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来对不住？不过是命数使然。”魅笙低声喃喃了一句，在对上莫云鹤探究的目光时又冷下脸来，“我有通灵之能，可看见莫笙小侯爷的鬼魂。他此刻正站在你的面前，侯爷若是心中有话，尽管说与他听。”
莫云鹤的目光微微颤动着，却是穿透身前所谓的“莫笙”，直直望向了魅笙，“......钰儿，你前世被礼教世俗束缚太多。若你有下一世，爹只愿你能随心而活，肆意自在，不用管什么名利是非。这天大地大，去你想去之处，做你想做之事。虽任性，却潇洒地活着。
魅笙的右手轻轻抚过脸上这张新换的皮，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他说会的。他下一世，便能真正应了折扇上那句‘逍遥天地间’。他还说，你大可不必再记挂于他，这便回去吧。”
“好......”
待魅笙再转过头来，莫云鹤已是离了王府许久，那些衣物和那柄折扇也被一并带走。魅笙冷凝着茶花树下被刨出来的半丈深坑，忽的从怀中摸出萧绾绾之画，随手便扔了进去，再使法术用泥土将其填平。
是夜。
白璃将轮椅推至书桌前，方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欲抄写《道家心经》，门上的砰然撞击声却打断了他。他搁下手中之笔，抬头望向不叩门便贸然撞进来的那道黑影——正是魅笙无疑。
魅笙脚边有一滩血迹在蔓延，视线由下往上移，白璃的目光一顿，停留在魅笙被鲜血所浸染的右手上，他手上提着刚剥完的人皮，手足俱是完好，尚在淌血之中。
“......你去了何处？”白璃独自推着轮椅到了魅笙近前，淡声问道。
“城郊。”魅笙的语调幽冷至极，神情却是透着千般媚态，“这是我新取来的人皮。你瞧瞧，我的剥皮手法可是不错？”
白璃已是猜到这人皮从何而来，默然许久，开口第一句竟是......
“西门阳可还活着？”
闻听此言，魅笙立即冷了脸色，“你大可放心！我不过取了他的皮，并未拆其骨，估摸着也就疼上几天几夜，尚不致死。”他以为白璃又想斥责他随意害人性命。
然则，白璃并未苛责于他，反而出言提醒道，“你昨夜所剥的死人之皮远不及你手中这张活人之皮，将其披上吧。”
魅笙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未多说什么，只依他所言将手中人皮抖开，哗啦一下披上身。因着是一张新皮，五官尚未描画，瞧起来有几分瘆人。
“过来。”白璃凤眼微凝，右眼眼尾处那滴坠泪痣便仿似在轻轻颤动一般。
而位列冥界十大恶鬼之一的魅笙，此刻竟言听计从地走到白璃的轮椅前，着实有几分不争气，很是丢了恶鬼界的脸面。
“蹲下身来。”
“做什么？”
白璃微抬右手，隔空取了书桌上的画笔来，仰头望向他脸上那张新人皮道，“你可是......要我这久患腿疾之人，起身为你描画五官？”
向来能言善辩的画皮恶鬼竟一时哑口无言，俯首贴耳地蹲在白璃身前，还将整张脸又凑近了些，没个正经地道，“啊璃可莫要将我画丑了。”
白璃一手轻轻捏住他下颌，另一手则执了画笔在其脸上细细描绘起来，先是勾勒柳叶弯眉，再是漆黑如墨的双眸，再往下便是直挺的鼻子和殷红的朱唇。
魅笙似有几分不放心，再三叮嘱白璃道，“你可要将我这张脸画得美一些，如此才有猎物主动上钩呢。”魅笙这厢思虑万千，白璃那头却已停笔，松开他下颌之时还低声道了一句，“翩翩君子，温其如玉。”
恶鬼怔了半晌，方从袖中摸出一面小铜镜，待看清自己此刻模样时很有几分悲恸，“啊璃，你这回......画得也过于素净了些。”他的嘴角抽了抽。
“五官同之前没有分别。不过是，少了几分妖气。比起那张妖里妖气的脸，这张脸却是顺眼多了。”
魅笙过了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啊璃，你这手艺......比之师父，委实差了一些。”
白璃并不作声，既不否认，也不默认。
“罢了，且当我不曾说过此话。只不过，我有一事不解——当日进都城时，我们被一片浓雾所包围，是竹儿召唤了紫微剑出来，但众所周知，紫微乃历任伏妖者之剑。你可是，已选定竹儿为下任伏妖者？”
“不错。”
“你方接任伏妖者之职，便如此之快选定了继任人，莫不是......”魅笙猜测道，“你将不久于人世？”
“......出去吧，”白璃将轮椅转了个方向，背对着魅笙道，“此事与你无甚关系。”
......
