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璃闻言,抬首望向院中那一棵茶花树,微微凝眸,“原是茶花所变,难怪遍寻不着。”
“什么?”魅笙诧异。
“故人在此,推我过去罢。”白璃指着远处那棵茶花树对魅笙道。
魅笙不解,却仍是推着他到了茶花树下,但见白璃目不转睛地盯着树上一株红茶花瞧,魅笙忍不住取笑道,“这便是你说的故人?可要我为你摘下?”
白璃看着那株红茶花,答非所问地道,“那副美人图上的红茶花似是开得更艳一些。”他抬手,接起一片凋落的茶花花瓣。
“什么美人图?”
“是梅儿发现的一副美人图,画上之人便是那倾国倾城的萧绾绾。”白璃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走吧。”
临去前,白璃还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朵在风中轻轻摇曳的红茶花。
第7章 鬼话(7)
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城倾国之舞袖。
相传两百年前,萧绾绾曾于茶花树下翩翩起舞,其身姿轻盈如飞燕,长袖曼舞间引蝶共舞。因当日只为潘公子一人而舞,故有婉若游龙,翩若惊鸿之势。此舞被后人喻为“惊鸿舞”,因其舞步飞旋,翩翩然而欲飞矣。
当日恰逢潘公子友人林行之拜访潘府,有幸得见萧绾绾绝世舞姿,灵光乍现,命人取笔墨纸砚,当场一挥而就,画下了一副美人图,并为其题词:
昔有佳人萧绾绾,一舞水袖动四方。
风引宝衣疑欲舞,鸾回凤翥堪惊。
起舞兮若轻云之蔽月,回舞兮若流风之回雪。
——落款处:在下林行之有幸得见萧姑娘倾城一舞,叹其惊天之美,于七月初九画下此幅美人图赠予萧姑娘。
当日一副美人图,成就了林行之,也令萧绾绾更加声名远播,不止帝都,甚至连偏远的县城都在传唱“帝都有绾绾”这首歌谣。
昔日种种早已烟消云散,唯留下一幅美人图供后人遐想。此刻,这幅美人图正静静地躺在一张破旧的方桌之上。
月色下,一道瘦削的人影驻足在这幅画前,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画上的红衣人儿,细细呢喃道,“茶花又怎及绾绾之美呢?”
听得身后细微的响动,他并未回头,心中将前因后果一串联,瞬间便明白过来这是个陷阱,不由低声笑了笑,“你们千方百计引我现身,不该出来与我见上一面吗?”
黑暗中有人点上了烛火,屋内顿时明亮了些。那道人影此时方才转过身来,匆匆扫了屋中六人一眼——
那个白衣姑娘尚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另有三个白衣姑娘守在床边,一只身带凶煞戾气的画皮恶鬼,还有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白衣公子。
“阁下身手不凡,当日十二道符箓竟能挥开七道,”白璃开口,语气颇有些赞赏,“仅余五道却也未中要害,也不过才将养几日,阁下竟恢复了七八成,不愧是修炼了千年的茶花精。”
“千年茶花精?”兰儿脱口惊呼,魅笙、梅儿、与菊儿也是一诧,当日只道他是只有些道行的妖怪,未料他已修炼了千年。
他身着红色绸衣,与茶花的鲜艳倒是匹配,但见他拱手作礼,态度谦逊,“在下林行之,多谢公子当日手下留情。公子心思缜密,行之自知逃不过公子法眼。”
