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紫英看不下去了，要去扶他，可是伸手的瞬间伤口又是一紧，在他抬眼的时候看到，未央正看着他，惨惨地笑。
"我说过，那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们......现在我们已经是敌人了。"他说，若有若无地屈伸了一下食指，一刹那，紫英感到体内已经稍稍平息的蛊又复苏了过来，像有万千的虫在啃噬他的五脏六腑，又像有无数的蛇游走在他周身的血管之中。
"好像没有人有异议了～"满城开心地笑着，双手握住祭坛正中的天河，缓缓将它拔了起来......
一刹那，所有的剑都如聆听号令般从地面上抽了出来，与妖核交织着悬在空中，铮鸣如鬼泣。
"那么欢迎见证，世上最伟大的飞升之阵：万象归一。"满城说着，脸上洋溢着满足而疯狂的表情。
在法阵之外，玄霄忽然扬起那颠狂不羁、高傲犹如诸神君临的火红眸子，开口道：终于来到这里了......
（卅七）
"好吧，一路至此，我要说声感谢吗？"玄霄桀骜地笑着，毫不掩饰言语中的讽刺和不屑，"那么，我也来讲一个故事吧，最后一个故事～"他走上祭坛，示意地看看脚下，"就在这下面，我和琼华派的弟子们被囚禁了一百年，那里才是真正的海底漩涡，只有黑暗、寒冷和绝望的地狱。"他眯着眼睛遥望面前的虚无，脸上的表情却像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情，"而这里，在我们的头顶上，就镇着通向九天的剑柱--羲和与望舒的载体，天河剑。"他接过满城手里递过来的剑，轻轻地抚摸着，好像对待尚未满月的孩子，满面慈悲，"那时候我就想，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牺牲什么，我都要离开那里，拿到它，然后证明当初所谓的天裁是错的！"他猛地一挥剑，漫天的利刃便像听到号令般齐鸣，巨大的声波霎时充斥了整个空间，让人甚至无法站立。
"所以......你就自毁修行，散尽功力逃离那里？"紫英说着，忽然觉得不可思议，不，那简直是荒唐的！
"不错～你反应很快，我的师侄！"玄霄微睨了他一眼，"谁让通向底层的路是不可逆的呢？而那是唯一逃出去的方法，为此我可是赔上了半生的修行和记忆，你说是不是很大的牺牲啊......不过你没让我失望，果然将我送来了这里。"他笑着，讽刺着，所有的事情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就像一个弈者，操控着所有的棋子或进或退，运筹帷幄。
"做大事不拘小节，我一开始就觉得你这个人类很有趣～"满城笑笑地看着玄霄，"居然想和天斗呢～虽然有以卵击石之嫌......我还是好奇到底会怎样啊，反正闲来无事，玩玩也无妨～"
"你们一个一个都在说什么啊！"天河不耐烦了，竖起式微向操控法阵的满城砍去，他唯一明确的就是，玄霄正在重复百年前的错误，而他要阻止他。
"别不自量力了！我带你们来可不是要你们来送死的！"未央一扬手，天河的面前骤然出现了一重看不见的壁，式微砍在上面锵然作响。未央也在法阵之中，准确地说他是法阵的一部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像那些悬浮的妖核一样，周身散发出盈盈的光，元神正以看得见的速度溢出来，"怀朔！你在干什么？！你不救你师父吗？"他说着，又发狠似的屈伸了一下食指。
"你到底是在帮谁呢？"玄霄忽然向他投来威胁的目光，"你怕你自己死了，赤炼蛊就无药可解了？！"
"还要说多少次啊，我在帮你～"未央妩媚地笑着，轮廓已经变得透明，"可是我也不想他死......我别无选择，不想放弃自己的信念又不想放弃自己喜欢的人，到底还是太贪心了吗......还有你啊，玄霄，你又在逃避什么？如果你什么都不在乎的话当初又为何要杀晨意呢？"
"我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插嘴！"他扬起一掌要打去，怔一怔又恨恨地放下了，他此时不能杀他，无论他做什么事。