第25章 结契（7）
帝都西月城，近来很是不太平。
四方孤魂野鬼集聚帝都，致使怨气暴涨，冲天而上。各路修道者闻讯纷纷赶往帝都，不想鬼灵已是邪肆横行。据悉，此事还惊动了兰家后人——兰氏新任伏妖者，兰凤兮。
“兰凤兮出世当夜，风雨大作、雷电交加，且东方惊现神光异象。如此祥兆，自当生来便注定了兰氏继任者的身份。”白衣公子伫立于窗前，向身后四人解释道。
“公子许是忘了，您幼时，与那兰小公子......有过一面之缘。”梅儿上前，提醒白璃道。
经梅儿此番一提，白璃倒是有了几分印象，上一任兰氏伏妖者曾携子前来九华山拜访师父，正是那一日，他见到了师父口中天赋异禀的兰小公子，初见便惊为天人，师父更是对其赞不绝口，戏言此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气度与胸怀，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公子，他怎的这般快便到了都城？他是来助我们降服魍魉的吗？”兰儿问道。
白璃转过身，“若他过了今夜尚未抵达帝都，反倒叫其他修道者质疑他兰家后人的能力，而依着兰氏自诩高人雅致的做派，必是不愿提早赶至帝都，失了他兰氏尊贵的身份。”
“那公子，这先他一步送至的桃花帖......”梅儿低眉，双手奉上一张沾有淡淡桃花香味的红色帖子，“公子今夜，可要去迎兰小公子入城？”
白璃从梅儿手中接过桃花帖，眸中略有些沉思......兰氏贵为邑日郡名流，向来喜好与别不同，这人未至帖先至的行事作风确是兰家后人无疑，只是兰氏一族自视甚高惯了，未必肯同他联手对付魍魉。
“......自百年前，开山祖师空蓝道长的二弟子——苍弘，与身为兰家后人的兰厢儿缔结姻缘后，我九华山便与兰氏世代交好。此外，苍弘前辈与我白氏第一任伏妖者师出同门。师父生前，尚敬他兰氏伏妖者几分，我等身为九华山之人，岂能失了礼数？”
梅儿轻颔首，公子所言不错，据《伏妖录》载——白氏第一任伏妖者，苏；乃九华山开山祖师空蓝道长之九弟子，心性淡泊，与二弟子苍弘感情甚笃，与六弟子千律——生死同穴，共赴黄泉。后世流传至今，依然留下了“且将浮生当流年”的佳话。
待梅儿回神，竹儿已是默不作声地推了白璃的轮椅来，扶着他坐上了轮椅。
与此同时，帝都城门又涌入一众冤魂，是跳脱六道轮回的煞气恶鬼，莫说匿伏帝都的四方修道者，便是冥府的黑白无常亦对此等鬼灵无辄，除非——位及冥司神位的几位神灵亲入凡间捉拿恶鬼，可此举有失冥司神颜面，自然是万万不能的。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陛下，老臣为您一生戎马，征战沙场数年，可您为何要害得老臣孤苦无依，尸骨无存啊，陛下，陛下......”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呵呵，我才是师父选定的掌门......可你们，竟敢杀害我又夺去掌门信物，该死，你们该死！”
“......”
