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使等人追至前往于还城必经之路,远远见路口黑压压站了不少人,扬鞭赶马上前,发现竟多数是董府的下人,或有被反剪着手捆绑的,或有蹲地双手抱头的,也有与小兵争吵的。尊使隐约觉事情有异,忙下马来问几个留守的随从是怎么回事。随从答说,“董府下人除总管罗安外已尽数抓获。”尊使一眼扫过身边几个下人,见面上多是懵懂不知的神色,于是问道,“这些人可有抵抗?”随从道,“全部顺服,未有抵抗。”又问祝文苒在何处?答,“行至此地罗安忽然调转马车,朝东面疯冲了去,淇太子就在马车里,小的已派人追去了。”及此,尊使方才醒悟,大叫道,“不好!”忙飞身上马,又喊,“你们几人快随我上山!”于是一阵猛甩马鞭朝太灵山赶去。
殳引失神随行一路,只觉心累身累,想找地来休息。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颗根茎崩裂的老松,便道,“爹,想你爬了一路也累了,不如我们就在此歇一歇罢。”殳桧与培寅纷纷朝前方一瞧,就也点了点头。殳引从随从手中接了水囊站在松树下的高地上喝。殳桧见他直愣愣朝着山下远眺,便咳嗽了声朝培寅使了眼色。培寅扶起殳桧,又喊殳引,“少爷,我适才同你说的话全忘了?”殳引正要问是何话,却见那老松上忽然嗖嗖跳下几个黑影,又见这边石下飞出十几人,那边又冒出几人来……不多时便将殳引一行人围了住。只见这些人手中握刀,各各黑巾包面,露出的两只眼睛冷冷盯着殳引等人。朝中派出的随从只道是遇了强盗,此刻忙聚紧了护住他们。董氏和芜霜吓的抱作一团躲了身后,殳引将要发问,却听殳桧冷声下令,“动手!”
一时间只见眼前刀光血影,人影乱动,响声不觉。殳引未见过此种阵势,又全无防备,加之祝文苒的事本就分了神,此刻只觉天旋地转,脚步不稳,任由他人拉扯着跑去。
尊使等人才至太灵山,便闻见山中似有打斗声,遂率众人迅速上山,到山腰方见人影刀光,石上、树上皆挂有死尸,亦有几对人战的难分难舍。尊使立即下令,“将这些叛贼通通抓起来!”挥手命人将殳桧的内应团团围住。因着寡不敌众,不多时,内应皆被捕获,被人按着肩强压着跪在地上。尊使找一遍不见殳桧等人,便知其已趁乱逃脱,当下又急又怕,不知回去该如何向邵君交待。尊使一把从剑鞘中抽出剑来,指着内应中一人的喉咙,怒道,“快说,那狗贼逃去何处了!说出来,我便饶你不死!”说毕又怒目瞪视内应。那内应黑巾遮面,此刻也不知是何神色,只见他脖子一动,竟对着长剑伸去。尊使不及收剑,眼睁睁看着那人在自己面前自刎,他吓的倒退一步,略一愣,再看其余众内应,皆抬头与他相视,尊使恼羞成怒,亲自上前摘了众内应的面罩,才摘下,又是一惊,原是这些人脸上皆无惧怕之色,倒是一副瞥眼嘲弄的态度。尊使紧握剑柄,叫道,“留下三人送回于还,其余人通通就地处死!”一声令下,只听刀剑刺入骨肉的声音,不闻任何惊恐惨叫之声。
殳引被人拖着跑了十几里才回神过来,看自己,竟是身处于一条山沟的狭缝之中,公培寅半搀半背着殳桧,一手拉着殳引,再看董氏和芜霜,也由着一名黑衣人护着往这边跑。殳引回想起刚才情状,一时间如何都想不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不知又跑几时,那狭缝突然开阔起来,只听培寅喊道,“前方便是了!”于是一鼓作气带着殳引等跑了出去。才出狭缝,便见到一条小溪躺于山谷之中,将一座山分割成两半来。培寅放开他们,独自跑至溪边,曲起手指放在唇边,发出一声悠远尖利的哨声,似要将山谷穿透。殳引正坐于地上喘气休息,被这哨声一刺,便想起心中疑惑来,忙问殳桧,“爹,到底发生了何事?”
