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驰当中的李徽自然不知晓,舅祖父已经替他想完了前程往后。他正专心致志地追击叛军,并与鄂国公所率十六卫会合,便倏然察觉身后有人纵马追了上来。回首望去,却是长宁公主、秦承、信安县主、周仪、安二娘等人。甚至连杨慎也偷偷地跟了上来,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
“……”霎时间,从未想过他们居然也会上战场的新安郡王有种挥鞭将他们驱赶回去的冲动,“战场上刀箭无眼,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流箭射过来,你们赶紧回去!!莫要在这种时候凑热闹!!”他当初就应该让正忙着让达官贵人们“捐献”军粮的大兄把这群闲着的家伙都拎过去帮忙!!眼下说什么都迟了!大兄也不可能突然冲过来将他们都带回去啊!
“阿兄,我们可不是为了凑热闹而来。”长宁公主握紧手中的弓,意气风发地道,“当年平阳姑祖母不也是女将军么?我学了这么多年骑射,为何不能上沙场历练一番?就算射技不如阿兄,却也不是甚么绣花枕头!”
“我只是不想让悦娘落了单。”信安县主赶紧接道,“堂兄放心,我会护好自己。”
“郡王不必担心。”安二娘手执红缨/长/枪/,凤目挑起,“有我在,便不会让那些逆贼伤着贵主与县主半分。我自幼习武,横刀、/长/枪/和弓箭都是惯使的!!”
“……”李徽顿时无言以对,又看向秦承与周仪,“阿承也就罢了,二郎你赶紧回去!平日里只知道吟诗作赋,又何必勉强自己过来?”
周仪咬紧了牙关,攥着手里的缰绳,勉强笑道:“表兄说什么呢……好歹,好歹我也是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精通……通的!!”在小伙伴们都热血沸腾地说要上战场的时候,他怎么能露出胆怯之色呢?必须跟着上!!
秦承无奈接道:“表兄放心,我会看紧他的。”
杨慎也不失时机地赶紧表忠心:“我已经答应了先生,一定要随时保护好先生!!”彼先生非此先生,自然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王舍人。
李徽便只得临时让身边的侍卫变阵,呈梭状将他们一行人护在中间,以他为首,随时调整方位。不多时,鄂国公尉迟庆哈哈大笑着拎着酒葫芦经过他们身边,翘起胡子:“啧啧,郡王上战场也就罢了,怎么还带了这么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家伙?!”
“尉迟公且看看,我是否‘手无缚鸡之力’?!”长宁公主引弓而射,便将一名正欲反击的叛军射倒在地,而后微微抬起下颌示意。信安县主与安二娘亦同样不甘示弱,都连射数箭,前者准头欠缺却也扎中了敌人,后者则丝毫不亚于儿郎们,准头十足。
尉迟庆眯着眼睛抚了抚胡子,清咳一声:“这两位有些眼生,不知——”
作为一位足够敏锐的兄长,新安郡王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尉迟公,江夏逆王逃的方向,正是南山附近。想必他正打算穿越南山进入秦岭之中,潜入茫茫山岭之间摆脱我们的追兵,而后再急行军回到封地继续抵抗。若是放了他入秦岭,不仅难以搜寻,而且必将后患无穷。不知尉迟公有何对策?”
“老夫已经将程家二郎封为先锋官,派他抄小路绕道,堵住叛贼的退路。”尉迟庆道,“听他提起,与郡王似乎也很是相熟?想必,老夫没有派错人罢?十六卫中有一位将军与不少高阶武官都与江夏逆王有来往,老夫麾下实在没有多少人可用。”
圣人御驾亲征时,便带走了十六卫中不少将领,留在京城中的七位将军则有两位附逆。由此可见江夏郡王一脉经营之深,亦可推知此前长安城究竟面临了怎样危急的险境。
李徽思索片刻,又问:“尉迟公可派人给太原府传了八百里加急的消息?”
“那条驿道上有好几个驿站都被叛逆控制,老夫单派了数百将士,专门负责将这些余孽清理干净,免得妨碍来往公文与军令。”尉迟庆道,“也接到太原府的消息,圣人平安无事,目前已经移驾太原州城中。行宫之围已解,逆贼李谌北逃之时遭遇许业那老儿迎头痛击,正打得难解难分。”
长宁公主顿时松了口气,与信安县主相视一笑。李徽的神色亦温和了些许:“想必叔父也正期待京城的这场大胜。悦娘,我们走!将这场胜利,作为迎接叔父凯旋的礼物!”
“好!走!!”
尉迟庆目送这群年轻人远去,拿起酒葫芦灌了一口烈酒,大喝道:“儿郎们,冲啊!将这群猪狗之辈杀个干干净净!让他们看看,咱们京城十六卫的悍勇绝不容任何人小觑!!”