帝都的夜空，回荡着混杂的哀怨声，以及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虽然这些仅修道者与少数通灵者可闻。
“那些鬼灵竟有这般厉害的怨气，怕是我们尚未近身便已入了鬼腹啊！”隐匿在街道边的一位修道者悄悄对身边的同伴说道。
“可不是？我们哪里能对付这等鬼灵啊？！诶，我听说，兰氏伏妖者将于今夜抵达帝都，若是他与九华山那位联手，也许还能降他们一降。”
其中一位年长的修道者闻言低声斥道，“临到此时还想脱逃？！遑论那兰氏伏妖者不知何时方能赶至帝都，便是九华山那位亦不知所踪！今夜，我等势必要履行修道之使命，与这些恶鬼拼了又何如？”
“可是......”
“嘘，”长者及时捂住那人的嘴巴，在他耳边轻声道，“有不同寻常的气息混入了帝都。”
约莫过了半晌，城门外忽然响起整齐一致的脚步声。紧接着，帝都上空竟无端飘起漫天的白色冥钱，而那脚步声却越来越逼近，越来越清晰。近了，匿身于各处的修道者方看清是四个面色透着黑气的红衣女子抬着一副千年阴沉木打造的棺材，那四位女子眼神空洞，乌唇却轻轻翕动着，发出幽冷阴寒的低吟声，“亡者之路，生者回避——”
先前尚在帝都游荡的各方冤魂竟纷纷停了动作。
“鬼......鬼姬？！”修道的长者低呼。
“敢问前辈，何谓鬼姬？”
“冥司地府有十大不敢抓的恶鬼。这鬼姬，位列十大恶鬼榜首——乃是恶中之恶，厉鬼之最！她们生前，多遭受惨绝人寰的极刑，或是车裂、或是凌迟、亦或是腰斩种种......她们死后，怨气噬体，化身极恶厉鬼，徘徊于阳间伺机复仇。”
“亡者之路，生者回避——”四位鬼姬又重复了一遍方才之语，继续抬着棺材入城。
各方修道者忽的察觉棺材内有异样气息，先前入城的鬼灵自然也有所察觉，其中一只胆大妄为的野鬼竟直接飞身扑向棺材，朝棺盖伸出了尖利的爪子。
就在棺盖被野鬼推开的那一刹，棺内所躺之人突然睁开了幽蓝眼眸，仅仅是一眼，便叫那只野鬼灰飞烟灭，消散于世间。
“好，好生厉害！那也是鬼灵吗？”年轻的修道者叹道。
便在此时，四位鬼姬同时单膝跪地将棺材重重放下。须臾，一道白影自棺内纵身跃起，悬于高空之际随手撒出了些许冥钱，经他凌厉眼风一扫，漫天冥钱纷纷化作黄纸符咒，携着微弱火星，追寻帝都内四散的鬼灵而去。
“亡者之路，但请生者回避！”那人一身素白孝服，身形轻捷地落于棺木边缘之上，微冷的眼风蓦然扫向各方修道者藏身之处。
十多位修道者见此齐齐现身，为首的年长道者更是对其拱手作揖道，“公子驱鬼的手段这般厉害，我等愿助公子一臂之力！”
“不必，”公子的目光转向那四位单膝跪地的鬼姬，发出命令道，“魑魅魌魈，赶他们走。”
四位鬼姬立时起身站成一排，以极快的速度飘向那些修道者。
“这，这......公子为何不让我等相助啊？！”修道者们心知鬼姬的厉害之处，只得步步往后退去。
为首的年长道者将心一横，打算出手对付鬼姬之时，身后忽的传来一曲悠长笛音，虽淡却极为凝静心神，竟使得那四位鬼姬同时停驻不前，纷纷垂下手臂。
十多位修道者满目惊诧地转身，但见一白衣蒙纱侍女推着紫檀木打造的轮椅朝他们走来，轮椅上坐着一位凤目狭长的白衣吹笛公子，衬上右眼眼尾处那滴泪痣更显清微淡远。
另有三名白衣侍女紧随其后，皆以轻纱蒙面，隐约能看出姣好容颜。
修道者们自动往两旁散开，为其让路。
方才的年长者已是认出了白衣公子的身份，“是九华山的白璃公子来了！”
