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璃伸手掀开面前的鲛绡纱帘，见阎清正在抚摸赶车的马儿，他神色不动地回敬过去，“紫微剑浩气长存，追随的自然也是我名门正道，纵有此等风光，却也只我九华山之人方可驾驭。”
阎清顿时沉凝不语，半晌，轻抚着马儿的眼睛道，“魍魉现世，天下必将大乱。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所谓的伏妖者，要如何拯救天下苍生......”
“阎清，”白璃开口打断了他，眼中竟有一丝怜悯之情，“你与任天像极了。”
当年，妖道任天因无法承载过于强盛的妖力而暴毙身亡，临到死前却依然执迷不悔，不愿散尽一身无法融合的妖力，若他能及时悔悟，兴许尚能保住一命。阎清虽不似任天般追求至高力量，却因自小跟随在任天身边，将他的偏执也学了几分去。
“少拿这种口气同我说话，你并无资格！”阎清冷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白璃望了一眼他离去的背影，缓缓放下轿帘，对站在马车外的五人淡道，“去忠义候府，莫姑娘那一魄应尽早回归肉体。”
第20章 结契（2）
上善若水。
水善利于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莫瑶不经意间翻到这一页时，并不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于是捧了本书去后院寻他爹爹，不知为何，她今日很是清醒，依稀间记得自己做了些糊涂事。她想，她得寻爹爹问个清楚。
莫瑶寻到莫云鹤之时，他方将一盆杜鹃花从屋内搬了出来，先是为杜鹃花翻盆换土，再剪去枝条顶端多余的部分，最后又因杜鹃花不宜暴晒而将它搬回了书房。
待莫云鹤做完这一切，才注意到莫瑶的存在，“瑶儿？你来此处做什么？外面风大，还不回房去。”他大抵以为女儿仍有些神志不清。
“爹爹，”莫瑶不为所动，眼神竟是清明一片，“女儿先前翻阅了一本书籍，此书说的是道家思想，只是，瑶儿对书中两句话有些许困扰，可否请爹爹为我解答一二？”
莫云鹤眼中布满了震惊，今日的瑶儿与往日大不相同，仿似回到了几月前，那个聪明伶俐又十分乖巧的莫府小郡主。
为了证实心中所想，莫云鹤试探性地问她道，“哦？瑶儿有何疑惑，不若说与为父听上一听，兴许能解了你的困扰。”
莫瑶点了点头，“书上说的是：上善若水。水善利于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爹爹，你可知道这两句话的意思？”
莫云鹤正想开口，却被一道由远及近的声音抢了话头，“这句话说的是极致的善便如同水一样，水滋养万物，却从来不同万物争，水处在世人所厌恶之处，它的品质却已入崇高之境。”
“哥哥！”莫瑶的眼睛一亮，转身便寻着声音来源迎了上去。
莫瑶正欲挽住魅笙的胳膊，他下意识地往回一缩，莫瑶的手便落了空，魅笙侧过头，将帽檐又拉低了些。
他是怕此时的容貌吓着莫瑶。
莫瑶自是不明白魅笙的用心，只有些失落地收回手，咬着唇道，“为何哥哥不愿认瑶儿？”
“胡闹！”莫云鹤厉声喝止她，“方才还以为你的神智恢复了些，哪想到你依旧这般神志不清！为父说了，你哥哥已死，不许再胡闹！”
“可哥哥分明在这里，为何爹爹总说他死了？！”
