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是的话,我想你也不会让我站在这里。"他冷冷地说,举止神态与其说像那个人,不如说更像故去的宗炼,我的父亲。 "很好。"我点点头,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孩子,在利益面前人人平等,"看来没有必要浪费时间,那么我开门见山好了,关于琼华--" "--你是夙瑶吗?"他忽然打断我的话,我抬起眼,用谴责的目光审视他,然而这个年轻人似乎并未所动,"我知道这不礼貌,但是在谈判前至少应该让我知道对手的身份--那么你,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夙瑶姑母吗?" "‘传说'的是你,不是我。"回以更加高傲的视线,"至少我是慕容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之一,不是养子也不是私生子!" "请你注意自己的用词!"他也生气了,拧起了原本飞扬的眉毛,嘴角的弧线也更加尖刻,"而且--据我所知,你早已经和祖父脱离父女关系了,所以只是‘曾经'的继承人之一。如果你想谈的是关于这件事的话,那么请恕紫英无可奉告,或者你可以去找玄霄,他才是琼华真正的领袖。" 可恶!我心里暗骂了一句,看来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松解决的角色,那么只有使用第二套方案了......我轻蔑地笑笑,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个蓝色的文件夹,"我想你有所误会,其实我找你来是想告诉你另一件事。" (廿一)
--玄霄-- 除了现在还不知所踪的紫英外我没有亲人,琴姬匆匆来了又走了,可笑如日中天、无数人议论仰望的慕容家族的我,现在竟有种茕茕孑立的味道。 所幸他还在,直到被医生叫出去之前,他一直紧握着我的手。 然后他回来,脸色很难看。 意外的,我却很想笑,不是嘲笑自己的渺小,而是那种紧张的、患得患失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让我很意外,蓦然间就想起了从前。从前的快乐与疯狂,从前的担忧与希望,至少那时的我们都很真实,不会刻意隐藏了自己却摆出一副商务性尊容...... 然而我也知道,我们再回不去从前了,至少我现在更关心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他。 "你笑什么?!"他故意摆出一副凶悍狰狞相,却有些力不从心,"工作干嘛那么拼命?以为自己是铁人吗?" "不用隐瞒了,我知道自己什么病......虽然还是有些意外。"没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身体,也没人比我更了解这个家族的病史,虽然不是遗传,几辈人--包括父亲在内也是死于肝癌。 "你胡说什么!肝--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没有什么是无法医治的绝症!"他猛然站起来,神情很激动,其实这表情不适合他,我印象中的云天青应该永远是游戏人间、潇洒自在的家伙,"而且医生说了,你的情况完全可以治疗,肝移植,肝移植就可以--对,天河,我去找天河!他是你儿子,又很年轻、健康,没有人比他合适!没问题的,成功率一定很高,我--" "--够了!"勉强撑起身,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阻止他此刻就冲出去,"你东躲西藏,瞒了二十年是为了什么?!现在告诉他,说他是自己母亲被别人强暴生下的,你说他会怎么想?!"我尖刻地笑着,期望这样能刺激到他的软肋,将他的冲动彻底浇灭--云天河,我依然不能相信他是我的儿子,可如果他是,我也不希望他为了我曾经的错误而背负上什么。 "那不一样!现在情况不一样!--他必须要救你,那是他的责任!" "责任?--我没承认过他是我儿子,所以他也没必要履行作为儿子的责任。" "玄霄!你怎么这么固执?!"他冲过来拎起我的衣领,眼睛里似要燃起火来,我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或许时间太久,我们都已变得不像我们自己。 "放手。"按住他紧绷的手腕,我毫不躲闪地对上他的眼睛、正视,只有正视才能让他看到我的决心,"无论你说什么都没用,我只有一句话:如果你告诉他,我不会放过你--明白么?" 该结束了,这场持续了二十几年的闹剧,希望没有了我这个始作俑者,他们都不用再痛苦了。 天青,天河,还有......我的紫英。 如果你恨我,那么这一次,或许你可以满足了。 如果你喜欢他,那么这一次,或许我可以给你自由。 (廿二) --天河-- 面前的女人有着清秀姣好的容貌和如瀑的长发,她的脸上依然挂着泪,身体因为过度悲伤轻微发颤,眉宇间却有种很决绝的隐忍、坚强,让人一眼看去就很想帮助她。 只是我真的没办法帮助她,紫英不见了,我的焦急丝毫不亚于她。 "对不起......"我看着她,说不出话,徒然地挠着后脑勺,"不过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我是说,你怎么知道紫英在这儿?" "我--"她猛然抬头,继而又低了下去,"我......跟踪过你们,在你带他离开的时候。" "吓?!"大吃一惊,我以为我已经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连监控措施都没有留下,居然没逃过这个平凡的女人的眼睛。 "很抱歉。"