修道者们一时躁动，但见轮椅上的白璃将那管尾端系着红穗的碧玉笛收回腰间，抬首向立于棺木之上的公子淡声道，“凤兮公子来我帝都，何以这等架势？”
第26章 结契（8）
凤兮公子！修道者们恍然大悟，面前这位一身白色孝服的公子竟是兰氏新任伏妖者——兰凤兮！难怪......难怪他有如此惊世之才，竟能降服鬼姬为他所用！年轻一辈的修道者很有些暗自欢喜，当世两位奇才终是于今夜此刻相会，同为新任伏妖者，并有四位女子随侍在侧，究竟孰强孰弱？
兰凤兮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远处这位与他齐名的白氏伏妖者，看似谦逊有礼地作了一揖，“家父新丧，还望海涵。”
白璃轻颔首，不再同他多言，只转头吩咐身后白衣侍女道，“梅儿，你四人去阴气最重之处布阵，务必要快。”
“谨遵公子令。”梅儿携另三位侍女领命而去，四人在经过四鬼姬身侧时，腕间小金铃不约而同拼命晃动起来。
兰凤兮微微凝眸，抬手朝四大鬼姬用力一挥，“去吧——这些冤魂便是你们今夜的饕餮盛宴！”彷佛挑衅似的，低头朝轮椅中的白璃优雅一笑，“不知公子璃这四位得力女将可有我这四大鬼姬降服冤魂的速度快？”
“凤兮公子，”白璃眼中带着警告之意，“你我皆是自幼与鬼灵打交道之人，应熟知——但凡鬼灵皆不可随意控制，尤以此等冤魂厉鬼为最。你纵有惊世奇才，可若违背伏妖者之本宗，便为我等所不容。”
闻言，兰凤兮飞身跃下棺木，到了白璃近前，“公子璃所言倒是有理有据，可凤兮怎么听闻......公子璃身边亦是养了一只画皮恶鬼，这可作何解释？”
“......他是在下的师弟，是我师父白溟生前所收的最后一位弟子，他日亦将载入我九华山《伏妖录》之中。凤兮公子，我师弟不曾害人，与你这四大鬼姬不同，你若放任她们吞噬冤魂，日后不受你所控，必成大患。”
“凤兮自是知晓这层利害关系，只不过......”兰凤兮正欲同白璃辩驳，已被一道呈直线飞来又重重摔落在他脚边的黑影打断了话头。
那道黑影从头至尾裹着一件黑色的斗篷，他似乎受了极重之伤，却又凭借极强的意志力从地上撑起了身，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点点走向身陷轮椅之中的那位白氏伏妖者。
白璃凝眸仔细打量了一遍那道黑影，然后将目光锁定在他的左肩，眼神微凉起来，“......是阎清？”
“我没得手！这厮确实难缠，”魅笙顿了顿，接着道，“我本已潜入他睡梦之中为他织梦，不想他竟有所察觉，还扔了符咒来对付我。该死！他方才已和魍魉合二为一追我至此地，你待会见了阎清可得防着他一些。”
白璃并不理会这些，只淡声说了两个字，“过来。”
魅笙第一次见白璃这般动怒，立时忍着疼痛挪到他身前，俯身朝他努了努嘴，“你快些将我左肩上这张符咒撕去，我可碰不得它，若再等上一时半刻，我便要疼死了。”
白璃伸出修长的右手揭开他左肩上的符咒，仅是刹那，那张符咒便在他指间“滋啦啦”燃成灰烬。抬眸对上魅笙探究的眼睛，白璃又毫不避忌地伸手替他系好斗篷带子，将他一身枯骨掩于夜色之下。然后，不容置疑的对他道，“到我身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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