莫云鹤气极，本想再斥几句，不料魅笙身后的白璃开口打断了他，“侯爷且慢，我与魅笙已寻回莫姑娘那一魄，然，魂魄离开肉体过久，只怕再迟便回不去，”他将身下轮椅推至莫云鹤面前，直视对方的眼睛道，“璃曾许诺侯爷，待我二人归来之时，定还你一个完整无缺的女儿，我九华山之人自当遵守此诺。是以，还请王爷暂且回避，并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此地，若因此耽误了令嫒的性命，后果自负。”
白璃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却令莫云鹤对之肃然起敬，这般超脱淡然的气质，只怕当世无人能出其右，果不愧是九华山伏妖者。
“上善若水”，以这四字形容白璃再贴切不过。
在白璃的注视下，莫云鹤转身离去，并下令封锁后院，任何人不得入内，违者家法处置。
后院只剩白璃、魅笙、莫瑶和守在远处的梅、兰、竹、菊四侍女，莫瑶便毫无顾忌地扯住魅笙的袖子不愿松手，魅笙正想掰开她的手指，低头瞧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软之下便也由着她去。
“莫瑶小姐。”白璃将轮椅转了个方向，低声唤她。
“恩？”莫瑶失神间松开魅笙的袖子，她抬头看向白璃，眼中写满了疑惑。
“请来我身边。”白璃向她伸出了修长白皙的右手，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格外好看。
莫瑶怔怔地走向他，彷佛被一种强大的东西所牵引，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直至她承受不住那股牵引力而昏迷过去。
白璃左手持银葫芦，右手拔葫芦盖，不多时，那一魄便逃出葫芦，回归了莫瑶的肉体。
三魂七魄终于融合完整。
许是因冲击过大，莫瑶险些承受不住，幸得白璃以灵力相辅，再加上魅笙护阵，方将其魄稳固。不过这一番折腾，莫瑶终究是陷入了昏迷之中，幸得魅笙在她摔倒前接住了她的身体并将其送回闺房。
待莫瑶醒来已是三日之后，白璃与魅笙告辞的日子。
送别二人之前，莫瑶单独寻了魅笙谈话，谈话内容仅他二人知晓，只是，自与莫瑶交谈过后，魅笙一路上皆有些心不在焉。
马车再驶一刻便该到西门阳的王府，白璃抬头看了坐在对面不知想何事想得入神的魅笙一眼，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今旦在鬼录，凡尘俗世便与你再不相扰。”
魅笙目光微动，眼中冷意却是不减，耳畔回响着方才与莫瑶的那一段对话——
“哥哥，你是哥哥，哪怕瑶儿失了心智亦识得你，可你为何......为何不愿认我，不愿认我们？”
“郡主，你思兄心切是你自己的事，可别同我扯上关系，我并不想做你哥哥。”
“呵，哥哥，你别否认了，你再否认也不能掩盖你是莫府小侯爷的事实！你身上流着的，是忠义候莫云鹤的血液，你生来便是我们侯府长公子，除非你死了，莫笙死了！”
他闻言觉得有几分自嘲，伸手拉开了刻意压低的帽檐，露出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果然如预料中一样，莫瑶满是惊恐地往后倒退两步，唇齿间竟在微微打颤，“哥，哥哥......”
“别这样叫我，”他迅速拉上帽檐，眉眼间尽是冷意，“如你所见，莫小侯爷已死。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画皮恶鬼。我将事实揭开与你看，不过是为了与莫府彻底划清界限，此事你知我知，便是你爹娘那边，也要守口如瓶。”
她眼中满是泪光，喉间亦是哽咽不已，“是，是谁将你害成了这样？这么多年，爹娘总以为你恨极了他们的自作主张，所以不愿回来，不曾想......你早已与我们阴阳两隔......”
