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和许小姐的事情,想通了没。”夏瑞之前没有再和傅清宴谈论许长生的问题,一是因为他看傅清宴通体舒畅,不像是为情所困的模样,二也是因为将至大考,他实在是没有心情去问这些儿女情长。
傅清宴听到之后一愣,先是想到了自己之前暗自念叨的“若是中了状元就和许长生在一起”,又想到了自己在殿前写的那纸答卷,一时无话。夏瑞看他的模样知道自己问错了问题,索性也不再开口,却没想到傅清宴自己接话道:“恐怕是,有缘无份了。”
夏瑞转念一想便想通了其中关节,恐怕傅清宴是把事情和科举考试系在一起了,他虽觉得这样不对,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也不是什么成功的例子,索性闭了嘴,漫无目的的和傅清宴在街上闲逛起来。
傅清宴问道:“你呢?怎么这么早交卷?写了什么?”夏瑞呵呵笑了一声:“我交的什么卷你不知道么,左右也是个进士了,不贪那些虚名。”傅清宴道:“不贪虚名,这话可真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夏瑞瞪了他一眼:“某些人想让我高中,我就偏偏不想如她的愿。”
傅清宴张了张嘴,不再接话了,到底是夏瑞自己的事情。
皇城的街要比小城的宽,热闹许多,走在路上的人非富即贵,正是午间,沿街的酒楼都开着门,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皇城的风气也要开放些,虽然不是什么节庆,路上逛街的小姐倒也不少见,有些胆子大一点,露着半截藕臂或是半片胸脯,也没有谁觉得哪里不对,除此之外,傅清宴突然觉得,这里和小城也没有什么不同。
最大的不同就是,许长生不在这里。
以后也不会在了,傅清宴的心情突然变得微妙起来,大概是,真的要有缘无份了吧。
☆、六
殿试放榜的那天,傅清宴和夏瑞都没有去看,他们一个不在意名次,另一个不在意官爵,外面吹吹打打的热闹的厉害,两个人就都窝在许先生留下来的一个旧宅里。
许家在皇城也算是有些年岁,在皇城也有几处住宅,大多已经变卖,就只剩这最后一个还留着,是原本许先生留着备用万一有天回去的,如今恰好便宜了傅清宴和夏瑞。这宅子很小,一个前院,三间厢房,一间厅堂,一间库房,一间厨房,一个后院,连两进都称不上,索性傅清宴和夏瑞两个男人,倒也不在乎那么多,收拾收拾了两间厢房就姑且住下了。
宅子虽小,位置却很好,左右都是官家的房子,治安好的不行,敲锣打鼓的声音也格外的响。夏瑞正摸出了一个棋盘打算和傅清宴杀个三百回合,外面的声音却是一点都没消停,不少官家的提前知道了自家子侄的名次,个个都请了人恨不得昭告天下。
“还让不让人消停会儿了。”夏瑞黑着一张脸,他输了三局,不肯承认是傅清宴技高一筹,非要说是外面吵闹的他静不下心。傅清宴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他之前曾经一度紧张的不行,但是如今想通了,反倒是恢复了自己在书院里的状态。
夏瑞却嘟囔着:“你又变回了这副样子,真是碍眼的很。”傅清宴不耻下问:“什么样子碍眼的很?”夏瑞答:“你在书院时好似全天下都是你一个人的,不可一世的很,来皇城时终于有了点人气了。”傅清宴还想辩驳,却听到有人在敲大门。
“来了来了。”夏瑞答道,走向大门的时候还不忘搅乱了一盘棋,傅清宴哭笑不得的看着一片散乱的棋盘:“谁啊?”夏瑞无所谓的答道:“大概是哪家送东西的吧。”附近都是官家,有子侄高中,送些糕饼麻圆也是正常的。
门打开了,外面却是站着个品阶颇高的内侍,那内侍笑弯了一双眼:“请问,哪位是傅清宴,傅大人呀?”夏瑞若有所悟,忙侧了半个身子,“这位是。”他身后正是从厢房里走出来的傅清宴。
“这是?”傅清宴先是愣住,然后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那内侍笑的见牙不见眼:“恭喜大人,贺喜大人了,十年寒窗一朝金榜,您呀就是状元郎了!”傅清宴的表情却犹如雷劈:“什么?”那内侍也是见过了大风大浪的,虽然傅清宴的模样有些微妙,他仍是笑道:“大人今年还未及弱冠吧,是我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呀!真是恭喜您了!”