"最后的时刻了......看来--"停住，因为在他已近模糊的视线里，分明有什么更柔和的光闪现出来，那是"怀朔"手中捧着的东西，"五毒珠......你到底炼出来了......太好了。"他说完，无牵挂地笑笑，闭上了眼睛。
"是啊......你说过的，要为自己最重要的人倾尽全力。""怀朔"将五毒珠放入紫英手里，笑笑，不过这也是他最后能做的事了，下一秒，他的背后就闪现出淡蓝色的光彩--为了催动五毒珠炼成他的元灵已消耗殆尽，不得不退回五毒兽原型：散落在地的衣服中忽然挣扎出一个包子样的脑袋，和他的琼华道服相同的缥蓝色。
（卅八）
"可恶！"天河依然在奋力挥砍，式微至刚，加之未央的元神正在消散，坚不可摧的壁障已隐隐有了一道缺口，天河横剑在脸侧，将全身力气凝于其上，那是战场上步兵对抗骑兵的一招，也是最致命的一招，一击之下或是刺破马腹取得胜利，或是剑毁人亡被无情的铁蹄踏于马下，他用这招，他居然用这招？！
"天河！"紫英猛然按住天河的手，"省点儿力气开弓吧，这个让我来！"现在蛊毒已解，他的伤口虽然在淌血却已没有青丝混杂其中了。随着那直指而出的剑指，背后的剑匣中紫光隐现，魔剑啸叫直裂壁障向玄霄刺去。
"就凭这点儿能耐也想打倒我吗？"他皱眉，连手都没动一下就制住了裂空而来的魔剑，随着之后的一抬眼，魔剑已沿着相反的轨迹逆袭而去，直直打在天河右肩上，剧痛伴随着可怕的骨裂声，"后羿射日的确厉害，可是现在你准备怎么开弓呢？"
紫英不言，他已握着绕指柔向玄霄刺去，即使此时这种攻击无异于送死。
"紫英！"即使看不见，天河也能感觉到那种巨大的无望和决绝，他想拉住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勉力左手握住式微也向前冲去，然而这一击却被满城挡住了。
"你的敌人是我～"他依然笑着，却让人感到寒冷怯惧，"别人的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去解决好了--而且我忘了说，完成最后飞升的元神恰好还差一点儿，剑仙大人的刚好够了吧？所以你应该庆幸吧，凡人～"
"紫英！"天河喊着，他听到绕指柔断裂的声音，听到活生生地躯体被摔到冰冷岩石上的声音，听到那如鬼泣的铮鸣，不，是鬼的笑声，万千的魂灵集聚在祭坛上空，发出恸天的凄厉笑声，然后忽然，一切安静，万籁俱寂，唯有玄霄的声音悠悠响起。
"是啊......只差最后一点了，我也正犹豫要不要用那个道士的，可是你自己却自取灭亡......"他抓住紫英，现在已经不需要真气的诱引，他可以直接从活体上汲取元灵，"你为什么要冲过来......安安静静地躲在那里看着我飞升不是很好吗？"
"玄霄！"耀目的华光忽然充斥了视野，不可比拟的容貌与不可抗拒的威严融合一体，那是九天玄女，百年前宣读上天旨意、将玄霄与琼华弟子镇于东海的神，"你不思悔改，一错再错，上天已不能容你，特命我再次下界执行天谴！满城未央，你们助纣为虐，天理不容，速随我回天庭请罪！"
"天谴？又是天谴！你们的天条究竟为何人而立？我玄霄今日正是为了证明当日的天罚是错的！你们都要为错误付出代价！"
"玄霄，你不要执迷不悟了！你涂炭生灵引得人神共愤，速速回头才是上策！"
"不是！"令人意外的，紫英忽然大喊，他的真气正被玄霄吸收，元神也趋消散，"师叔没有涂炭生灵......是紫英，紫英甘愿将真气送予师叔......与他人无关！"
"慕容紫英，你--"此时不仅玄霄，连九天玄女都诧异了，她没想到一个凡人会说出这样的话，为了袒护魔他竟不惜对抗天神？！
"师叔......紫英之所以不想束手待毙是......是想再看看师叔......"虽然是逼不得已，或许这一句才是我的真心话......紫英努力笑着，他这一生很少笑，所以他想要笑着死去，"如果师叔在这世上再没有留恋的话......就请飞升去吧！"努力地抬起手握住玄霄手臂，他正用最后的力气将自己的元神逼出体外！
"......愚蠢！"一直紧锁眉头的魔忽然震怒，一掌打开紫英的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有什么权力替我决定？！"
然而紫英已经不能回答了，他微微笑着，一头漆黑如墨的头发瞬间退成白色，似腊月纷飞的雪，他的脸颊在模糊，透明，他要消失了，不是死，而是真正的烟消云散......