“是西门阳......你记得叮嘱你爹离此人远一些，他从来不是善类。”
“表哥？！为，为何？”
“当年我逃婚，赌气去了西门阳的府邸，他陪我把酒言欢，不曾想，他竟在我饮酒的杯子里下了药。我酒醒之时，他正将我剥皮剔骨，呵呵，血流了整整一夜，至天明时，他终于放了一把大火将我活活烧死，这些记忆断断续续，如今我才算拼凑完整。只是，他杀我的原因确实可笑，他说嫉妒我的容貌，不允许帝都出现比他长得好看的男子。呵，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太，太可怕了！表，表哥竟然这般心狠手辣......可是哥哥，你如今还要再去寻他吗？”
“呵，这剥皮剔骨之痛，怎么也要让他尝尝，否则岂不负了我这画皮鬼的恶名？莫瑶，你记住——莫笙已经死了！每年的八月初九，你若得空，便去西门阳府邸后院的茶花树下看看他，他生前所穿衣物和他最钟爱的那把折扇，就埋葬在那里。”
“哥哥。”
“......别哭。”
第21章 结契（3）
月下哀歌起，鬼灵四处避。
据《伏妖录》所载，九华山第二代伏妖者白翩在世之时，帝都曾现一副惊世之景：百鬼夜行，冥灵凄吟。
此后，四国一统，宿夜王朝奠都两百多年，历白音、白若、白溟三代伏妖者，至第六代伏妖者白璃接任之后，帝都又现了一次百鬼夜行之景。此一战，为后世历代伏妖者所称颂，此乃后话不提。
“那一世的功名利禄，终究随尘而去，不过是过眼云烟，过眼云烟罢了......”一颗森白的骷髅头缓缓飘进城门，留下一句风淡云轻。
又有一具没有头的骨架疾步走进城门，身上发出“咔嚓咔嚓”响的转动声，空中还回荡着得意阴狠的笑声，“我为她永留帝都，客死异乡，她却红杏出墙，另嫁他人，我若向她索了命，那也是替天行道！”
“来做我的替身吧......”面色惨白，全身都在淌水的红衣男子也入了城门，他有着一双幽绿哀怨的眼睛，皮肤像抹了油般滑腻，光可鉴人。
眼见一拨又一拨的鬼灵入了帝都城门，立于城墙之上的白璃忽然停止吹奏《哀歌》，默默注视起城墙下的百鬼夜行之景。
“公子，可是那魍魉所致？”竹儿追随白璃的目光往城墙下望去，眼中有一些幽思。
白璃轻颔首，静默半晌，启唇问身侧的竹儿道，“你可知，我为何故意支开魅笙和梅儿她们，令他四人去找寻西门阳和阎清的下落？”
“公子......应是不想其他人知晓您曾使过九华山禁术，灵力已衰减到......无法召唤紫微剑的地步。”竹儿侧过头，眼中有微微的泪意。
“不错。竹儿，你体内有林行之的千年内丹，本就比旁人修行快些，不出三年，你的修为定能远超我与历代伏妖者。只是，现下你尚不是那魍魉的对手，但对付下面这些鬼灵却是绰绰有余。”
“公子的意思是......？”
“伏妖者之剑，我已赐予你。而今，我再赐你白姓，自今夜起，你便唤作白竹，今后当以降妖除魔为己任，至死不改。今夜之战，是我身为紫微剑之主的最后一战，却是你接任白氏伏妖者的第一战。子时一至，你便召唤紫微剑斩万妖于剑下，我将施咒在帝都布下天罗地网，以《哀歌》为辅。”
“是。”
且说魅笙和梅儿一行四人，寻遍了帝都每家每户也未找到西门阳和阎清的踪影，不免有几分气馁。
走在荒凉的街道上，魅笙忆起白日里西门阳王府内的一众侍女和侍卫提及自家王爷已有数日不曾回府时的惊恐表情，心中有些许不解，怕是西门阳做了什么有失伦常之事，才令府内下人惧怕如斯。
“这西门阳，难不成是早就知晓我们会来寻他，故意躲了起来？”兰儿耷拉着脑袋，一脸垂头丧气的猜测道。
“想来不会，有阎清护他，他根本无须惧怕我们。”梅儿向来实事求是。
听到阎清的名字，魅笙忍不住破口大骂，“哼，同他师父一个德性，自私成性！”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想起一处地方，也许西门阳会去那里。”
“何处？”
“哪里？”身旁的梅儿与兰儿同时出声问他，唯有菊儿远远地跟在三人身后，想来是不喜魅笙，不愿同他多待片刻。