夏瑞见傅清宴还是一副呆滞的样子连忙拉了他一把:“多谢公公了,我这位师兄他,他太高兴了。”那内侍了解的点了点头:“正常的,咱家知道。”傅清宴被夏瑞一拉,里面回过神来道:“谢谢公公。”那内侍凑近了傅清宴,悄声道:“大人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咱家呀。”十九岁,最年轻的状元郎,日后的前途想也知道是如何的畅通无阻。
傅清宴从来没遇到这样的事情,尴尬的笑道:“一定,一定。”
等着那内侍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走了,他才恍若大梦初醒一般去看夏瑞,却见夏瑞站在一边,正贴着墙壁的阴影,阳光落在他的脚边,却一点都没有照射到他,整个人都一副落寞的样子。“你……”傅清宴斟酌着开口。夏瑞却没等他说完:“我虽然原本就没想过要什么名次,如今看来,却还是有点想要的。”
说完就回房了,夏瑞做人耿直,傅清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一直到日暮,都没有宫人再来拜访这个小院。
十年寒窗一朝金榜,打马游街端的是一副年少风流的模样,傅清宴未及弱冠,生的又是一副俊秀儒雅的模样,榜眼是安国公的世子,探花则是个四十几岁的大叔,闺秀都窃窃私语,今年的探花郎选的可真是无奈,这次探花宴有的看了。
御园赏酒,傅清宴仍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连安国公世子都忍不住推了推他:“傅公子,陛下问你话呢。”傅清宴这才回过神来,看到皇帝仍是笑眯眯的看着他,松了口气想还好当今圣上脾气是真的好的没话说,不然一定是要治他的罪的:“陛下,草民实在是太高兴了,今时今日犹如梦中。”他还未被封官,所以仍然自称草民。
皇帝笑道:“无妨无妨,人生大喜,状元郎神思恍惚也是正常的。”傅清宴连忙谢了恩,这位皇帝脾气好的好似没有脾气,听说曾经朝堂之上,两官对峙,他连喊了数声两人都没搭理他,结果这位陛下也不恼,就坐在旁边笑吟吟的看着他们吵,一直从早上吵到晚上,他不下朝,别人也都走不了,那两个官员才发现不对,他们争吵是为了扩大自己势力,这个皇帝怎么和看戏一样,于是才转过头问皇帝的意见。
这位好脾气的陛下便笑道:“爱卿可是饿了?”此话一出满朝都憋不住了,胆子大的直接笑出了声。那两个官员年纪都不小了,吹胡子瞪眼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从早上到日暮,他们也是米水未沾,皇帝接着道:“至于刚刚讨论的清河巡检司一职么。”所有人都眼巴巴的看着皇帝,等他给答案。
皇帝笑道:“明日再议吧,爱卿们记得带着米食来。”
这些都是夏瑞打听来的,他跟傅清宴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总是要先了解了解皇帝的。傅清宴听完之后就觉得好笑,这个皇帝的脾气的确很好,不过却不像故事里说的那么无能,恰恰相反,有眼睛的都知道他是在扮猪吃老虎,君不见最后那清河巡检司一职还是安排的皇帝嫡系的臣子?
皇帝道:“你师弟倒也是个人才,只是呢,殿试总归是正式一点的,不能按着朕的性子来,赶明儿下朝,你和你师弟都进宫来吧,正好陪朕用一顿午膳。”周围的人都互相使着眼色,皇帝的话其实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夏瑞未中不是因为皇帝不喜欢,恰恰相反,皇帝是很喜欢的,只是规矩摆在这里,夏瑞做的不合规矩。
傅清宴连忙应了,皇帝又转头道:“靖远,你也和他们一起来,都是青年才俊,多交流交流总是好的,而且再过几天清宴和他师弟恐怕是要回乡一趟的。”靖远是安国公世子的字,他也应了声,倒是没有因为皇帝把他和两个平民放在一起感到不满,傅清宴和夏瑞都是实打实的进士了,以后同朝为官,要互相照拂的地方还多的很。
皇帝又和探花郎闲扯了两句,便早早离场了。
皇帝一走,剩下的人都心思活络了起来,想要找傅清宴和安国公世子套套近乎,却发现两人早就躲得没影了,只剩下那个年纪偏大老实巴交的探花郎还在那里,于是一拥而上,直把那个探花堵得水泄不通。
“师弟啊,”傅清宴很少这么称呼夏瑞,不过因为科考的关系,他们的关系亲近了不少,“明日陛下要你和我一起进宫,说他很是赏识你。”夏瑞冷哼了一声没有接话,傅清宴奇怪道:“你不觉得这是好事么?”