殳桧双目紧闭靠躺于一块大石上,听了殳引问,才睁开眼来,慢慢说道,“引儿,从此之后你再不是氓国囚徒、董屈之孙,而是我越国臣民,是当朝太子之子,你要切记这个身份。”
殳引一愣,细品此言,似有所悟却也道不明确切,只向殳桧问道,“爹,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又道,“我想尊使他们这会子已经制服了那帮贼寇,我们快回去罢。”
殳桧本是虽有急但已到此地倒也平心静气,此时听殳引一句,当即气的直骂道,“没用的东西!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才说就连声咳嗽起来。殳引全没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正是犯了殳桧的忌,此刻只在心里埋怨,不知又好端端骂起人来做什么。
此时听溪中传来桨声,只见一艘乌篷小船从悬崖陡壁的一角中隐出,又见培寅在岸边朝他们招手,再看身后,芜霜等人也大喘着粗气赶到。那黑衣人直向殳引处走去,到了他身边也不看他,只摘下面罩,黑巾捏在手中,双手抱拳向殳桧叩拜起来,只听他道,“小的胡占,奉丞相之命前来接应太子殿下。”
殳引一怔,再看殳桧,见他仍靠了石上,面无惊色,说道,“起来罢,适才你掩护我们离开,也算是有功。”
胡占仍打着拱,道“不敢。”
殳桧瞧他一眼,问,“你现在朝中当何职?”
胡占道,“小的在丞相门下做事,朝上并无职位。”
殳桧点点头。
殳引见殳桧由胡占搀扶着朝溪边去,而公培寅已站了划来的小舟上等候。殳引想起适才殳桧所言,又结合此时境况,心中那种不分明的感觉越发清晰起来,虽他不知殳桧与公培寅的计划,然也猜到了这是要逃回越国。一旦知晓了事情真相,殳引顿时紧张起来,看着浮在溪上的木舟却不靠近。
董氏和芜霜歇了半刻,互相扶着朝这边来。殳引双手托住董氏的手,急道,“娘,我们不能过去,他们准备……”
董氏不待他说完,“引儿勿要多言,快随你父亲走罢。”
殳引紧抓住董氏的手,问道,“娘,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董氏见他瞪圆了双眼,一脸的不解和着急,便轻握住他的手,点点头。
殳引跌退两步,双手垂于身侧,定住半刻才抬起头,看一旁芜霜,芜霜低下头去。殳引过去拉起她的手,道,“我爹即要叛逃氓国,此行凶吉未卜,若未能逃离,被抓了回去,邵仁君必会治我们的罪,你乃氓国公主,犯不着跟着我们冒险。”又道,“你我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你跟着我也实在委屈,即使随我去了越国,只怕日后也会惹人非议,落人话柄。”
芜霜听了这一席话,不禁簌簌落泪,抬头看着殳引说道,“你此刻教我走,我又能走哪里去呢?你说我是氓国公主,可自我嫁入你家,便不再是这个身份了。你好心怕我随了你,邵仁君会治我的罪,可难道我离了你回去,他就不会治我罪吗?我的夫君,我的公公婆婆,你们举家叛逃氓国,单留下我,你们教我如何还能在氓国立足!”芜霜只顾说话,连眼泪都忘记擦,任凭泪珠滚落下来,只听她凄凄嘤嘤一番,又哽咽道,“我堂堂正正的一个人,为何要去怕他人背地里冷言中伤,只怕……只怕是你问心有愧,在担心惹人非议,落人话柄!”