“西门阳的房内设有一间密室，那密室中挂了数十只红纸灯笼，不过——是人皮做的灯笼。或许他会藏身在那里，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兰儿心下有些骇然，“他怎的用人皮做灯笼？那，那是妖邪才会做的事！”
“呵，”魅笙张嘴露出森白的獠牙，冷意骤升，“比妖邪更可怕的，是人心。”
便在梅儿几人低头沉思之时，空荡荡的大街上忽然响起“嗒、嗒、嗒”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缓慢而清晰，紧接着是四面八方传来的桀桀怪笑声、猫叫声、婴儿啼哭声等交杂在一起的怪声，无论往哪里走都无处可逃。
梅儿、兰儿与菊儿以最快的速度分别向外撒出了一张驱鬼咒，虽知晓这普通的符咒于魅笙而言不值一提，却依然将他团团护在结界内，怕其为符咒所伤。
“今日并非盂兰盆节，何以会有诸多鬼灵从鬼门关逃至人间？”菊儿右手掐诀，望着眼前这一副不寻常的景象自言自语道。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放了他们出来？”兰儿将指间一张符咒弹了出去，转头问立于正中方位的梅儿。
梅儿正咬破右手食指指尖，于半空画七星伏妖阵，闻言停顿了一下，“不会。冥府制度严明，若真有人胆敢放鬼灵逃往人间，必处以极刑，受寒冰炼狱之痛，永世不得超生。”继续将最后一笔画完，接着道，“只怕是那魍魉召唤了他们出来，才有这百鬼夜行之景。”
“可公子尚在西门阳的王府之中，单凭我们是对付不了这么多鬼灵的！梅儿姐姐，你看——这里面多的是孤魂厉鬼，那些人的怨念已足以将我们吞噬......”兰儿心中有些焦急。
“不！”梅儿打断她，“两百多年来，帝都不曾出现百鬼夜行之景，若是连我们都感知到鬼灵的气息，公子绝不可能毫无察觉，他甚至会比我们早一些知晓。此刻，公子应已守在帝都城门，只待子时一至，降服百鬼。”
“那我们得赶去公子身旁协助他才是啊！”兰儿急道。
“兰儿！”梅儿低声呵斥道，“继续诵念清心经，莫要被外力所干扰！你听好了，公子自有公子的打算，我们在此降妖除魔照样是助公子一臂之力！”
“是。”
便在此时，一阵凄婉至极的音律自空中传来，夹杂着诡谲的女子尖叫声，那音律彷佛要冲破云霄，直往九天而去。闻此音律，梅儿、兰儿与菊儿皆面带喜色，“是公子的哀歌！哀歌所过之处，寻常鬼灵必将避让，否则便只能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不对，”魅笙推开身前的梅儿，径自走出结界，接着仔细辨听了会风中传来的依稀音律，眉头渐渐紧锁起来，“这曲哀歌与白璃此前所吹奏的有些不同，灵力显然难以为继，若以此曲降服鬼灵可谓以卵击石！”
“我想起来了，”兰儿忽的忆起这几日公子有些不寻常，“自三日前从万业寺折返帝都后，公子便总是故意支开我们几人，却独留竹儿在身边。今日抵达王府寻不着西门阳和阎清时，公子又遣了我们四人去寻，公，公子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梅儿颔首道，“也许是，也许不是。若公子真有事瞒着我们，想必竹儿是知情的。你们可还记得那日马车方驶进都城便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雾，若我记得不错，那日是竹儿召唤了紫微剑。”
菊儿亦点了点头，“《伏妖录》所载，除第一代伏妖者白苏与第三代伏妖者白音之外，历任伏妖者皆与紫微剑结契。公子有意让竹儿接任伏妖者之职，应是已让竹儿与紫微剑结契。”
“你们可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还是赶紧去寻公子吧！”兰儿不满地嚷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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