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彩色的风筝就在后院院墙上面飘飘落落,许长生坐在那里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听着外面传来的笑声和叫声。
傅清宴突然就很不忍心看到这样的许长生,所以他做了一个彩色的大风筝送给了许长生,只有风筝,没有绑线,傅清宴也害怕许长生会去放风筝,然后又开始咳嗽,或者更直接一点,在放风筝的过程中摔倒了,受了伤。
结果许长生突然就不理他了,总是远远的避开他,原本临睡前傅清宴都会陪在许长生身边陪他入睡,送了风筝之后许长生总会把自己团在床的最里面,面对着墙壁,摆明了就是不想和傅清宴说话,不想搭理傅清宴。
许长生从来没有这么闹过脾气,傅清宴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反省了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他怎么样都想不通,为什么那个风筝会让许长生这么生气。“长生,你总要告诉我我才能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呀。”傅清宴坐在许长生床边,看着背对着自己的那个背影,原本也没有期待许长生会回应他,却没想到许长生真的闷闷的说话了:“你既然不让我放,就不要送给我呀。”
傅清宴那个时候才突然发现,许长生,他这个师弟,即便是体弱多病,但是性格上却很是坚韧,他可以忍受自己远远的看着别人玩耍,但是却不愿意被一个属于自己的风筝拖住心思苦苦煎熬。
果然,许长生说:“我本来,是可以忍住的。”
傅清宴几乎是立刻就做了决定,他趴在许长生身上,对着他的耳朵轻轻的说道:“谁说我不让你放的。”许长生转头看他,眼里都是细碎的光芒。傅清宴接着道:“我是怕你一个人自己偷偷去玩了不带我,线在我这儿呢,明个儿师兄就带你去小山坡放风筝。”
小山坡是城南外的一个小山丘,对于成年人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好玩的地方,偏偏许长生就一直被这个地方磨着,做梦也想去那里,书院里那个时候都是半大的孩子,他常听人说,谁又去小山坡的溪水里抓了两条鱼,谁又在小山坡上捡到了一块奇特的石头,那个小山坡在许长生心里简直是有如仙境一样的存在。
傅清宴说话算话,一大早就偷偷带着许长生跑出了书院,许长生不能跑步,脚程也慢,傅清宴就背着他一路小跑出了城南。许长生那天很是开心,他从出生开始就从来没有这么放纵过,放肆的大笑,躺在草地上看云,去牵着风筝的线,光着脚踩在溪水里。
回到书院傅清宴就被狠狠的罚了一顿,许长生还是咳了两天,但是不算严重,两贴药下去就好了,倒是傅清宴更惨一些,手心上挨得板子七八天都没消下去肿。
傅清宴如今想来却是后悔的很,不是因为自己受了罚后悔,而是真的后怕,如果许长生真的因为那天生了病,如果许长生因为他又倒在了病床上,他又该如何自处。不过幸好,幸好许长生什么事都没有。
许长生说:“我本来,是可以忍住的。”傅清宴知道,许长生一直在忍,在忍自己的情绪,他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也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人,如果他知道自己注定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他情愿自己离开的远远的,也不愿意去靠近,因为他太害怕受伤了。
傅清宴问自己,能不能回应许长生,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第一次知道许长生的心思的时候,他很惊恐,很害怕,恨不得再也不出现在许长生面前,恨不得自己躲得远远的,最好躲到天边去,但是后来,他似乎渐渐的习惯了这种状态,习惯了许长生似是而非的感情。
是的,傅清宴告诉自己,我只是习惯了。
☆、三