她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苍白的两颊难得染上一抹绯红,"或许你不能理解,我的确很在乎紫英,他甚至比我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所以我才会跟踪你们,以确认你不会伤害他......" 不会伤害他--我理所当然地在脑海中重复到,却在下一瞬间忽然不确定,我不会伤害他吗?是吗?可是从开始似乎就只有我一个在自说自话,没有询问过他什么,没有在意过他的想法,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保护"他、爱他,甚至是专断的、霸道的、蛮不讲理的,却从来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怀着像我一样的心情。或许正是因为潜意识里明白我和他终究不可能,所以才不顾一切地去追逐,那么这样的我,是不是已经伤害了他? "......我知道紫英相信你,我也相信你,所以拜托你,无论如何让我见到紫英,因为只有他可以救玄霄,只有他!"自称琴姬的女人依然在说着,我的思维却越来越混乱,玄霄,为什么又和玄霄有关?为什么他一定要搅进来?又为什么只有紫英可以救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道了,我和你一起回去。"熟悉的嗓音,仿佛射入午夜的一缕阳光,我惊喜地抬头,如蒙大赦般叫了声"紫英",下面的话却像卡在喉咙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依旧孤独高傲,冷冷清清,只是其中多了些东西,一种叫做"绝望"的东西,看得人如坠冰窟。 "你--"我顿一顿,朦朦胧胧改口道,"你怎么进来的?" "你给过我钥匙--怎么,忘记了?--那么现在还给你。" 我立刻扑去按下他递钥匙的手,近乎讨好地陪笑道:"别、别,你留着......随时可以再来。"然而话脱口便有些后悔了,我又自作主张了,而且这话听起来是那么刺耳,就像...... "好吧。"他却出人意料地妥协了,那近乎绝望的眼睛里又似乎泛起了些许涟漪,虽然有些自以为是、自欺欺人,我却固执地希望这小小的波澜是因为我,"我会回来的。" 他说着,像是一个承诺,却转过身不再看我。 --紫英-- 我会回来的。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然而这次我承诺,却不知自己能不能实现。 我明白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明白我终究要离开,只是不知道居然会这么快,而且,竟然是以这种方式。 我终于理解了琴姬那日所说的话,她要我无论如何都要原谅玄霄、不要恨他,现在我明白了,不是不要恨他,而是,我根本不能恨他。 为什么?为什么真相会是这样?如果他只是一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我大可以原谅他,可是现在,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连恨都恨不了,又谈何原谅呢? 上天真是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我只是不知道,到底为何、又是从何时起,我竟成了这个玩笑的主人公。 夙瑶的确可恶,她为了利益不惜一切,她的野心昭然若揭,可至少她没有欺骗,在这个布满了谎言和伤害的棋局里,哪怕是琴姬--我的母亲,宗炼--我的亲祖父,所有人都在精心维持着自己的谎言,当然,除了他,玄霄,我的--我的父亲,他没有撒谎,可是他所作的却远比谎言更不可原谅! 无望,此时此刻,我感到了彻底的无望。它就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地涌来,要将我彻底淹没。 可是我还不能被淹没,至少我还要去,去救那个人,那个我连恨也不能的人。 因为那,是我的责任。 (廿三) --琴姬-- 紫英一直走在我的前面,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明白,在他的概念里,我早就是个"死去"的人--其实我宁愿已经死去,死于那场预谋的"事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继续着别人的身份,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敢相认。 其实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玄霄和云天青,云天青和夙玉,玄霄和我......我们被织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越是挣扎便越是紧束,最终筋疲力尽、连呼吸也被剥夺。 夙瑶,那场事故的始作俑者,自作聪明地了解到紫英的真正身份,可惜她没有预料到我和紫英都奇迹地活了下来,而且反被宗炼知晓,一怒之下逐出家门; 宗炼,他为了所谓的家族骄傲苦心隐瞒多年,却没料到自己会那样迅速撒手人寰,甚至没来得及解释一切给玄霄,反让他误会进而记恨; 玄霄,他是整件事情被蒙在鼓里的人,努力地去争取他认为重要的东西,却终究求而不得、事与愿违,错失了过去与未来,成了最大的施暴者与受害者; 而我...... 我不知道我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那个时候我不过是个毛丫头,望着天,发着白日梦,为别人的痛苦而伤心,却不知不觉将自己搅入其中,待到醒悟时已无法自拔......其实不能怪玄霄,他大概从来不知道自己喝醉酒、绝望堕落的时候对一个刚成年的小女佣做过什么,当然也不会知道我从这里消失的六年都在干什么。 