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见过她舞于露台的人,此后不会轻易夸赞她人的舞步,只因见过了最美最好。
从这满目光华的船上望过去,雀台暗沉,只余一星点的火光,像是飘远落定在那的孔明灯,在风中挣扎,整个雀台已不复当年的光明琳琅。而回过头去看舞湘坊,一片阑珊景致,今夜的舞湘坊,足足比以往的无数个夜间还要热闹。
倚舷自饮,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听说,今夜舞湘坊的花酒很是好喝,阿我要不要去看看。”握杯行出的白衣公子笑弯了一双眉。
一道红痕横跨白净的面庞,他的笑,透着似有若无的忧伤。清丽面上的那道突兀红痕,来自他老爹的怒极而煽。红痕颜色虽深,却很短,宋老爷更大的力道落在了情急之下挡在他身前的嫣儿脸上。
宋公子口中的舞湘坊好酒,不过是有舞姬挂牌□□,而宾客则掷以千金,买下一段良宵。
古来文人骚客,最是喜这一套路,不管过去了多久,这种风气仍是存在,甚至愈演愈烈。
良辰美景,花前月下,佳人美酒,春风一度。而明日破晓,又各归各路,谁人还记得妾意绵绵,道不尽别离之苦?
君王爷惊讶他的出现,捏着玉杯,一时失神,只将他静静地看着。一双明眸像是透过他望向了别处,四遭依旧是一片黑暗,看着的人却觉得安心了——在这样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陌生地方,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那人。
他本身份居高,孤寂时,无人能相陪左右,与他谈天说地;又因是个哑巴富贵王爷,众人敬而远之。
唯独这白衣公子,即使知晓他不能言语,定然无趣得很,却还是在他耳边不停地说,好似也要把他埋藏在内心的话全都讲出来。有他在身边,这几年难捱的孤苦日子,浑然间竟过得轻松自在,倒真成了世人所言的那般——清闲王爷。只是这“清闲”二字,若能放到纵情山水的广袤天地,而不是拘于一隅,他倒是受之坦然。
宋归见他有踌躇之态,不由煽风点火:“阿我,好不容易来民间私访一次,如果不看点民间特色,就这般回王宫了,那也太无趣。正好今儿个中秋,凡是有特产的地儿,绝对是奉上了最好的特产,包管你喜欢!”
宋归说得尽兴,展开双臂,揽上君王爷的肩,也不管对方的眼神是有多嫌弃,紧搂着不放。
纵然是久居深宫,不谙民间世事,他也能从字里行间懂得宋归口里的“特产”是为何物,只是未料到宋归居然当着他的面,用这种低级趣味的词句。
想不去,但打心里又不愿推拒,总觉着他是应该去的。闻名天下的四大美人,他已见过其三,倒真是想亲眼见见非倾衣是否如传说中的冷艳无双?
既萌生了寻欢之意,二人便停船靠岸,直奔舞湘坊而去。
舞湘坊□□招摇,舞姬凭栏,风情卖弄,搔首弄姿,一派旖旎景象。打舞湘坊路过的客人,都得长个心眼,稍有不慎,便被饥渴的女子强行拉进了声色犬马之地。
舞湘坊的老妈子最是识相,一见他二人从饰以华美的画舫上相扶而下,又着上好的绫罗绸缎,一个手执镶蓝宝珠孔雀扇,一个把玩名家题字玉骨扇,连忙挥了香气扑鼻的绣帕,张着血盆大口地过来招呼:“哟,原是宋公子来了。真真是应了一句——上阵父子兵。”她凑近宋归,绣帕挥得人眼花了乱,“你爹正好也在这,可不是巧了。公子要不要换个地儿。”