殳引确没这个心思,他一心为了芜霜着想,没想却被她如此冤枉,心中又伤心又难过,当下也不劝了,只道,“我不替自己辩,只要你今后不后悔。”
芜霜拭泪说道,“你叫我如何后悔去。”
殳引叹气一声,携着董氏和芜霜朝溪边去了。
那艘木船刚好容下这几人,船中用草席扎了个蓬顶,相摆食物供人避雨休息。殳桧自是坐于蓬中,董氏与芜霜席坐于蓬外,公培寅与胡占站于船头交谈,殳引一人坐于船尾。船上的艄公是位上年纪的老者,一头花白头发,几根薄须,下手的却是位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他们话语不多,只在殳桧等问话时才小心的答说两句。
顺水而行,小船驶的飞快,如落水的树叶滑过。殳引坐在船尾,随小船一路漂流,几日已见了两岸多种景色,一时是怪石林立,一时是为寒气所抑的梅花,一时又是漫山的野桃野梨,而此又不知到了何地,竟是一湖的碧荷,荷花未开,只有青色的荷叶铺张在水中,铺的满满一池,小船从中穿行,那叶便在船身刮出格格的响声。殳引惆怅几日,想的都是在氓国的种种,小时的顽劣,董屈的凶悍,芄兰的照顾,朱颠的戏弄……而念念不忘的自然是祝文苒。当初还道是文苒先离自己而去,此刻才知道先离去的竟是自己,然无论是谁先走,这再无缘相见的感伤却是相同的。殳引双手垫于脑后,躺在露天的船中,看着满天星辰和一弯明月,不禁暗自叹息。
到后半夜,艄公睡去,换了少年看船。夜里不及划船,凭船自浮于水上。少年坐在船头,望着夜色无事,便轻声哼起歌谣来。殳引本未睡熟,忽闻歌声便醒了过来,细听那声音又轻又柔,又是少年童音,悠扬清新,殳引不禁起身,从船尾走至船头去。
少年不知殳引在身后,兀自用桨捣着水,口中哼着曲。
殳引问道,“你唱的何地的歌谣?”
那少年唬的一跳,差些失手将桨板掉入水去,忙站起来,向殳引赔罪。殳引靠着船头坐下,并不怪罪他,又问,“你怎么不唱了?”那少年低着头不敢看他,怯生生答道,“怕吵醒了大家。”殳引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轻笑道,“你坐这边来小声唱给我听。”少年不敢违逆,只得坐过去。可这次唱的却又不同了。原是少年挨着殳引,一时紧张歌声便不再轻快自在了,断断续续唱了一时,不听殳引叫停,少年也不敢停下,偷偷瞥眼瞧殳引,竟见他歪头笑看着自己。少年吓的忙回正了头,再不敢向边上看了。
殳引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知是问自己,歌中插一句“苏伐”。殳引这才喊停,“先别唱了,陪我说说话来。”
苏伐赶紧收住声。
殳引见他低着头,拧紧了放在膝上的双手,时而咬嘴唇时而眨眼,月光落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似透着光。殳引叹息道,“你教我想起一个人来。”
苏伐听的好奇,忍不住回头看殳引。殳引垂着眼,默默道,“他也常这幅神态,如此……”未说完却停住,只尽力的去回忆文苒所有的细节,一时间不禁心痛不已。
苏伐见殳引握胸皱眉,便怕起来了,小心的问了声,“公子,你饿麽,我去拿些东西给你。”
殳引落寞的笑了声,道,“去拿些藕尖来罢。”
在小船上飘荡了半月,终于能看到岸边有人家了。胡占向殳桧回话,“殿下,此地已是有桓与嵇洲的交界,丞相派来的接应就在岸上了。”
苏伐因与殳引相熟了,话比以往多,此刻见即将到家门口,便越发高兴起来,绕着殳引说要请他去家里做客。殳引摸着他的头,笑问,“你家可有好吃的招待?不然我便不去了。”苏伐道,“爷爷养了两只鸡,只要这半月没被人偷去,回去我便杀了与公子吃。”
到了岸上,胡占又给苏伐爷孙一锭银子,并交待此事不可与他人说。两人谢了恩便去了。苏伐一路几次回头,殳引也知是为做客之事,然此在殳桧面前却不敢提,只能愧疚着看着苏伐离开。
胡占带几人顺河道而行,此地虽有人家,但毕竟仍是荒芜之地,行了半日才遇见两人,那两人均是白绳束发,穿着平民的服饰,举手投足间却赫然有劲。胡占向两人一拱手,然后让开,显出殳桧等人来。两人面色一变,忙跪下身,连磕三个头,“恭迎太子殿下!”原来这二人便是甄思伯府上的侍卫杨实和朱秀。殳桧免了两人的礼,叫殳引上前,说道,“这是我儿殳引,你们今后要好生看着他。”又一一介绍了董氏和邵芜霜。殳桧将公培寅叫上前来,培寅向杨、朱二人拱了拱手,才要说话,却闻身边殳桧冷言喝道,“将此人捆起来,带回朝中审问!”
