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安地轻声问:“身上有添新伤吗?”
“行军打战,怎么会没有伤呢?”
我倏地抬眸,鼓足了勇气再次望向华戈:“没死就好,活着就好。”
他静静地笑了,原本随意的眸光也逐渐变得沉稳:“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在脸上作画的好,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在我还未来得及思考的瞬间,我已经转身,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右颊,面上一阵难堪,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我只想逃跑。
收拾行装的时候,我一心只想着快一点到白城,所以将母后留给我的胭脂落在了王府。
从踏上行程开始,我的脸一直是干干净净的,好几次那几个护卫和柳天香都盯着我的脸看,那时我还没有察觉是什么情况,但是如今被华戈一提醒,我恍然大悟。
看过我真面目的人屈指可数,难怪柳天香和那几个护卫会如此打量我了。
为什么我要给自己找一个荒谬的借口来白城,为什么我急急忙忙地都不知道要遮丑,为什么我心乱如麻,一切重要的事情都被抛诸脑后呢?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我久久没有回应,华戈察觉出我的不对劲,他站在我的身后温声道歉,我的心里传来一阵苦涩涌上舌尖,眼睛也逐渐涌起一道热意。
我想说些什么,但是哑口无言。
身后,华戈突然道:“此次回京,我想娶天香过门,你说的没错,我不能让她再等我了。”
他这是扯的什么鬼话题?
“哈,”我干笑了一声,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回过身说,“你成亲那天,我一定要把你灌醉。”
“我家有二十年的梅酒,到时候一定陪你一醉方休!”
他怎么能如此信誓旦旦地将自己成亲那日的陪伴许给我呢?
华戈真是蠢到家了,哪有人在新婚之日和客人喝得一醉方休不管新娘呢?可是看着华戈郑重其事谈论婚嫁的表情我却将这当作了一个约定,所以我没有嘲笑他。
“我等你的酒!”
华戈竖起手掌,与我击掌,过了好一会儿,他又道:“我想向庸王殿下讨一件贺礼。”
他称我庸王殿下,我知道,他是认真地在和我讨贺礼,真是不害臊的男人,我忍住舌尖越来越苦涩的味道,忍不住笑眼看他。
“你想要什么,我有求必应。”
有求必应吗?说完这句,欲裂的痛感从手心传至额头,扩散至全身,我却笑得异常灿烂。
“只要是你送的,都好!”
我努力回忆家中有哪些奇珍异宝,最后想起了父皇留给我的玉箫,父皇说那是知音箫,只有有情之人才有资格赏。他对柳天香,用情至深吧。
“我有一只宝贝玉箫,你成亲那日我为你吹一曲可好?”
“一言为定。”华戈目光如炬,我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一夜,我们各许了对方一个约。
誓言尘埃落定,我才惊诧,原来许诺竟是如此简单的事情,人世间的男女究竟随口许下了多少承诺,有多少如泥牛入海,有多少当真实现了呢。
帐外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我和华戈一同转身望去,只见柳天香掀开帐帘走了进来,她含情的双目望着华戈,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虽然我看不见身后华戈的表情,但是我想他大概和柳天香的神情差不多吧。
柳天香对我笑了笑,有感激,也有小女子的羞赧,我觉得,我得说句话才对。
“我有点困了,你们一定有许多话想说,我先告辞了。”
我一口气说完这句话,然后冲出了华戈的营帐,我的脚步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离华戈的营帐好远了,我觉得,刚才两个约定也好远好远,它们早就被夜风吹散了,而我细听,那夜间的凉风夹着虫鸣,十分悲戚。
我越跑越慢,直到停下了脚步,回首望去,华戈的营帐上倒映着两个相拥的影子,逐渐靠近,千言万语都在四目相接,双唇轻触之间湮没了。
错过了,我错过了柳天香?我问自己。
继续向前走去,眼前是一片荒地,丁冬伫立在那里仰首望天。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当真是繁星满天,只是,众星不拱月,月亮也显得寂寥可悲了。
“王爷,明天回家吗?”丁冬回过身问我。
我点点头:“该回去了。”
☆、白驹如梦7
回京城的这天,晴空万里,华戈在白城关为我们送行。
白晃晃的日光照在柳天香苍白的脸上让人觉得于心不忍,尤其是她对华戈流连不去的眼神更叫人想要痛骂老天爷。
她大概又想哭了吧。当真是多情自古伤离别。
“上马车吧,不要叫王爷久等。”
听见华戈的催促,柳天香委屈地撇下嘴角,她一手拉过华戈的手,一手捻起自己的裙边向白城关外的一棵苍天古树跑去。
我知道他们有不能为外人道的甜言蜜语,我应当体谅不该责备,可是却还是觉得不悦,我心烦意乱地用脚尖蹭着地面,乱七八糟地踢着。
“我不想娶柳天香了,我不要她了。”
丁冬道:“只要王爷高兴就好。”
“我当然高兴了,人家心里又没有我!”