“杀!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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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江夏郡王舍下数百部曲的性命,好不容易才暂时摆脱程青的围追堵截之后,立即命所余残部赶紧四散奔入秦岭之中,约定五日之后在荆州之外会合。说罢,他随意地选了一条小径,带着身边最后的几百人踏入了他们曾经走过许多回的秦岭小道。
然而,不等他走出百步,林间便传来一阵笑声:“因果轮回,诚不欺我。不知族兄可还记得,逆王李谌几个月前是如何仓皇逃出长安的?那时的李谌,便如同今日的你。不过,明日的你,可未必能像他一样,有机会逃到北疆去掀起战乱。”
“我也很好奇,上元节时,你是不是在心底嘲笑李谌愚不可及?别人欢度佳节的时候,他却惶惶然北逃,数次三番险些丢了性命。而且,若不是你这位有心人助他一臂之力,恐怕他也活不到今日。只是可惜了,如今却没有另一位有心人,助你逃出生天了。”
江夏郡王抬起首,目光阴冷地望向从树后转出来的堂兄妹二人:“是么?那可未必。”
李徽微怔,忽然觉得身后一寒,立即揽着长宁公主往旁边的树丛扑去。数支箭钉在他们方才所立之处,箭尾轻轻颤动着。兵士们立即就地隐藏,而对秦岭地形了解胜过任何人的王家部曲们则悄悄地迂回前行,很快便寻找出了敌人。
江夏郡王趁机再度逃走了,长宁公主禁不住轻轻地在地上锤了几下:“可恨!又教他逃了!!阿兄,你可知道究竟是何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当初隐藏在秦岭中的势力,除了逆贼李谌那些佯装山匪的马贼,难道还有其他人?”
李徽心中微微一动,倏然想起了某个早已死去的人。不待他回答,部曲们便过来禀报,抓住了上百个方才躲在旁边放冷箭之人。他们似乎饮了酒或者中了药,射了那一阵箭之后,就昏昏沉沉、摇摇晃晃了,仿佛只等着他们上前捉拿。
这时,程青拎着一个约十岁左右的少年大步行来,他身后还随着一大一小两个僧人。年纪稍长的僧人也未及及冠年纪,虽带着风霜之色,却异常面熟,无论是李徽或是长宁公主都不由得怔住了。
那位僧人见了他们,双手合十,垂目道:“两位檀越安好,小僧便放心了。”
“是你……给方才那群人下了药?”李徽联想到被部曲们捆绑起来的偷袭者。
“阿弥陀佛,情况紧急,不得不为之。”僧人淡淡地道,垂目转动着手腕上的数层佛珠,“这两日正好在这座庄园中投宿,见他们形容诡秘,欺瞒幼主,也只能出此下策了。我佛慈悲,定然不愿见他们杀生。”
李徽忽然觉得,眼前之人与记忆中相比,似乎略有些改变。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王子睦王三郎,也不再是大慈恩寺里一心回避世事的年轻僧人圆悟了。
“……”长宁公主亦一直定定地注视着他,迟迟未能移开目光。
☆、第三百四十二章 各安天命
就在此时,程青皱着眉将小少年扔在堂兄妹两个面前:“方才正要继续绕道追击,这孩子便突然冒了出来,紧紧地盯住我不放。
若不是他后头还有这两个僧人护着,我险些就将他当成逆贼同党砍成两半了。呵,或许不必我多言,你们也该知道他究竟是何人了罢?”
“……”李徽打量着这位凤眸微挑的小少年,确实觉得他眉眼间异常熟悉,不由得温声问,“你自幼就住在附近?可曾出过庄园?你阿娘可曾经常来探望你?”
许是觉得眼前之人太过陌生,又穿着铠甲带着武器,少年郎几乎是本能地往程青身后躲去,却被他毫不容情地揪了出来。于是,他不得不带着委屈之色点点头:“你,你怎么知道?我从小就住在庄园里,阿娘并不经常过来。”顿了顿,他又失落地道:“她已经有两三年没来看望我了。”
李徽不禁沉默片刻,方道:“我是你的表兄,你阿娘犯下了大错,临走之前将你托付给我照顾。只是我一直寻不见你,所以未能履行承诺。倘若你愿意,日后可随我一同生活,算作是我的弟子,如何?”
小少年一脸警惕地瞪着他,本能地抱紧了旁边的程青:“我有阿爷,为何要跟着你?”
“他不是你阿爷。”李徽道。纵然真相对于他这般年纪的孩童有些残忍,但这孩子的身份太过特殊,理应知道一切:“方才那群人应当是你的属下罢?他们之所以尽心尽力地帮江夏逆王脱身,正因为他才是你的父亲。程姑父虽是你母亲的驸马,却并非你的生父。”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小少年的反应异常激烈,满脸通红地大声反驳道:“你胡说!!他才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就在这里!!那些人也不是我的属下,只是阿娘的属下!他们从来不听我的话,不带我去找阿娘和父亲,只听那个骗子胡言乱语!!你也不是甚么好人,才不是我的表兄!!”
