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忽然敞亮,他们看到自己站在寒潭的岸边。远处坐着一个女人,眉目如画,娴静端庄,那是挽歌。 (卅三) 一遍又一遍地卷着垂发,未央妩媚地笑,只是笑容很空洞,不像是对着什么人。而且事实上,他的面前确实空无一人。 夜未央,何晨意? 的确,就像开在三途川沿岸的曼珠沙华,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无生无死,无若无悲,无欲无求,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独自彼岸路。 所以孤独,永远的孤身一人。 "说吧,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冰冷的匕首抵在他颈上,匕首的主人尚不能将之运用熟练,但在这真气法术均无作用的境地里,它或许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我说了,我是在帮你。"未央却不为所动,依然盈盈笑着,匕首已经嵌入他的皮肤一分,殷红的血丝缓缓滑下来。 "那么换个问题。"另一个声音响起,缥蓝色衣衫的男子走到他面前,"你就是晨意对不对?" "没想到你们能这么快出来,看来挽歌的功力还不行啊~" "我梦到我又想伤害紫英,我想用这只手去戳他的伤口。"握着匕首的人扬了扬另一只手,那上面鲜血淋漓,一个贯穿手背的创口触目惊心,"所以我用匕首把它钉在了地上--结果我便醒来了。" "你帮挽歌骗我们入幻境是想我们死在里面吧?如果你就是晨意,那么你也可以报当日之仇了,还有--""怀朔"目光一凛,缓缓拔出了剑,也抵在未央颈上,"你怕我杀了你取内丹是不是?!" "......很妙的推测,不过只对了一半。"未央面对着两柄利刃毫不变色,依然恬淡如水,倾国倾城,"‘梦回'是挽歌利用寒潭制造出的环境,它可以倒映出人心底最害怕的回忆。她对你们用也只是因为你们要进入漩涡最深层的禁地,她不过是履行守护的职责而已,至于我......你们说的没错,我是晨意,可又不完全是他,这要怪你,玄霄--"被抵着脖颈他无法回头看向玄霄,只能凄然一笑,"你明明有两支烛台,却永远只点一只蜡烛端来端去,所以因琼华陨落而同时获得了元灵与妖力的我们却只能共用一具躯壳与内丹,同心同体,一个死去另一个才能从他化成的灰烬里复生,永远都是一个人,永远都不得相见!......所以那天当我看到林中晨曦的时候,我就知道,玄霄,我弟弟被你杀死了,也只有你能杀得了他。" "这么说,的确是因为你的存在师父身上的蛊才会发作?" "是,晨意死了,我继承了他的元灵和妖力,当然也包括赤炼蛊--但可惜,我终究不是他,我的存在能使蛊复活,却不能将之彻底除去;我喜欢他,却不能将自己的内丹送给他--我的命不是他的,我还不能为了他而死。" "那就不用死了。"冷冷清清的声音,引得三人一齐看去,"紫英?!--还有天河。" "什么叫‘还有天河'啊~"天河不服地叫屈,同样是人,这地位差别咋就这么大呢?他们刚刚听了挽歌的故事,来到这里又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师叔,怀朔,放过他吧你们总不能为了我而杀另外一个人......何况他弟弟已经因我而死了。" "紫英......"大家沮丧地摇着头,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救他的方法却-- "冰块脸......"未央似乎从来没有正呼过紫英的名字,他有些落寞地说着,忽而又恢复了以往的笑容,"谢谢你啦,不愧是我喜欢的人~" "我们去下一层吧。"紫英不睬,依然冷漠。
(卅四) 仿佛断裂的穹庐斜插向人间,夹杂着九天的银沙与寂寥的星辰。 依未央之言,这里,就是漩涡的第二层,喑雷无间。 "如果说挽歌的幻境能让人看到一切,代表着‘有'的话,这里相对就是‘无'了。"未央笑着解释,诚如其言,偌大空旷的空间的确空无一物,稍稍挪动脚步就能听到跫跫足音,"式微是极光明磊落的人,你们不需要担心他会算计谁,不过他也决不会留情放水,所以唯一通过这里的方法就是--"他停下卷着垂发的手,伸出一指直指前方,"打败他~" 在视线聚焦之处,空地上忽然显现出一个身影,魁梧伟岸,天神般光芒四射,金色的铠甲,十尺长的巨刃,庄严肃穆的表情,式微,这便是第二层的长老式微。 "停步吧,凡人,你们不该来这里。"他开口,声如洪钟,竟也有着神的威严与气魄,忽而,他又看到了未央,漆黑的英眉骤然一蹙,"你?是你带他们来的?--你果然还是背弃了自己的誓言,逆天之人,其罪当诛!" "别误会,我只是带他们来,可没说要替他们打,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我只是向导~"未央笑,在这种氛围中他依然笑得妖艳蛊惑,不能不说也是种能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准则,我逆不逆天和你没关系,你只要本分守己,干你该干的事就行了~" 他说着,退到一边,那式微也不多说,干脆地亮出了两尺宽十尺长的巨刃,直指众人:"动手吧,凡人!" 