江南的春天温润,夏天也不算太过骄纵,太阳的光芒细碎的从树荫里面洒落下来,书院里的人大多都放了学,傅清宴和夏瑞是肯定要留在这里的,他们还有约莫半个月就要收拾行李进皇城了准备科考了,十年寒窗为的就是金榜题名,谁都是奔着进士去的,人人都知道进士难考,但是人人都不愿意放弃。
许先生就是进士出身,后来在翰林院做了修撰,他没什么大志向,也不愿意被朝堂之中错综复杂的暗流卷进去,娶妻生子之后不久就说自己染了病,恐怕是做不下去了。翰林院修撰,虽然是个风光无限的职位,但是说到底,只要是进士出身总能够胜任的,许先生为人温和,几个同仁略微挽留了一下,见他态度坚决也就放弃了。
他准备了不少策论给傅清宴和夏瑞,从前考过的题目肯定是不会考第二遍的,但是却可用来开扩思路,也可看一看以前的状元们是怎么写的题目,如何做到尽善尽美,或者也不用太尽善尽美,只要出类拔萃就可以了。
出发前的那个晚上,傅清宴的门被许长生敲开了,傅清宴有些吃惊,许长生这两个月都没怎么和他说话,即便是两人同桌吃饭也都是草草了事,后来傅清宴因为忙于应考,每日里恨不得把时间掰成两份用,两个人的交集就更少了。
许长生有些扭捏,最后从衣袖里掏出了一个护身符:“我去山上庙里求的,开过光了,能保平安。”傅清宴愣了愣,收下了:“多谢,有劳师弟了。”许长生吸了口气,又道:“师兄这次若是高中,恐怕是要留在京城之中做京官的。”傅清宴点了点头,这也是他和许先生讨论下来的结果,小城太小,留不住他,这世上他的亲人也只有姑母一人而已,干脆就在京城定居,逢年过节回来尽尽孝心。
许长生低着头:“那很好。”傅清宴不知道他的“很好”从何而来,只愣愣道:“还没考,结果又有谁知道呢。”说完他心中一紧,他不知道自己原来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太消极了。许长生抿了抿嘴:“师兄,师兄念书这么好,肯定是要高中的。”
傅清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就看到许长生转过了身:“师兄明日想必是要早起的,我就不打扰师兄休息了。”
“吱呀”一声,门就关上了,傅清宴看着手里的护身符,突然就觉得心中沉闷的很。
小城虽小,但是逢年过节也是很热闹的,尤其是元宵节,城外的农户都会在这一天进城,大街上会摆满各种小吃,商铺也挂着琳琅满目的灯笼,那天是姑娘们难得可以出来游玩的日子,三三两两的结伴闲逛。
自从傅清宴来了以后,许氏夫妇也放心让他带着许长生出去转悠两圈,傅清宴为人稳重,从小就显得很是可靠,不论是许先生许夫人还是小长生,或者是书院里的其他师弟,也都很倚仗他,好像只要有他在所有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许夫人给他和许长生一人扎了一个纸灯笼,他的是莲花游鱼,许长生的是玲珑玉兔,到了日暮街上点起了灯,就交给傅清宴保管了不少零钱,让他们自己上街玩,就是别太晚归家。许长生平时吃的东西也很考究,都是清热解毒的,除了傅清宴每天给他熬得补药,还有许夫人做的一些药膳,味道实在称不上好,因此许长生对上街买零食这件事已经期待许久。
一路吃了过去,许长生的肚子再也塞不下东西,傅清宴手上却还有很多许夫人交给他的钱,许家不算富裕,却也称得上小康,许夫人也不想让儿子在这么重要的一天里扫兴。
正要回去的时候听到路边有人在吆喝:“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相思扣送情郎,相思扣锁相思。”许长生正处在好奇心旺盛的年岁,当即被吸引过去看他在卖什么,那小贩看上去也不太像是读书人,翻来覆去也就会说那两句。“店家,这个是什么?”小贩虽然没念过书,但是做生意显然是一把好手,红绳编成了漂亮的结,上面衔着两枚白色的玉扣,红绳串成一圈正好是一个手环,大小也可调节,很受姑娘们的喜欢,大多数都是姑娘围着那个小贩,看着那些放在黄色绒布上的“相思扣”。
小贩一开始看许长生还是个孩子不太愿意搭理他,倒是周围的几个姑娘想逗他玩:“这个叫‘相思扣’你把这个红绳呢绑在你喜欢的人的手腕上,他就会一直和你在一起。”许长生顿时睁大了眼睛:“这么灵啊。”那些姑娘都笑开了,什么东西能有这么灵,若是真有这么灵的东西这世上哪里还会有痴男怨女呢?
