楼舞馆红袖招摇,一丝丝荡尽了湖面上沉积着的雾气。
颜听便是在这样一个凄冷的午后见到了宋归。人间最美不过四月天,然而清明这天,随处可见的,却是撑着油纸伞三三两两行走在山野阡陌的人们显露在外的悲戚。
焚香的青烟混合进了雾,烛光像火星,一闪一闪,跳跃在荒山野岭。
宋归的侍从提了些祭品,一路尾随,却是不敢靠近。宋归自顾自地往前走着,面色惨白,白衣更胜,黑发愈浓,瘦弱的身躯摇摇欲坠。
颜听也是在前几日从别的大夫口里听说,说这位正值大好年纪的公子怕是大限将至,命不久矣了。
宋归的病,其实一直由颜听一手接诊,他以前还打趣说,若是依着宋归这般闹腾下去,迟早会砸了他的招牌。当时的他就明白,在这件事上,没有如果,只有肯定,宋归是下了死心的,他的那块招牌终是要碎在宋归的手里。
宋归看到他,微微停顿了脚步,道了声好,算是打过招呼。今日清明,想来宋归是要去非倾衣的墓前,替那位友人烧上一柱香,焚化几叠钱纸。
颜听轻轻颔首。宋归这个样子,已是日渐西山,便是请来了悲天悯人的佛陀,也未必能将其回天,许他几年阳寿。
他感到一丝心疼,叶嫣的话徘徊着,重复着——老爷虽怒其不争,但更多的是哀其薄命。
颜听又何尝不是哀其薄命呢。宋归这一生太短,却执着地用自己的方式报复于自己最为亲近的人。即便是死了,也怕是无法轻易地合上沉重的眼眸。
踱步来到湖堤岸,但觉春风徐徐,杨柳依依,如水墨画浸染的雾缠着曼妙的人儿,亭亭而立。
女子转过身子,倚着纤细的柳树枝芽,媚媚地欢笑,她说:“大人终归是来了。怜姬以为,大人是不会相信怜姬那晚所说过的话的。”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得意的光芒,似乎能得颜听上心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
颜听瞥她一眼,倏而放远眸光,定定地望向平静湖面上来往的船只,他说:“我来这里,并不是因为我相信了你所说的。”而是,我也想知道一个真相,但这又不是我相信你的理由。
怜姬绕着柳条,玩得不亦乐乎,而朱唇却未因此沉默,反而缓缓叙说,仿佛在讲述一个漫长而悠远的故事,她看着颜听的眼睛,收敛了娇媚作态,清声道:“大人应该是知道的,怜姬不是王城人。怜姬能遇到傅家小姐,这其间还多亏了大人的助力。大人约摸是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那就由怜姬来告诉大人。”
“两年前,南荒瘟疫横行,即便是以蛊毒相传的南荒族人也感到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至亲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当然,还要担心自身是否会活得长久,说不定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若不是在那场瘟疫中得以有幸遇到了大人和小姐,救治了那些可怜的族人,想必此时的南荒,定是荒原百里,尸骨遍野,人烟绝迹。那一年的瘟疫,是南荒在世以来,闹得最为凶狠的,谁人都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看见明天的日升。”
她用手掐断一根枝芽,柔弱无骨的柳条在她指上留下绿渍,“怜姬的族人是有恩必报之人,他们选择用怜姬来报答大人与小姐对他们的救命恩情。那个时候,大人没有正眼瞧过怜姬,自然不会对怜姬留下什么印象。不过,小姐待怜姬倒是极为要好的。可是,这并不能阻止我想要取而代之,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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