与其说这是场战斗,勿如说是毫无悬念的垂死挣扎,式微的力量不是天河紫英"怀朔"能够招架得住的,千方残华剑砍不破他坚硬的铠甲,逐月式也被他轻轻一挥刀而反袭了回去,所有的仙术不起作用,简单的物理攻击直接被挡回,结束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怎么办?--"怀朔"被轻巧地挑在刀尖,狠狠甩向地面,若不是紫英及时布上水帘缓冲一下,恐怕全身的骨头都碎了;天河的剑锋已经呈现出锯齿状的裂痕,仓促上路时紫英没有为他锻造一柄剑,但他所用的是削铁如泥的火炼精,砍在式微的铠甲上竟出现如此的裂损,实在让人瞠目,而且他的左腿断了,即使刚经过治疗也不可能承受如此之大的负荷;至于紫英...... 与未央站在一旁的玄霄心急如焚,此时此刻他甚至想马上变成那个无比痛恨的"自己",去替紫英抵挡攻击,只是未央的爪子一直按在他肩膀上让他动弹不得,毫无疑问,未央紫色的眸子里也笼罩着阴翳,是他带他们来的,他不希望他们就这样死在这里。 "怀朔"爬不起来了,天河也挪不动半步,紫英的绕指柔插进地面,唯一的作用是就是支持着自己不倒而已,但是过重的伤和身体里的蛊却迫使他不得不半跪在地。 "为你们的错误付出代价吧!"式微说着,最后一次缓慢地扬起刀,紫英狠狠地注视着他,却没有一丝力气再挥出一剑,哪怕是徒劳地去抵挡一下。 "紫英!!!"玄霄凄厉的尖叫,那一次紫英为救他承下了晨意一击,今时今地他想用自己的身体去还他那一命都做不到,他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 瞬间,按在肩上的力忽然消失了。 玄霄意识到要跑过去的时候,一抹流火已先他一步、刺破长空直袭而去,只一击,就掏过了式微的胸甲,将他的心脏攥在手里。 殷红滚烫的血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式微的眼中是恐惧的不可置信:"你说了,你不会--" "--抱歉,我又骗你了~但我也没办法,我不能让他死在你手上。"未央淡淡地说,式微的刀停在他脖颈上方,只距一分。 下一刻,一切都安静了,式微高大的身体与他的巨刃风化成粉末,只留下一柄乌黑的长剑,那是他的本体。 "天河剑你不可能拿得回来了,就用它吧。"未央拔起剑递给天河,"用它来保护你重要的人。"他说着伏下身一一为他们疗伤,他的脸上没有笑,只有阴霾的凝重,"不要问我为什么帮你们......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们了。" 在他的身后,下一道门打开了,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门里的,是一片花海。
(卅五) 门里的,是一片花海。 殷红如血,炽烈如火,如铺向黄泉的"火照之路",要引领着灵魂渡过悠长凄冷的三途川,通向幽冥之府。 是的,那接天盛开的,正是红花石蒜,别名,彼岸花。 未央走过去,站在花海里回头来笑,依然倾国倾城,只是在那妖艳的红花映衬下不知为何蒙上了一重诡异的苍凉。 "欢迎你们,或许该重新自我介绍一下了。"他说,"没错,我就是这一层的长老,未央。"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因为不知该说什么,这答案昭然若揭,从前过往的种种串联在一起都指向这个答案,只是他们不愿相信、不愿接受而已。 "请不要误解,这里不是黄泉路。"他依然笑着,"你们过去问过我,为什么妖界没有我的封地,很简单,因为从我化为人形到被九天玄女看中赐予神力、驻守这里,其间只有一天的时间,这里才是我的归属,凄凉道,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荧惑,很美妙是不是?我只是希望我自已,还有进入这里的任何人都能看清自己,自己是谁,自己要做什么,不要被那些过往迷惑,这样才能真正的超脱,到达彼岸......好吧,让我一点儿一点儿地帮你们回忆吧,或许这之后你们会恨我,恨我骗了你们,但是仍然有必要,我不希望任何人带着迷惑去黄泉--呵呵,开玩笑了,凄凉道的前方不是黄泉,是秋森,那里的主人听到会不高兴的~" "天河。"他说,"你讨厌我,因为我搅过你的‘好事'吧,你大概奇怪我为什么会那么‘巧'出现在那里,没错,我一直跟着你们,关注着你们的行动,必要时给予警告和提醒,就是希望你们能早些到这里--至于为什么要到这里,下一层自然知道;或许你还要问我为什么知道你拿不到天河剑,可以告诉你,在我们的脚下,东海漩涡的第四层便镇封着它,如今它已经托寄了羲和望舒,不再是一柄普通的剑了,它有它的宿命,所以你要放弃它。" "怀朔。"他转向怀朔,没有给他们一点儿提问的时间,"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能为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人竭尽全力,甚至是......倾尽所有,我不能做的希望你能替我做到。" "紫英。"他说着,又露出笑容,"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直呼你的名字吧?其实从开始我骗的次数最多的人就是你,比如说--"他扬起一根手指,在众人的视线中,那手指迅速凝上冰晶,经他轻轻一吹又飘散开去,瞬间不见,"没错啦,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冰魅',不然黛月和我对决时干嘛不带来呢?