许长生却当了真,一本正经的看着小贩道:“店家,这个多少钱一个?”那小贩看许长生真想买,当即来了劲:“五十文一个,哎,你赚了。”许长生点了点头,他也觉得自己赚了,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于是转头去眼巴巴的看着傅清宴。许夫人把钱都给了傅清宴,因为许长生第一次上街,怕的就是许长生乱花钱。
“别买了,骗人的。”傅清宴皱着眉头,他已经过了天真稚嫩的年岁了。那小贩一听这话当即来了气:“什么骗不骗人的,这个五十文一个我能赚你什么,大过节的,讨个好彩头么。”傅清宴走上去看了看那些摆的很好看的相思扣,五十文一个的东西,上面的玉自然不是什么好玉,都是大的杂玉做完东西剩下的边角料,又小又破,绳子倒是编的漂亮,哪里又用得了五十文。
那小贩看他看的这么认真反而有些慌神了,这小孩不买就不买了,就怕他挑三拣四的,周围着圈姑娘也都不买了:“你们买不买,不买就让让,后面还有人等着呢。”傅清宴还没说话,许长生却抢道:“买,我们买。”说完又看向傅清宴,“我看到我娘给你了好多呢!”傅清宴还是皱着眉头,这钱原本就是许夫人给许长生用的,自己才是顺带的,可是他就是看不得许长生被人欺负,更何况,许长生买这个相思扣,又是想要送给谁?
“没了,”傅清宴道:“刚刚一路上都吃完了。”
那小贩当即来了劲:“不买你们看什么啊!让让,都让让,后面要买的姑娘多了去了呢。”许长生却急了,一边懊悔自己刚刚怎么不省着点花,一边连忙道:“等一下!我买,我买!”那小贩看着他:“你这位,哥哥?刚才不是说没钱了么?”
许长生咬了咬唇,从自己脖子上掳下来一个玉佩:“我拿这个跟你换!”周围原本看热闹的姑娘们都哗然了,许长生脖子上这个玉佩一看就是上乘的玉,而且在身上戴了很久,用土话说已经“活”了。
傅清宴气极,一把抓住他说:“你做什么!”许长生却没动,还是看着小贩说:“我拿这个跟你换。”那小贩虽然是生意人,人却还算老实,他也怕如今换了这个玉,赶明儿人家父母找上门来他不好说,连忙道:“不换不换,这些都只卖不换的。”
许长生眨巴了两下眼,就要落下眼泪来。
傅清宴连忙哄他,先是把玉佩又挂回了他脖子里,放进了里衣,这玉佩可是许先生在京城做官时得来的,许长生身体不好,许先生就去求了块好玉,找人雕了鹤鹿同春,去庙里进了香开了光,许长生戴了这么久,怎么能在这里送出去。又数了数钱袋子里的钱,许夫人给了他一两碎银,还剩下了六十几个铜板,数了五十个递给了小贩:“要一个。”
许长生这才拿着相思扣,心满意足的跟着傅清宴走了,留下那一群姑娘窃窃私语,说这家的小少爷以后一定是个深情之人,哪有人拿贴身玉佩换这些个小玩意儿的。
在沈家后门的拐角,许长生突然拽住了傅清宴的袖子,把那个相思扣仔仔细细的绑在了傅清宴的手腕上,傅清宴一时愕然:“这个,这个,你怎么能给我?”许长生却是眨着一双眼睛:“那些姐姐们说,只要给喜欢的人戴上他们就永远都不会分开。”傅清宴道:“你这个,应该送给女孩子的。”
许长生明显有些失落:“只能送给女孩子么?”