宋归宁毁婚十桩,也不拆一妓坊,当即攒足了邪气,笑得合不拢嘴:“不换。我爹他今日不慎被压伤了腰,他就我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我要是不来看着他、时刻提点他,明日怕是要托人向宫里头告假了。”
宋归的理由冠冕堂皇,老妈子被他炽热的孝心感化,很是动情一回,脂粉抹掉一层。
老妈子晃着圆蒲扇,趁着装模作样抹眼泪的空隙,偷偷拿眼细心盘算着君王爷那一袭藏青华服的价值,心里的铁算盘打得啪啪响,连拨数遭,还是得不出一个更为准确的数额。
泄了会气,方才扭起水桶腰,一路惊扰鸳鸯无数地领着二位稀客长驱直入地进到大堂。
老妈子果真是见惯了场面的人,瞧着一位宾客光身□□着从堂前跑过,她呵呵一笑,令人惊起一身鸡皮疙瘩:“两位公子莫要见怪,老娘这里的姑娘最会伺候人,那位爷八成是抵挡不住攻势。衣服都扒了,还想着去别处看看有没有娇弱点的姑娘。老娘这里啊,没有最娇,只有更猛!”然后是忘我地仰头大笑。
君王爷不掩厌恶之色,舞湘坊的前厅乌烟瘴气,气味相当难闻。孔雀扇被他拿在手里用作了挥散浊气。
宋归也好不到哪去,虽表面一副风流姿态,却极少来青楼花院,见有姑娘相缠,整个人都贴到了君我身上,甚至很不怜香惜玉地拍掉女子不安分的手,怒目而瞪。转而自身,都不知是被第几个饥渴的花娘大吃豆腐了。
老妈子引着他二人寻了二楼中间位置的一处雅厢,又着人上了最好的茶水,一心想搭讪君我,却被君我淡淡一瞥,瞧着目光极冷,一副不愿他人亲近的模样,她悻悻地拣了木梯,前去迎别的客人,私心想着,就是要把你带到全舞湘坊最贵的包厢!
舞湘坊红幔飘摇,一色重纱若隐若现颠鸾倒凤、浑然忘我的宾客和舞妓。寻欢作乐里,淫靡浪声,调逗笑声,声声盖过丝竹响乐。
不多时,老妈子着了一位浓妆女子前来,向君我递了一本折子。瞅着君我接折子的空当,女子也不娇矜,趁机大占君我便宜。
君我打小便不爱与他人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手背被女子一摸,平静如波的心中登时添了不少怒火。
女子瞧着红浪翻腾的光影下,公子玉面含红,心笙荡漾,又想摸一把,触手却一片灼热,立时一惊,忙低头去看,旁边的白衣公子很是温柔地将滚烫的茶水倾倒在了她伸出的手背上,烫红一双保养得宜的手。
“阿我很是怕脏,姑娘应该先将双手清洗一下才是。唔,最好是消毒,用烧开的白开水再合适不过。”白衣公子冲那痛得随时都要哇哇大哭的姑娘笑得一脸纯真。
那边,君我迟疑地将折子翻开来看,但见上头赫然嵌着“非倾衣”三字,再后一点,便是非倾衣今晚的出价。被人标上价码,当众作为物品进行买卖,他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在他想来,非倾衣也应像荣绣、妃筱那般,拥有崇高的身份,至少不要成为别人以金钱交易的货品。她原是美誉盛世的女子,即便人生缺憾,不能过得顺风顺水,但也不能活得卑微低下。
那女子虽烫伤了一双玉手,却娇笑不改,趁着君我发呆的当儿,整个人靠了上来:“今儿是非倾衣姑娘的初夜,公子瞧见没,这雅座的满客,全都是冲着非姑娘来的。非姑娘的出苞价,可高着呢。您这儿啊,瞧得最为清楚,非姑娘可真是水一般的人儿,包管您见了,连骨头都酥了。”
见君我看得入神,误以为其心感伤,便假借安慰之名,一双手果断而迅速地沿着他的脖颈往上摸,还没摸够,就被白衣公子一巴掌拍下,伤上加伤,痛得牙痒痒。
君我冷冷瞥女子一眼,折子“啪”地一声搁在桌上。他不恼女子对他的轻薄,只是出自女子嘴里的污言秽语令他莫名火大。