我编来骗你玩的,就是想像另一个人那样试探你们一下,说实话,被人背着到处跑确实很有趣啦~我一直在骗你,却在一件事上从来没撒过谎,就是--"他笑着眨眨眼,却已闭了口转向玄霄。 "玄霄大人。"他说,忽然正色道,"我说过我是为了帮你,我也只为了帮你。现在的我只能做这一件事了,不过既然我选择它就必然将它贯彻到底,哪怕......哪怕你杀了我弟弟。我知道的,当初只是演了一场戏,可是不小心演过了,伤了紫英,所以你不高兴了,你杀了他,我们在你心里究竟是形同草芥、一文不值,不过既然他没有后悔过我便不能怨你......所以,也请你务必让我们看看,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人定胜天。"他神色黯然,丝毫不管玄霄脸上惊恐的表情。 "好了,‘遗言'说完了,我们走吧~穿过这里,你们会到达下一层,那个人正在那里等着你们,我不想让他等太久了。" "穿过这里?""怀朔"开口问道,"你不打算杀掉我们来完成你的使命?" "我要杀你们还费力救你们干什么~"他嘻笑着吐吐舌头,"我早已经违抗了我的使命,我才是逆天而行,那只臭狐狸说的对,我们都是在为别人做嫁衣而已,根本没什么区别。"他说着,遥望着最远处的花朵,"每位长老都在漩涡里布下一个局,我的局,不在这里......而且我喜欢这里,比海棠林更喜欢,我不想这里淋上血......" 随着他说的话,最后一扇门也打开了,清风过境,是萧萧的竹音。 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石头上,面前虚浮着一张偌大的真气化成的棋盘,盘上星罗棋布已布满了棋子,那个人手轻轻一点,盘上不多的空位上又出现了一颗白子。 他笑着对未央说:你又输了,虽然只是半招而已~
(卅六) "几日不见,各位都别来无恙吧?"那个人微微笑着,抚摸着面前祭坛上插着的天河剑,"或许我也该学未央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满城--"他扬起拇指一指自己,而后又仰头好像回忆着什么,"......不过很久前也有一个道号叫昭清。" "蜀山第三任掌门昭清?!"紫英不禁失声,蜀山史上最年轻也是在位时间最短的掌门,相传除妖成狂、创制了多种凶煞阵法,但因违抗教义又与同门发生冲突而早早退位归隐。不过那是几百年前的人物,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圆滑诡诈、好走极端的小道士?何况昭清不是嫉"妖"如仇吗?为何他还与火妖晨意、未央为伍?......不过上次林中他使用早已失传的五灵劫杀阵也确是有目共睹。 "哦,说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满城不耐烦地摆摆手,冲未央抱怨道,"不是说过只要把玄霄带来就行了吗?你弄这么一群没用的东西来干什么?"他瞥了一眼紫英天河"怀朔",称他们为"东西",不过从他对玄霄的称呼上看他们并不是从属关系,"那次在树林我就看出他们没有什么用,饶他们一命已经很给面子了,你还去妖界重新试探,结果还不是一样?"他打着哈哈,一副半吊子的模样,让人无法与传说中那个煞气十足的掌门联系在一起。 "废话少说!"未央倒是不笑了,爪子一扬空气中忽然出现了若干灵珠形状的东西,五颜六色,盈盈可爱,细看之下竟全是妖核--内丹,不禁令人胆寒,"你要的东西,带来了,快点儿开始吧!" "一,二,三......等等,为什么只有九十八颗?九九剑加九九妖的‘万象归一'缺了一颗怎么成?"方才只听他说话没有注意到,原来林林立立在这竹林中的除了天河剑外还许多名刃,此时也都像响应他的话似的相继嗡鸣起来,看来倒更像一座剑冢,"你不是去妖界杀黛月了吗?" "送给狐狸了~"未央漫不经心地说着,好像自己送出的只是一包茶叶。 "那么挽歌呢?时间还来得及,反正不是同心,不如--" "--怎么不够?"他打断他的话,柔柔一笑,纤长的食指指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最后一颗在这里,九十九颗,刚刚好。" "你要用你自己的?"满城颇为震惊,不过略一怔又恢复了平静,"倒也是,你就是那么愚蠢,不会无缘无故杀同类......那么集齐九十八颗也真是难为了~"他说着,甚至有点儿讽刺,"也好,你自己愿意我还多说什么,开始吧!" "等等!你们要开始什么?!说清楚!"天河忽然拔出了式微,他没听懂这两个旁若无人的家伙在干什么,只是直觉告诉自己那绝对不是好事。 "干什么?你问他好了!"满城笑着,只是那笑容此时看上去是极度的阴冷残酷,"玄霄,不该对你的师侄解释一下吗?" "我?......我......"玄霄好像忽然被抓住了手的偷东西的孩子,混乱而恐惧地摇着头,现在,五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然而马上,他又像是着了魔似的捂住了胸口,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他体内冲撞,他的眸子又开始闪现出那种奇异的华彩,"我......是我......是我"他说着,痛苦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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