林行之?!他便是两百年前那个一夜成名的画师林行之?饶是白璃,心中也有些惊疑不定,更遑论魅笙和梅儿等人了。
“......听闻当日梅儿讲述萧姑娘与潘公子之事时,林公子曾出声讥笑,不知为的是哪般?”因伏妖者的特殊体质,他眼中强烈的不舍之情令白璃感同身受。
林行之听到“萧姑娘”三个字时眼神有些晦涩,沉默许久,方叹了口气娓娓道来,“行之本是一只修炼千年的茶花精,院中那一棵茶花树便是我的原身,此处原是潘府旧址,这间屋子便是当年萧绾绾所住。彼时我早已修得人身,第一次见到绾绾就是在这间屋子,她穿着素日最喜欢的红色舞衣,捧着一本书在窗前朗声背诵。我无意吓她,只是月光下她美得如同仙子一般,我看得痴了,竟不知不觉在她窗前现了身,倘若换做寻常女子定是大声呼救,她却只是淡淡扫了我一眼,开口与我说了第一句话,她说,‘公子深夜出现在陌生女子窗前,怕是于礼不合。’”
“她依旧捧着那本书看,我当时便想真是个奇妙的人儿,忍不住吓她道,‘我是妖,吃人的妖怪,你不怕吗?’,她却摇了摇头,同我说,‘人心比妖心复杂百倍,你若真是妖我亦不怕,有赤子之心的妖怪总比狡诈险恶之人好得多。’,当时我尚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如今却是明白得透彻。”
魅笙冷冷一笑,讥讽道,“你凭什么说你明白得透彻?人心之复杂,又岂是一双肉眼能看透的。”
林行之却也不恼,反倒有些自嘲地道,“你所言不假,我虽修炼千年却不曾真正入世,便是两百年前化身林行之与潘世玉交好也只能算半入世。她曾说‘行吾心之所安’,我的名字亦是由此而来,我曾对她怜惜、不舍,更多的却是悲痛。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们所听到的只是故事的开头,故事的结尾却仅我一人知晓。”
“她死后化身一缕冤魂沉于湖底,向过路之人索命,我曾劝她找到替身后便去投胎转世,她却执意要等她的潘郎,我怜她一世凄苦,便想去醴平寻回潘世玉的尸身,私心想着若能让他二人再见上一面便可叫她安心地投胎转世。熟料......原本早该命丧黄泉的潘世玉竟带着娇妻回了帝都潘府,谁曾想到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却成了薄情寡义之徒。”
“当晚我便入了他的梦境,原来......他刚到醴平县就结识了现在的妻子方小小,他妻子是当地名门望族,他与那女子私定了终身,又怕绾绾纠缠,便买通杀手唱了这一出‘空城计’,他假死后,改了姓氏入赘方家,直到一月前萧绾绾殉情的消息传到醴平后他方敢带着妻子回帝都。”
“这样一个负心薄情之人,竟害得绾绾丢了性命,我替绾绾不值,这样的人该是死不足惜,于是我在潘世玉睡梦之中夺去了他性命,还毁了他三魂七魄,让他魂魄尽散。之后,我被一个道士囚禁于此,生生世世不得离开此地,可是我不悔不怨,绾绾临死都不知道她的潘郎负了她,便让她抱着对这份爱的美好希冀一直等下去,等待一百年,一千年,甚至更久......”
他说的是事实,世人皆以为那是故事的结局,却不过是故事的开始而已。
“等之不来又有什么好等的?”魅笙扯起唇角,不凉不酸地道,“且她如今早已魂飞魄散,便是想等也无处可等。”
“魂飞魄散?!怎会?她怎会?!” 林行之脸上悲痛万分。
“这就得问你面前的白公子了。”魅笙眼神瞟向白璃,“倾国倾城的萧绾绾便是在他手下魂魄尽散,化为虚无。”
“白公子?”