公培寅等四人无人不惊,不及发问,便教人反剪双手押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完结了。
第二卷预计进度三月八号起更新。
☆、第二十六章
说公培寅被人绑了,押去附近的一座破庙。庙中已无佛像,只剩一张破旧的供台,朱秀从供台后取出一个包裹,向殳桧回禀道,“殿下,此地乃有桓与嵇洲的交界,回去越国需渡过洛河,前方不远是衡府的通商码头,我们可搭乘商船回国,只是为避免麻烦,还得烦劳殿下和公子,还有两位夫人换了身上的衣服。”说着便将包中衣物取出。
殳桧等人皆打扮成商人模样,只公培寅被朱、杨二人强行换上的下人的衣服。殳引瞧不过,便向殳桧问,“爹,公先生到底错了何事,你要如此待他?”殳桧冷笑道,“你自己去问他罢。”殳引朝公培寅看去,公培寅绑了双手坐在地上,此刻便说,“培寅也实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又看殳桧说道,“还望殿下明示。”殳桧双手背于身后,说道,“亏我还敬你是个人物,事到如今,你竟装蒜,我问你,当初罗安将你带回董府,那一路你可曾唱了淇国的民谣?”培寅一愣,立即道,“我在嵇洲长大,会几首淇国民谣有什么稀奇,难道殿下仅凭着几首歌谣就怀疑我是淇国奸细不成?”殳桧哼了声不响。殳引劝道,“爹,我们此番能逃出氓国,先生功不可没,就凭此他也断不能是淇国奸细。”殳桧骂道,“你懂什么!”又指着公培寅说道,“你可知他父亲是何人?他父亲正是淇国礼部侍郎,一个礼部侍郎的儿子不在家里好好呆着,假冒是嵇洲部落的混进府来,为着一个敌国太子出谋划策,说他忠心,呵,我如何信得?”殳引被此话唬的一怔,忙问公培寅,“先生,我爹他说的可是真的?”公培寅被人揭了底,此时也不作狡辩,说道,“殿下有一事说错了,我爹曾是淇国礼部侍郎,可他早被丞相卞无巳害死,正如此我才到了氓国,在委佗遇到罗总管实属巧合,倘若我仍惦记自己是淇国子民,又岂会将祝文苒留下。”说毕又跪在殳桧面前,“殿下若认为我出谋划策是有私心,那公某确有一私心,便是期盼着助殿下回国后在越国谋得一官半职。”殳桧斜眼看他,道,“在我手里,你这私心就休想实现了。”一说便挥手,喊着众人出庙去。
沿着洛河行了十几里路,才见得前方河岸边停了条大船。彼时天色渐暗,那船头已挂出两盏大灯笼,一盏写着衡府,一盏写着通商。河岸旁有几个担着货物的商客正上船,朱秀便上前问其中一个商客买了一担绸缎布匹,自己挑着。殳桧等人上船时,船家拦住了检查货物,朱秀又塞了锭银子给他,吩咐道,“我家老爷怕吵,你挑个安静的舱。”船家连连称是,引着殳桧几人去了。杨实将朱秀拉在身后,小声道,“这些个小人,犯不着给太多银子他们。”朱秀听了只笑笑。
进了一个船舱,里面四张桌子,只一张坐着两人。一位细目薄须,三十岁光景,另一位白发垂须,手中拿着羽扇,二人皆带着商帽,见殳桧等人进来只瞥一眼又兀自说话去。杨实要上前驱赶,殳桧拦住,说道,“不要生事。”说毕就在靠窗的一张桌旁坐下,朱秀、杨实等人坐在另一桌。不多时,船家进来,带了茶水和点心。只听那年轻的商人问道,“船家,这船几时可以出发?”船家忙上前,弯腰打拱道,“大爷,今夜就出发了。”年轻人又道,“前日、昨日都这么说,船家你莫不是故意拖赖着想多栽几个人罢。”船家忙说,“大爷您有所不知,这洛河的河中央和岸边可是两种气候,前两日河中都起大风下大雨,冒雨出航的船都驶一半就回来了。何况这是朝中发的商船,我们吃的也都是官家饭,多带一人少带一人并没区别。”年轻人冷笑道,“吃的饭是没区别,那赏银可多了几份罢。”说着朝殳桧等一瞥,“我让你不要领人进这个舱,你为何不听,还是说嫌我们赏银给的太少?”杨实见殳桧仍顾自品茶,便按耐住了没发作。船家唯唯诺诺,光道歉。倒是一旁的老者出面止了,只见他摇着扇,缓缓道,“罢了,既然来了就算了,能同行半月也算是缘分。”说毕朝殳桧等人拱拱手,殳桧装没看见,倒是殳引起身还了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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