说着说着,他竟哭了起来。与安兴长公主有五六分相似的小脸上满是惶然不安,不住地抬眼望向神态冷漠的程青,哽咽道:“阿爷……阿爷……”
跟在王子睦身边的小沙弥露出不忍之色,对程青横眉怒目:“无论檀越与他的母亲有何过节,都罪不及其子罢?既然檀越与他的母亲曾经是夫妇,怎么就不能将他当成继子抚养?也总比让他跟着一位陌生的表兄长大好些!”
王子睦轻轻地敲了敲他的光脑袋:“贪嗔痴三戒,谨记。”他才撇了撇嘴,气哼哼地不再多言了。
程青默然,冷淡的神情稍稍缓解了些,垂眼望着这个无辜的孩子:“你为何会觉得我才是你的父亲?”
“你是阿娘的驸马,就是我的父亲。”孩子抽抽搭搭地答道,“有一回,我悄悄地跑出了庄园,看到好多人骑马射兔子,差点被他们的马踩中。是阿爷你救了我,还给了我甜甜的点心……你一定是我的父亲。”
程青恍然想起了三四年前那件再微小不过的旧事。若不是这孩子记得,大约他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也罢。或许这便是你我的父子缘分。”说着,他便牵着孩子缓步离开了:“既然有他在,我就不便再继续追击了。玄祺、悦娘,接下来之事,便交给你们了。鄂国公给我的十六卫兵士,也尽归你们指挥。若他们能跟着你们多取些功劳,也不枉随我走了这一遭。”
“放心罢。”李徽点点头。
这时候,震惊不已的长宁公主才终于回过神来,颇有几分艰难地问:“阿兄?……那孩子,是安兴和江夏郡王之子?”
“十年前,当时的江夏郡王世子确实曾经入京,替父庆贺祖父寿诞。”李徽道,“他在京中前后住了一年左右,方因其父受伤而返回朔州。”前后算起来,这孩子今年应当有八足岁,程青当初的推测是准确无误的。
“可……论年纪,他那时候才十四五岁……而安兴……”长宁公主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安兴长公主是圣人与清河长公主之姊,当时也是近三十的年纪了,怎么可能与不过是个少年郎的族侄……
李徽挑起眉:“一位十四五岁病弱苍白的翩翩少年郎,又姓李——你以为呢?”
长宁公主再度陷入了沉默之中,连带着甫听到这等惊人之事的信安县主等人亦是颇为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杨慎好奇地围着王子睦与小沙弥惠知转了几圈,忽然道:“先生,这位比丘生得和先生有些像。”
王子睦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小僧俗家姓王。小檀越的另一位先生,也许是家兄。”
听见他的声音,长宁公主这才将莫名复杂的情绪挥退了,再度深深地看了看他,方道:“阿兄,咱们还是赶紧继续追击叛军罢。至于这两位比丘,战场危险,还是将他们送到程姑父旁边,由程姑父顺便带他们回京为好。”
李徽自是颔首答应了,与王子睦道:“待子献归京,我们再去大慈恩寺与你长叙。”
王子睦转佛珠的动作停了停:“小僧必将扫榻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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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个时辰之后,朝廷的将士们终于再一次追上了江夏郡王。彼时他正要转向秦岭驿道,避开在山林中搜索的朝廷军。然而,拼命催马跃上驿道之后,江夏郡王却绝望地发现,驿道上不知何时已经设起了行障。一群面目陌生黑矮悍勇的部曲手执长刀,守在行障之后,虎视眈眈。他们身前则挂满了叛军的脑袋,尸首遍地,血水横流。
李徽与长宁公主等人勒缰而望,低声推测着这群人的来头。即使是友非敌,这些陌生部曲也未必值得他们信任。
不过,倘若嗣濮王李欣在场,或者远在太原府的王舍人在此,便必定一眼即可看出来——当年他们迎接废太子入京时,一路上斩杀的逆贼不就长成这般模样么?他们的首领,不正是和杜重风同为卷入废太子案件的世家之后的桓贺么?!
李徽从未见过桓贺,自是认不出来那位突然出现的魁梧高大的男子究竟是谁。不过,男子身侧另一位身穿白衣的熟悉人影却不可能错认:“厥卿堂兄?他不是已经回荆州了么?怎么会在此处?!”
嗣楚王李厥之后,越王李衡也缓步行来。李厥神情悲愤,似是并未发现他们的存在,或者暂时没有甚么心情与他们致意;李衡却平静许多,远远地向着晚辈们微微颔首,暗示他们稍安勿躁,待会儿可彼此配合,前后夹击。
信安县主咬紧红唇,又惊又喜。安二娘则满脸异色地打量着李厥,心中暗暗生出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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