"不准死！"玄霄忽然大吼，他疯狂地想揪住紫英的手，可是利爪只抓得到虚无，他无助地叫着，却只能看到紫英一点点的消失，"不准！不准！不准！......"
几乎是丧心病狂地，他冲紫英喊，忽而又想到了什么，急速俯身下，对着那已经感觉不到存在的嘴唇--
他在渡气！让人难以置信的，在最后飞升的时刻，他居然选择放弃，将自己的真气回输给紫英！他在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可是正如所见，他做了以前的他绝不可能做的事......
最后的最后，九天玄女微微垂首，随即带着满城和未央消失而去。
一切，终于又归于宁寂，真正的宁寂。
（卅九 终章）
草木葳蕤，小桥流水，青峦峰依然未改往日，恬静如世外桃源。
只是现在，这里多了一片海棠林，此时正是海棠盛开的时节，丛丛落落的柔粉色缀满枝头，一阵风过，便有无数花瓣随风席卷，虽不及妖界的凄美极致，却也别有一份纯然。
蓝衣的男子孤身倚坐在一块巨石之上，静静地望着那片海棠。他眉目如画，却有着一头盛雪的白发，远远看去令人有种谪仙般的错觉。
稍稍留心就会发现，巨石是经过细心琢磨的，恰好适合休憩，上面也铺了褥垫使休息者不至着凉。
"紫英，药凉了。"白衫赤发的男子端着白瓷碗，面色罕见的柔和，此情此景不禁让人联想起不久前的另一幅画面，只是画中的人物和心境皆已异位。
"我没病，喝什么药。"紫英微皱眉头轻声抱怨，相较往日他如今已开朗了些，只是有时还是会习惯性地将要说的话埋在心底。
"你当真不喝？"玄霄挑一挑眉，不待回答便一步跨到紫英身前，兀自灌了一口药，捏起他的下巴用自己的嘴直喂了下去，"苦是苦了点儿，总好过你当时给我喝的～"他有些得意地抹抹唇角，饶有兴趣地看着被自己灌得够呛的紫英。
"谁要你喂......我又没说一定不喝。"边咳边抱怨，紫英有些埋怨地看着玄霄。
"给你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了吧，你以为你是谁？"自己好心全当驴肝肺，玄霄也有些生气，语调不觉又居高临下了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日你在自己身上加了反噬的咒诀，倘若最后我将你的元灵全部吸收，那咒诀便会激发出来阻碍我是不是？到时候我不仅升不了仙，可能还会毁尽修为，重新变回那个幼稚的孩子，是不是？"
"原来你......都知道了。"紫英轻叹一声，失望之情弥漫于眉间。那是源于一本古籍上的秘法，他曾经以为自己断不至真能用的上。
"凭你那点儿小把戏还骗不了我！所以我才将你打开，令咒诀功亏一篑，只是如此一来你便会遭受反噬，独自灰飞烟灭！"
"你......那你为何不让我灰飞烟灭，也算是报了我要算计你的仇？"紫英淡淡说着，唯实落寞。
"为何？--就为你那句‘若你在这世上再没有留恋的话就飞升去吧'，的确，若是百年前的我大概就真的不管你死活，毫不犹豫地独自升仙了！可是......"他说着，忽然又目光一凛，"而且你要死我偏不让你死，你不是‘承君一诺、必守一生'吗？那我就要看你怎么活着陪我一辈子～"
紫英听着，下意识地又皱起眉头，面色一暗："这又是何必，你纵使不升仙也也已是半仙之体，大可以去云游四海，总好过一辈子守在这里，照料一个妄图害你的活死人......"