我赌气似得回答,丁冬依旧不厌其烦地收下,只是他丢了一个难题给我:“王爷,您可以做任何一个决定,但是得想好原因。您为什么不要柳小姐了,得问问您的心。”
“你,”丁冬的话让我不明就里,我发现从我和华戈交好开始,丁冬也变得高深莫测了,而我此时才发现异样,我问,“你怎么了?”
“丁冬只是开窍了。”丁冬像个孩子一样笑着。
我还执迷于丁冬留给我的那个不明不白的困惑时,柳天香跑了回来,她一手捂着嘴,满脸通红地逃进了马车,像是在躲避什么。
华戈慢悠悠走来,从随从那取来一个水壶交给我,他说:“这是军医配的安神药,你让天香喝下,她会安稳地睡到京城。车夫是我军中的驭手,他驾车的技艺精湛,又熟悉地形,不消一日你们便能回到京城。”
我将水壶递给丁冬,故意不怀好意地说:“你不怕柳姐姐睡着了,我会乘人之危?”
华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他拍拍我的额头,佯装威胁说:“以车夫的身手随时都能制伏你,不信你就试一试。”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钻进了马车里。
马车车轮飞快滚动,我探出脑袋回头望,卷起的烟尘中,华戈穿着黑色战袍仍旧站着。
我想他大概希望探出头来的是柳天香吧。
上车不久,我就照华戈所说让柳天香喝下了安神药,她靠着车壁在颠簸中,沉沉入睡,她还是一脸憔悴的模样,我也明白华戈不想让她经受赶路之苦,所以才找了最好的驭手,并才配制了让她安稳入睡的良药,真是用心良苦啊,我想,柳天香一定明白这水壶中承载了多少华戈的情谊,所以才满心欢喜地喝光了。
为了让柳天香睡得安稳,我让她平躺在马车中,自己则走到马车外和丁冬一起坐到驭手身后,随行的几个护卫仍旧骑着马跟在马车后保驾护航。
正午时分,我们在一处杉树林稍作休息,此时已经渐入夏季,烈日灼烤这大地,我觉得炎热难耐,不停地喝水。
丁冬劝我进马车歇息,我本不想进去,但见柳天香探出头来问我要水喝,我想她已经醒了,进去也无妨。
柳天香喝了水,对我道谢:“承蒙王爷错爱,今次还帮了天香,真是无以为报。”
“柳姐姐言重了。”我将水壶放在一旁,心中生出一丝诧异,什么错爱?
“王爷,”柳天香真诚望着我道,“天香心有所属,是绝对不会嫁给王爷的。您离开尚书府后,我家丫鬟从胭脂铺回来,说了您在胭脂铺的事情……请王爷高抬贵手,放过天香吧!”
被人拆穿了当时的心境,我不但没有恼羞成怒,心中反而平静异常,只是我的冷静还是让我做出了失去理智的事情,我在想,我只是假装冷静而已,为了我身为王爷的高贵威严与自尊。
我倾身靠近柳天香,抓住她的双肩,我直逼向她,我能感觉到她慌乱的气息喷在我的鼻尖,她抗拒的眼神像是一枚针直指我的心窝。
“这里,华戈吻过?”我滚烫的指尖划过柳天香冰冷的唇,她因恐惧而瑟瑟发抖,她想推开我,但是她不知道手无缚鸡之力的我似乎是用上了毕生的力气。
“我可以吗?”
我冷声问,逐渐靠近柳天香,她的眼角落下了惶惑不安的泪。
我的手指还停留在柳天香柔软冰冷的唇上,她以为我想轻薄她,她像一个受尽了屈辱的小动物,在我的面前无声地呜咽。
“华戈……”
我唤了一句他的名,在这小小的空间之中,只有我自己明白这句呼唤意义在何。
我的心中一阵凄凉,我终于明白了丁冬要我寻找的答案究竟是何,我闭上眼睛,我确实想吻上去,不是因为面前的人是我求而不得的姑娘,而是因为这里有他的气息残存。
我在嫉妒我心爱的姑娘?这认知让我几欲落泪。心爱的,我心爱的,是谁啊?
我想起离开前那会儿,柳天香娇羞地躲进了马车,或许是因为华戈又当了一回登徒子吧……
哗的一声,马车帘子被人掀开,宰相阴沉着脸站在车外瞪着我,那眼睛似乎已经将我千刀万剐了一番。
柳天香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用力推开我,她慌乱奔下马车,宰相换上慈爱的模样安慰着她,随后柳天香上了另一辆赶来马车,那辆马车上坐着柳尚书和尚书夫人,柳尚书似乎想要来拜见我,宰相却下令让他直接走了。
我揉着撞疼了的后脑勺,下了马车:“宰相大人辛苦了。”
我望着杉树林不远处,有宰相府的护卫驾着马等候,看来宰相是驾着马急急赶来的。
宰相对我侧目而视:“王爷不但滥用皇权,还仗势欺人,好在有守关官员禀报皇上,王爷今次又要面壁思过了。不过,微臣看王爷这个样子,即使面壁百年,也毫无用处!”