白璃也不避忌,坦承道,“萧姑娘一缕芳魂确是丧命于在下手中,身为伏妖者,我绝不容许伤天害理之事在我眼前发生,我若不毁了她,她便要在那湖底继续害人,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出手。”
林行之默默转身,望着桌上那副美人图出神许久,一滴泪自他右眼眼角缓缓落下,正好滴在萧绾绾左眼眼角,那滴泪逐渐渲染开来,竟变成了血红色,好似画上的美人在流血泪。
“绾绾......你莫哭,我这便来陪你。没有来世又如何?我愿同你一起化为虚无,从此天地间再无人能阻挡我追寻你的脚步。到那时,我定将心中所想告知于你。”
“你可想清楚了?”白璃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叹气,“你死后,院中那棵茶花树会立即枯死,千年修行毁于一旦,之后生生世世你再不能重生。”
林行之左手执起萧绾绾那副画,回身直挺挺地跪于白璃面前,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响头,一脸真挚地道,“多谢公子,让绾绾得到了解脱!行之不怪公子,只怪自己没能让绾绾早些解脱。行之在此求公子允我一事,我死后,请公子将此画埋于茶花树下,我再不愿让世人目睹她的绝世容颜,便让她长眠于此,同我的原身一起。”
白璃注视他良久,终是颔首道,“你大可放心,即便你的原身枯死,我亦不会让人动你。”
林行之亦点了点头,将视线转向榻上的竹儿,“这位姑娘是惜花之人,当日我法力尚未恢复,被西门阳强行摘下一朵□□,是这位姑娘将我的□□接了回去。只是那日我连人形都难以化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西门阳敲晕带走,她之所以迟迟未醒,是因她身上有一团旁人难以察觉的怨气,应是西门阳动了手脚......”
“怨气?”白璃眼神一震,为何他竟察觉不出,还有王府里凭空消失的怨气,难道......他霍地转头望向昏迷中的竹儿。
魅笙自然也想到了怨气根尽一事,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西门阳那厮果然卑鄙,竟将这冲天怨气引至无辜女子体内,他倒是从此置身事外,却没想过竹儿被怨气吞噬后会变得不人不鬼。真该动手杀了他!”
林行之站起身来,行至白璃面前将那幅画双手递上,待他接过后方才对着白璃两人抱了抱拳道,“公子,我自毁元神后会留下千年内丹,或可消除这位姑娘体内怨气,请及时让她服下,便当......报答她当日的救命之恩。”
林行之语毕闭上双眼,微微仰头,他虽未再有任何言语,众人却能听见他此刻心声,他在说:绾绾,我来找你了。
一道金光直射而下,但见林行之的身子渐渐变得透明,金光由外向内扩散,在他胸前停留的瞬间,只听得“轰”一声巨响,他的身子顷刻间溃散,化作点点碎片升上了天空。
片片金光中,唯一颗赤红内丹悬浮于半空,发出灼热耀眼的红光。
“......林公子,愿你在世界的尽头能找到心之所向,白璃会用毕生祝福你。”白璃伸出右手,抬手接住从空中掉落下来的赤红内丹,递与梅儿道,“梅儿,快让竹儿服下。”
梅儿不敢怠慢,从白璃手中接过内丹便拿去给竹儿服下。
半晌后,竹儿悠悠醒转,睁眼看着坐在轮椅上的白璃,“公......子。”声音干涩嘶哑。
“竹儿你会说话了?太好了!这内丹真是妙极了,竟治好了你的哑疾,今后竹儿就能陪我说话了!”兰儿欢快地拍手道。
白璃将轮椅推至竹儿床边,听到兰儿的话不由会心一笑,“千年内丹,千年修为,竹儿经此一遭,修为已是大大超过你三人,今后勤加修炼,怕是终有一日要超越我了。”
“竹......儿......不......”今生第一次开口说话,她尚不能适应,白璃抬手止住了她,“你方能开口说话,不宜多说,好好休养几日罢。”
见竹儿点了点头,白璃又对梅儿、兰儿和菊儿道,“你三人今晚再照顾竹儿一夜,明日起便回各自房间睡吧。”
“是。”三人同时低眉回道。
“我倦了,”白璃将轮椅转了个方向,“随我回去吧,魅笙。”
第8章 鬼话(8)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圆形的梳妆镜前,妖冶男子正对着镜子细细描画,嘴里时不时哼一上两句。
“阿璃,你瞧我这眉毛是不是画歪了?”男子转头,对着身后之人挤眉弄眼。
白璃看不过去,扶着轮椅颤悠悠立了起来,小走两步到了魅笙面前,将他手中画笔一把夺过,淡声命令道,“仰头。”
魅笙乖乖仰起头,白璃用左手食指挑起他下颌,右手执起画笔继续在他脸上描画,一笔笔将魅笙的五官勾勒出来,手下未见停顿。
“你该不会将我画得极丑吧?”魅笙的右手不安分地在脸上刚画完之处摸来摸去。
“别乱动。”白璃斜了他一眼,“你以为这世上仅你一鬼会画皮之术么?”