傅清宴看着他的表情,顿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是不是,只能送给女孩子呢。他不愿意许长生送这个给女孩子,便扯了扯衣袖盖住了自己的腕子:“回去吧,夫人该着急了。”
这个小城太小,留不住他。
不管你做什么,留不住的就是留不住。
许长生蹲在傅清宴的门口,把脸埋在了双臂里,终于流出眼泪来。
那个相思扣呢?傅清宴愣愣的看着桌子上摇曳的烛火,噼啪的爆了一个灯花,许长生送的那个相思扣呢?所以许长生送他的东西他都收进了柜子里,他刚来的时候没有好笔,姑母给他买的是最粗滥的那种,笔杆粗重,笔毛杂乱,一笔下去字还没有写出来,墨晕先是晕开了一大团,许长生送了他第一支毛笔,虽然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总归比他原来的好多了,第一块好墨也是许长生送给他的,墨的后面还刻了“朱辉英制”,朱辉英,最好的制墨人。
他的第一本书,第一只笔洗,第一只笔架,他现在有了更好的笔,更好的墨,更好的别的东西,但是许长生送他的所有东西都在那个柜子里,都不大,占不了什么地方,但是满满当当,一个柜子。
相思扣也在里面,杂玉本来就不好,放在柜子里,竟然是一点光都透不出来,连那段傅清宴原本就觉得尚可的红绳如今也没有什么光泽,暗沉的很。相思扣旁边就放着一个小罐,是许长生送他的庐山云雾,他一次都没有喝过。
傅清宴拧开了罐子的盖子,里面的茶叶因为温度的升高和傅清宴随意的摆放受了潮已经坏了。
那么一罐上好的庐山云雾全都坏了,而傅清宴却连一口都没有喝过。
桌子上的蜡烛又“噼啪”爆了一个灯花,傅清宴若有所感,他慢慢走到了自己的门前,打开了那扇薄薄的门。
门外空庭冷寂。
☆、四
进京科考的路又长又颠簸,夏瑞虽然刚和傅清宴打了一架,不过两人到底是同门师兄弟,许先生还是一起帮他们都打点好了,坐一辆马车,住一间客栈,连打包好的吃食都是一模一样的。许夫人为人温软,也不管夏瑞平日里招不招人喜欢,一样拿小点心塞满了夏瑞的包袱,塞得那个小小的布包裹鼓鼓囊囊的,满实得很。
夏瑞靠在马车的壁上看着坐在自己对面闭目养神的傅清宴,有些纠结的开口:“那天之后,小许少爷没怎么样吧?”他从来不肯好好的称呼许长生为师弟,小时候叫他许小姐许姑娘,长大之后就叫他许少爷,怎么膈应人怎么来。
傅清宴不太想理他,却还是答道:“无事。”
夏瑞呼了口气,别开脸道:“我这个人,有时候吧说话不过脑子,你也别太介意,你知道的,我,我也不是真的想给他难堪。”傅清宴看着他:“你这种性子在官场之上,迟早要吃大亏。”夏瑞嘟囔了一声:“要你管,我原本也不想做官。”
傅清宴“咦”了一声,他原本觉得夏瑞急功近利,却没想到他竟然不想做官:“那你为什么要去科考呢?”夏瑞这次沉默的久了点,却没答话,反问道:“你呢?你为什么又想去科考?”傅清宴愣了愣,一时之间却也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了,他对于官位倒也没有什么追求,只是这样一步步走来了,童生,秀才,举人,然后就是进士,他想离开小城,离开曾经让他窘迫的姑父,也离开那个别人觉得他是家奴的许家。
“我想,离开那座城。”傅清宴答道:“远远的,再不回去。”夏瑞看着他:“人各有志,只是,恐怕许小姐要哭哭啼啼了。”傅清宴不接话了,顿了一会儿又道:“他和我,本来就没可能,以后总是要娶妻生子的。”夏瑞也没了声,车厢里久久的安静了下来,过了少顷,夏瑞又道:“许小姐给你求符了没有?”
2/6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