不管女子是抱着何种心态来看待这个在舞湘坊比她高出很多的女子,但至少她现在是抓住了非倾衣其实和她也没什么两样的说辞。
他觉得,像非倾衣这般的女子,是不该被人标上价码,当成一件众人喊价、竞相购买的物品。虽没见过非倾衣,但他想,她定不是这等风尘女子可相比拟的。
非倾衣曾一舞动天下,即便是今夜这个令她很不愉快的夜晚,亦是轻盈而来。
数道红条放入大堂,红衣女子踩风踏彩,凌空飞到红幔之上,纤足轻点,衣袂飘飘。皓腕绕红匝,犹如红蝶舞于万花丛中,飘忽优美。缭绕在万丈红纱中的一瞥一笑,美艳动人。
额点花钿,黛眉淡扫,虽是风尘女子,此刻却出尘如仙,即使是艳红加身,人仍如冰雕铸成。展袖起舞,玉袖生风,时而抬腕,时而轻舒。舞姿翩翩,袅袅婷婷。
大堂内,喝彩高呼,伴随着的出价声,一个胜过一个。君我皱了一双眉头,孔雀扇遮半边面容,眼眸轻转。
在众人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这一场价码之赛时,二楼的雅厢内,一位淡妆绿衣女子款款走出,举着一张透白的纸,上头用浓黑的墨提着“一万两”。
女子娇媚的声音扬起在热闹的大堂:“宋公子,一万两。”
君倾城(三)
一万两并不是平常人能大挥手笔,吵吵嚷嚷的众人顿时歇了一半气。宋公子定是非富即贵。虽犹有不甘,但考虑到自身财力,还真没法和那位宋公子相比,纷纷叹息着败下阵来。
最终,君我以千金高价买下这位姑娘的初夜。周围的叫喊停了,因为他们在扼腕叹息过后,都开始好奇这位宋家公子到底出自哪家府门。
既然买下了,待得非倾衣梳洗完毕,便将她送到君我的房间。老妈子乐呵呵地数着金元宝,一把金算盘打得啪啪作响。
有心存不甘的客人逮着她问那宋公子何许人也,老妈子弯了弯贼眉,就是不肯相告。风月场上陪欢作乐几十载,自然是懂得明里暗间那些该当注意的分寸——客人的隐私极为重要,再者,她还真不知道那青服公子到底何许人也,但能站在宋归公子旁边的,想来也非常人。
因为君姓特殊,君我不方便透露名姓,便假借了宋归的名号。宋归爽快地在花娘捧来的单子上以自身名姓落款。
方及抬头,就见大堂内一个身材娇小可人的布衣少年被人群挤来挤去,当听到花娘朗声向大堂念出“宋公子”三字时,那少年明显一滞,竟自忘了还挤在满身污秽的人流当中。
从宋归这个角度看去,不亮敞的烛光下,少年落莫不己,恍然丢了魂。惨白玉面上的那道红痕,突兀显然,和他脸上的一对比,倒像是相续着的。
如同知晓君我不愿与他人肢体接触,宋归亦是深知那位在大堂内被人推搡着的少年同样也不喜欢这样。
“按着民间的说话,今日,是你和非姑娘结亲……”话未说完,整个人已飞身离去。
怔怔地望着宋归迅速不见的影子,君我未作任何表示。窗外夜色正好,冰蟾光辉洒遍了世间的每一个角落,舞湘坊沐银光却显寂寥。
天边的那轮明月,何时才能照君归还?
非倾衣不施粉黛,清清雅雅地被送进了房间,贴了喜的房门在她身后缓慢而沉重地合上。
老妈子欢快地在紧闭着的房门外大喊:“公子,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月色烛火下,冷暖相合,女子神情莫辩,迳直莲步轻移,施施然行到他的身前,方立住脚跟,就着手脱他穿得繁重的华服:“既然公子买下了妾身,那今晚就由妾身来好生服侍公子。”
君我本能地捂住领口,却在慌乱的当口,捉住了女子的一双葇荑,冰冷如冬日的湖水——这个女子在做着与心意截然相反的事,所以才从里至外散发出冰一般的冷度。
女子误解其意,水眸微嗔:“公子会吗?”