"你--"玄霄怒不可赦，他们在一起不是一日半日了，却仍然三句话不过就开始斗嘴，眼前的这个人不气着自己就不会安心吧！可是自己偏就不能一甩袖子撇下他，偏要这么一天到晚事无巨细地照料他，难道真是前世修来的冤家！他想着，忽而冷冷一笑道，"活死人？你不知道你在床上叫得有多销魂～管他神还是仙，恐怕都不如我自在快活吧！"他又捏起他尖尖的下巴，端详那张毫无瑕疵、比女子更姽婳精致的脸，"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养好了身子等我临幸就是了～"
他放肆地笑着，自负自己总能抓住他的软肋。紫英又羞又恼，红晕飞满脸颊，正要用"胡言乱语、不知所谓"来反驳时，远处已传来一个快乐的声音：
大哥，紫英，山猪烤好了，快来吃啊～
画面凝固，美好、不美好的往事尽都融化在如烟的海棠林里。
落英缤纷，自在如歌。
--END--
（番外一）胡不归？
雨还没有停，一直淅淅沥沥的，让人丝毫没有秋高气爽之感。
紫英下意识地又裹了裹外衣，仍然觉得寒意浓重，于是合上门，重回到床边坐下来。是今年的冬天到来得格外早么，还是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了......
玄霄与天河去天山找雪莲了，雪莲花蜜见光即散，即使使用凝冰诀也恐不能保证疗效，所以玄霄带着天河一起去，加上几日前未央送来的鲛人泪，不知能不能医治好天河的眼睛......若是能医治就好了，他想，自己的身体不知还能撑多少时候，总希望能活着让他再看自己一眼吧。
又想起几日前未央来时，满面担忧地嗔怪玄霄，其实那也怪不了玄霄，他也想了无数方法、竭尽全力了。怪只能怪当时自己的贪心，不希望九天玄女带走他，因为那一去或许就是永诀，可是回头想想，若是自己真的散尽元神、拼尽一命留他下来，又何尝不是永诀？错过的还是要错过，天人永隔，不能回头......所以玄霄还是比自己聪明，那场看不见的交锋中他才是最后的胜利者--如果他就任自己灰飞烟灭，自已也是咎由自取、无话可说......所以慕容紫英的命，到底还是握在他玄霄手里的。
秋雨凄寒，凝上的也尽是些离愁别绪，而这些愁绪偏又格外浓重，任人怎样努力也挥之不去。
该喝药了吧。
他想起玄霄离去前的反复叮嘱，药要按时喝、药要按时喝、药要按时喝......直到自己的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才依然不放心地离去，走时还特意将几天的份都煎好了保存起来，说什么知道自己嫌麻烦所以热热就能喝......真是啰嗦得不像他了，以前的玄霄可是说一不二的。
不过真好，不是吗？
紫英想着，浅浅的笑容漫上唇角。幼时的记忆已经太过模糊了，在琼华派的日子可真是清冷孤寂，起初还有宗炼长老的疼爱，他死后自己就真的是一个人了，一个人练了十几年的剑、铸了十几年的剑......后来和天河他们胡闹了些日子，却常常是在冷眼旁观，看着他们笑看着他们哭，习惯性地置身事外，永远像个路人。再后来，再后来的一百年就好像一直在等待，白驹过隙、乌飞兔走般的一瞬，却除了那习惯性地陪伴外别无他物......他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也会被他人照料，反反复复地生气和斗嘴，却又反反复复地和好，还有......那都是曾经的慕容紫英想也不敢想的。
所以说，命运，有时候真是好笑、难测的很。
重又打开门，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缥蓝色的衣衫，手中擎着一把茶色的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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