“难道你也是画皮鬼所变?让我瞧瞧......”魅笙伸手在白璃面皮上扯了扯,见他疼得“嘶”了一声,方才缩回手。
“荒谬。”白璃轻声呵斥,“师父死前将毕生灵力渡予我,自然也连带了一些繁杂的术语咒法,这其中,便有画皮之术。”
白璃画完搁下画笔,左手捏着魅笙下巴将他的脸转向梳妆镜。镜中浮现一张森白精致的面孔,脸还是那张脸,却少了几分妖媚,多了几分细致,魅笙怎么瞧都不甚满意,“这张脸画得不够妖气,你叫我靠这张皮去勾引谁?”
“在你看来,画得妖里妖气便算美么?荒诞。”白璃拂袖转身,待魅笙反应过来时,他已凭借自己的力量重新坐回轮椅之上。
魅笙咬破右手指尖,用自己的血将唇涂得鲜红,此时方对着镜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世人皆被表象所迷惑,我这张皮画得越是妖气,他们便越觉得美。”
白璃默然无语。
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二位公子可是起了?王爷有请两位。”
魅笙起身,将身上斗篷裹得死紧后,方上前开门道,“何事?”
粉衣丫鬟对着魅笙略施一礼,轻声细语地回道,“奴婢不知,王爷只说请两位公子去前厅一趟,似是来了贵客。”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见她不肯离去,魅笙挑了挑眉,“怎么?怕公子我逃走?”
“奴婢不敢,只是王爷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两位公子带到。”
“无需为难一个丫鬟,”白璃推着轮椅出来,对那丫鬟道,“你且带路,我们这便跟来。”
“是。两位公子请随奴婢来——”
在丫鬟的引领下,魅笙推着白璃到了前厅,未及走近便听得一个中年男子声若洪钟地道,“帝都这几起命案牵连甚广,皇上已命下官协助王爷。”
“都是自家人,姨父不必一口一个下官,表妹近日可好?”是西门阳的声音。
那中年男子低声咳了一下,见魅笙推着白璃而来,忍不住出声问道,“敢问王爷,这两位是?”
“哦,本王给姨夫介绍一下,这两位是九华山的高人,听姨娘说表妹近日似乎撞了邪,今日又恰逢姨父来王府拜见本王,便遣人寻了他们过来。”
主座之上的西门阳又指着左下首的中年男子对白璃和魅笙道,“这位呢,便是当今圣上亲封的忠义候莫云鹤,你们唤他侯爷便是。”
“侯爷。”白璃对他行点头礼,见身后魅笙并无动作不由提高了声音唤他道,“魅笙?”
魅笙有些恍神,白璃唤了他数遍方才反应过来,对着莫云鹤双手抱拳行了一礼,“魅笙见过侯爷。”
莫云鹤对两人轻颔首,捋着胡须道,“两位公子年纪轻轻,不知有何本事?”
“姨父可别小看他们,这位轮椅上的白公子可是九华山新任伏妖者,他尽得我师父白溟真传,而这位魅笙小兄弟,是我师父收的最后一位徒弟,想来必有什么过人之处。”说到魅笙,西门阳颇有些意味深长地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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