君我立即放开她的手,孔雀扇应声落地。女子的葇荑顺势攀上他的脖颈,呵气如兰。
眸是冷的,笑是冰的,她就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双眸很美,却是空洞,似乎在刻意按着别人的安排而活。她开始脱披在身上的薄纱。
今夜,她只当他是日后千千万万走进她房内的宾客之一,而她要做的,便是尽心服侍。
在她眼中,他和那千千万万的宾客不同之处,只在于他今夜花了一大笔金钱来买她的初夜。多大的一笔数目啊,可跟那些拿钱来辱没她人格的人有何不同,不过是在多在少。像他这样的公子哥,她见惯了。
春宵一夜,明日谁是谁,哪人还记得清楚?你情我愿,互不相欠。这种事情,本就不该刻骨铭心。
他不习惯这样的依偎,打小不缺莺莺燕燕的围绕,但从未和任何人有这样暧昧的姿势。他想拉开她,手扶上女子的削肩,目光不经意瞥到女子胸前,雪白酥胸露出一片,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闭上双眸。
女子轻佻一笑,倾力前推,他便仰面倒在了屋内的喜床上,睁眼唯见头底的红纱缦缓缓摇晃,好像女子跳舞时舞动的红裳。
女子冷艳无双的面孔慢慢出现在他上方,和他盯着纱幔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一个借力,便跨坐在了他的腰身,水色的淡粉红唇微微张开,极具挑逗诱惑,就这般隔着质地柔滑的衣料,不轻不重地咬上他的脖颈,他闷哼一声。
女子咬得不重,但也不轻,只是隔了一层坚硬的衣领,落在他颈上的力道就减弱了。他那一声不受控制的闷哼,不过是因被女子陡然往下的身子压得喘不出气,无奈之下,发出了一声连他自己都觉汗颜的音调。
“早晚有一日要与他人如此,还不如承欢公子身下。公子说呢。”她的手探到他的衣领,想要解下那些水晶扣子,却再次被他拦住。
这一次,他迎着非倾衣似结了冰在里头的眼睛,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女子的手腕很细,他牢牢握在了掌心。
她笑得没心没肺:“公子还是要的吧。”说着,又弯下身来,轻轻地在他唇畔落下一吻,然后渐渐加深。
他不曾想非倾衣会执意与他如此,见躲之不过,不由心急如焚,抓紧衣襟的同时,另一手也松开了抓在手心的柔软手腕,他猛然惊起。
不顾床上女子的怔愣,匆匆来到桌案前,提笔,就着干涸的砚台,勉强沾了些许墨,于黑灯瞎火下,将一字一句描摹在如月华铺成的白纸上。
“我不想他们糟蹋了姑娘。”
“我只想是看姑娘跳舞。”笔尖顿了顿,又写下一行字,“我喜欢看姑娘跳舞。”
女子撑灯来看,但见笔走龙蛇,字迹娟秀中,又透着力透纸背的雄浑,竟自呆了呆——这个人并非她所想的那般龌龊不堪,她先前种种行为,不过是在以身相试,诚然是她弄错了。
君我抿唇捋发,提笔又是清秀一行:“我和他们不同。”哪里不同呢,他想了想,继续写道:“我可以琴相和。我是真心喜欢姑娘的……”又觉不对,正欲揉成团,重新写,女子已然全看在了眼底,并不见得有何欢喜神色。
风尘女子从不敢妄想什么,花言巧语听得多了,倒也慢慢变得坦然,以至于现在,都错生了一种理所当然。
再者,她从未与人共寝一室,即使是之前的接客,老妈子觉着她日后□□能给舞湘坊狠狠捞一笔,压根就不准别人碰她一根汗毛,高价也不肯。老妈子老早就盘算好了她能给舞湘坊带来的利益,如果不加好好利用,岂不是白费了老妈子这么多年的苦心栽培?
他说他喜欢她,她暗自发笑。说喜欢她的人很多,但凡她坐于轿内,沿着王都城最为繁华的地带溜上一圈,便能收获一箩筐这样的甜言蜜语。他们都在说爱慕她呢,可到底哪个是真心,哪个是假意呢,她懒得去理会,这不过是源于对她皮相的垂涎。
她是大君王朝榜上赫赫有名的四美人之一,但论及身份,她比另三位差远了。她活着近似于一种不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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