六年,那六年或许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带着我和"所爱的人"的孩子隐姓埋名,虽然辛苦却是真正的幸福,并且天真地幻想幸福可以一直继续下去,甚至幻想他或许会找到我们母子,一家人天伦之乐...... 可是我没想到,结果会变成这样。 所有的事情都偏离了本来的轨道,不期而至、接踵而来,车祸,宗炼的发觉,被迫答应那个条件...... 是的,我答应宗炼一生都不会说出这个秘密,除了夙瑶没人知道我是紫英的生母,即便若干年以后他依照遗嘱继承琼华、与玄霄相认,我依然还是个"已故"的人。 虽然失望至极,其实宗炼还是满心满念为自己的儿子打算,那样精明的人怎么可能将偌大的家业交给一个外人?玄霄他早该明白,可惜他已被仇恨和误会蒙蔽了双眼,他的内心已经迷失,根本看不到真相。 真的很想告诉他。 原本有千百次的机会,可是我终究没有开口,只因为我答应了宗炼,就要用一生来履行诺言。 所以当看到紫英被绑在床柱上的时候,我的心痛无人可知。 没有人可以体会我的懊悔,是我的错,如果没有我,他根本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更不用承受这样的痛苦。 所以要恨的话应该恨我,因为我的私心才会造成如今的恶果,这是无论多少年的陪伴和照顾都无法弥补的。 我,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我没有,能够保护自己的孩子。 只是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我不奢望他能原谅我或者玄霄,我只希望他能救他,无论出于怜悯也好,责任也好,只要他肯救他。 毕竟,玄霄是他的父亲......也是我一辈子都爱的人。 (廿四) --天河-- 画不了,什么也画不了。 我的世界变成了一条条单调的扫描线,除了苍白和暗灰外一无所有。 忍耐着,忍耐着,却在下一个刹那猛然跳起来,踹倒画架,踢乱颜料,我觉得我此时根本不是人类,而是一头发疯的野兽,发出兽类才有的怒吼,我要毁掉所有眼睛能看到的东西! 我见过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少得可怜,可我不知道,他对我而言已经重要到这地步! 被画布绊倒,被倾泻而下的不知什么掩埋,我躺在一堆杂物里,委靡消沉得像垃圾。 抬起手腕,想要挡住刺眼的灯光,可是那明晃晃的白色还是嘲笑我一样毫不留情。于是愤怒地抓起手边的裁纸刀扔过去,随着"啪"的一声响和散落的碎片,我的视野再次陷入黑暗。 够了,我仿佛听见那个冷冷清清的人如是说,远远地坐着看我、抱着手臂,你这样胡闹有什么意义。 "我不要意义......我只要你回来!"没品恳求的话竟然出自我口,更值得讽刺的是,更本没有人在听。 "紫英......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几个字,感到挡在眼前的手腕一片温热,我......难道哭了么? 然而我不能确定,就像我不能确定这是他离开的第几天,而我又喝了几瓶酒。 我说过,他是我的向日葵,没有向日葵的梵高自杀了,我的生命也要终结了。 不能飞翔的鸟是废物,废物就应该消失,至少剪掉它的翅膀,因为它根本不需要翅膀! 朦朦胧胧地爬起来,又摸到那把裁纸刀,我把它对准自己的右手。 握紧,扬起,奋力戳下-- "够了!"紧握刀柄的手却忽然被人握住,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真的是他么?还是我在做梦? "云天河你够了没有?!"看着我,他的眼神无比复杂,除了离去时那种绝望外又多了些东西。 然而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无从知晓。隐隐约约像是明白了什么,可是又觉脑海混乱异常,根本无法正常思考。唯一清楚的是,他回来了,云天河的慕容紫英回来了! 所以下一个刹那,我扔掉裁纸刀,直接将他扑倒在床上。 紧紧地抱着,紧紧地,以证实他真的存在。 直到他努力推开我,用苍白嘴唇和沙哑的声音拒绝道:"不行,我的身体还没恢复。" 哦,是的,恍然酒醒,我才想起来他为玄霄提供了活体移植的肝源,那么这时候他应该在特护病房里接受悉心的照顾,怎么会孤身来到这个脏乱的画室? "别疑惑,手术很成功,只要调养恢复得好他会没事的。"他轻声说着,像是看到了我全部的疑问,"至于我......一能走动我就立刻来了这里,你知道,我答应过--"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我堵住了他的嘴巴,用热切而缠绵的吻。 不过也只止于此而已。 笑着放开他,我爬下床,趴到床边,对他说:"知道了,能这样看着你就好。" 真的,只要这样就好 (廿五) --天河-- 只要这样看着你就好,我想我是很认真地说了这句话。 忽然间很希望这是梦,梦外他没有回来,我们没有相遇,一切还遵循着既定的轨迹,他不快乐,可是至少不痛苦。 而我,依然是那个健忘的人,习惯性地丢掉,习惯性地重新开始,习惯性地忘了我爱和爱我的人。 如果是这样,多好。 可惜一切都不从我愿,这一次我不愿醒来,却偏偏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身边已空。 我的视线撇过窗户外的阳台,一抹白色的剪影恰好掠过,就像天使的翅膀......折翼的天使。 这一刻我蓦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而痛苦,以及那种比痛苦更绝望的东西。 那么我,该为他开心吗,他终于抛却了所有,玄霄、我、我们所有人带给他的伤害,远离了这一切,再也、再也不用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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