我嘲讽一笑:“宰相是指本王朽木不可雕?”
宰相道:“王爷当有自知之明。”
“自知之明是有的,只是本王不愿意改罢了。”
宰相对我的言行嗤之以鼻,他沉声道:“王爷请自重。臣还有要事要办,不奉陪了。”
语毕,宰相向自己的护卫走去,我扬声唤住了他。
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嘶哑,我问:“在宰相眼里,我是什么人?雍白是什么人?”
“废人。”
两个不轻不重的字落在耳畔,我无声地勾起了唇角:“宰相认为,国家需要我这样的人,还是华戈那样的人?”
“王爷要听真话吗?”宰相终于回过身来看我。
“自然。”
宰相直言不讳道:“华戈这样忠贞不二的人,多多益善,王爷这样的,虽说不是害群之马,但是存在与否,别无二致。”
“或许哪天就成了害群之马呢……”我抽出腰间的折扇打开,好似悠然的模样,不负责任地开口。
我只是想气那个老头子。
宰相临走前留给我一句话,还是那句“王爷自重”。
丁冬默默地听完这一切,宰相走后,他走到我身边,扬起一张温柔的脸对我说:“王爷请上马车,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回到京城后,我被皇兄急召进宫。
皇兄大发雷霆对我说:“你怎么如此不长记性,我让你安分守己,你居然以庸王的令牌威胁守关官员,你知不知道那些言官上了多少奏疏要我责罚你。”
“雍白知错了。”
我跪在御书房,对所有罪状供认不讳,换做以前,大概我会理直气壮地辩解,但是如今,我承认自己犯错了,对我来说,去白城确实是一个错误。
虽然皇兄所谓的错与我的错,截然不同。
“以后你每月来皇宫住七日,我让夏谷将你以前居住的宫室准备好了,我要亲自看着你,否则总有一天,你要闯下滔天大祸,连我都救不了你了!”
皇兄将我扶起,他看着我不佳的面色,失神的双目,心有不忍,又道:“宰相都告诉我了,下月柳天香和华戈便要成婚了,你,你就死心吧,哥哥会给你找更好的女子做王妃的。”
我点点头,强打起精神露出一个笑脸:“谢皇兄恩典。”
回到王府后我就闭门不出了,一来是为了不给皇兄添麻烦,二来,许久不曾吹箫,我不想在华戈成亲之日当众丢丑,其实我只想和他相对而坐,只对着他的脸吹箫罢了,可是,无能无力。
我没日没夜地藏在银光阁吹箫,我在等华戈班师回朝,然后给我送请柬,可是却迟迟不见他出现。
那时我心中惦记着的只有华戈的婚事,每日做梦都只见他穿着红色新郎服和我坐在银光阁对饮,可是一杯又一杯的梅酒入口,总是痛苦不已。
梦里的梅酒,太过浓烈,入口如火烧,总是呛得我双目泪水,我眯着眼缝看华戈想要抱怨,可他一身醒目的红色,却直接叫我摇摇欲坠的泪水落了下来。
“真是没出息啊!”
我在梦里如是说。
☆、白驹如梦8
回京十天后的一个下午,丁冬脚步趔趄地跑进了银光阁,他煞白着脸色,吞吞吐吐地告诉了我一个心惊肉跳的消息。
“华戈将军,怕是要出事了!”
丁冬说,华戈不知何故拥兵不返,而皇兄今早派了钦差大臣前往白城查看。
我的心猛地一沉,华戈为什么不回京?他不知道违抗皇命是滔天大罪吗?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是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咱们去白城走一遭。”
这一次,我连借口都没有编,便二话不说骑上王府的快马和丁冬二度前往白城。
我只知道,我要赶在钦差大臣之前抵达白城,劝他醒悟,不管华戈到底在做些什么,总而言之我不能让他一错再错。我要他活下来!
拥兵不返已是重罪,若是他再干出别的事情,后果不堪设想。我要他活下来,他的性命必须万无一失。
光是想到他可能丧命,我就浑身发冷,眼睛止不住的疼痛,胸腔里像是被硬塞进了千斤大石,苦不堪言。
策马飞奔的时候我忍不住猜测,华戈拥兵不返的原因是谋反或者叛国吗?但是宰相大人一代忠良,怎么会让儿子犯下这样的弥天大罪呢?
我穿过夕阳,穿过夜幕初降的晦暗,我不停挥动马鞭,马儿在大地上悲痛而愤怒地奔跑,嘶吼,马蹄无情地践踏着大地,就像我扬起马鞭的暴虐,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狠心,这么对待一个弱小的生命,我奴役着我圈养的马匹,就像我的心被华戈将死所带来的恐惧奴役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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