夏瑞看了他一眼:“你觉得这是好事?”傅清宴愣住了,夏瑞又道:“我交了张白卷,他有什么好赏识的,不过是赏识我的脾气罢了,他自己做不了很多事,说不了很多话,正缺一个人给他当枪使,你当我为什么交白卷,我是不在意那些官名爵禄,但是这白卷正好也可看出我们的皇帝陛下到底在朝中是什么个模样。”
“如今你也看到了,皇帝一样也是被‘规矩’束缚着的,说来好笑,哪里又有什么规矩碍着他,说到底不过是政权不稳罢了,现在倒好,我送上门去让他当枪使,我以后能好过么?”夏瑞挑着眉毛,一副嘲讽的模样。
傅清宴自小生活的环境就很单纯,他的确没有想到夏瑞的白卷其实也是对皇帝的一种试探,他们都还没有正式站上朝堂,夏瑞却已经和皇帝交过了一次锋,现在两个人都摸了对方的底,他虽参与其中,却傻傻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这个时候才知道许先生以前说的话,他以前就说过傅清宴不适合做官,因为即便傅清宴身处在朝堂之上,他也看不懂朝中局势汹涌澎湃下的暗流。
傅清宴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平生第一次,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夏瑞看他的模样就觉得好笑:“好了,你也别想这么多有的没有的了,反正我交卷的时候就知道了,左右没什么差,你等着瞧吧,明日我们三个人进宫去,皇帝十有八九是要把我们栽培成他的嫡系心腹,然后安插到各个他想要我们去的地方。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死无全尸也就是一步之遥,且走且看吧。”
傅清宴应了声,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果真和夏瑞说的一点不差,皇帝说的话虽然滴水不漏,但是傅清宴知道了他话外的意思,也就明白了过来,望向夏瑞的时候,果真看到夏瑞笑的一脸不屑,和他平时在书院一模一样。傅清宴的手指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袖口,突然就想起了在小城里的那个书院。
木质的回廊又长又曲折,庭院里的池塘养着几尾锦鲤,下雨的时候会在池面上荡开一圈圈涟漪,许长生就坐在走廊上,看着从瓦缝里滴下来的雨,裹着像是棉被一样的大氅,厚厚的团成一个球。
傅清宴突然记起自己曾经想过,如果自己考中了状元,他就和许长生在一起,如今他真的考中了状元,承平开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
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七
敲锣打鼓的声音一路从皇都飘回小城,城门外站着当地的官员乡绅,傅清宴骑在马上,看到许先生站在最前面,连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官家老爷都在他后面半步,许夫人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次却也站在许先生旁边,眼角含泪的看着他。
傅清宴下马走到了许先生面前道:“我回来了。”许先生还未来得及说话,许夫人就一把推开了他,抱住了傅清宴:“清宴啊总算回来了,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路上都没有休息好,有没有按时吃饭啊。”傅清宴笑道:“师娘莫担心,哪里有人考完不瘦的呢。”许夫人点了点头:“是不是回来住一个月啊,师娘给你好好补补,怎么瘦了这么多,一捏手都没肉了。”
许先生虽然想说话,却也没打扰自己夫人,傅清宴考的怎么样,如今整个小城都知道了,他自己当时也不过是个二甲传胪,也已经教导不了傅清宴了,索性就让自己的夫人说个痛快。
傅清宴一扭头,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姑母,姑母一个人站在那里,颇有点手足无措的模样,许夫人打扮精致,气质优雅,她是个村野乡妇,一时间竟然是不敢上来和傅清宴说话。许夫人顺着傅清宴的目光看过去,也看到了傅清宴的姑母,她也知道傅清宴虽然以前在他姑父家地位尴尬,不过这位姑母却是真的对傅清宴很好,于是便轻轻推了傅清宴一下。
傅清宴看着自己姑母道:“姑母,我回来了。”那个打扮简朴的农妇突然就流下了眼泪来,道“清宴有出息了,你爹娘知道了一定很高兴,我们家清宴有出息了。”傅清宴被她说的也觉得眼眶一热,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没在众人面前痛哭起来。他想起了自己以前在姑母家,睡在柴房里,姑父连给他一碗饭都觉得是一种浪费。
姑母当了自己嫁妆里唯一的那枚银簪子,塞给了当时许家的下人,求人家一定要把傅清宴送去给许先生看看,说傅清宴的父亲也是个举人,傅清宴一定是念书念得好的。
傅清宴还未感伤完,就听到一个妇人尖锐刻薄的声音在人群后面响了起来:“傅大状元,怎么样,我们家云祥考的好不好,他怎么没回来呢?”傅清宴抬头看去,是夏瑞的母亲,打扮的花枝招展,满头珠翠,像是恨不得把所有的首饰都戴在身上一样。
夏家是小城里数一数二的富商,大多数人都看不惯他们家的行径,夏老爷妻妾成群,他如今已经六十有二了,年前还娶了个十五岁的姑娘回家,夏夫人尖酸刻薄,夏瑞的性子倒也是继承了夏夫人不少,故而书院里的人都不喜欢他。夏夫人是从别的地方嫁过来的,听说母家财力雄厚,所以夏老爷虽然娶了不少,却不敢休妻,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因着宅院里那些腌渍事儿早早夭亡,二儿子就是夏瑞。
当初夏瑞坦白自己是个断袖的时候,也是她把他夏瑞赶出了夏家的家门,怕的就是影响自己当家主母的地位,在那些贵妇之中丢了脸面。
如今夏瑞考中了进士,她自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想在全城权贵之中炫耀一番,虽然没有人告诉她夏瑞殿试的名次,可是傅清宴都考中了状元,他们是一个先生教的,难道还会差到哪里去吗?
傅清宴看她这副模样,也知道夏瑞为什么不肯回来,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师弟让我转告伯父伯母,他殿试未中名次,不过是个普通的进士,况且他又是个断袖无法继承家业,实在是无颜回来见伯父伯母,还好伯父还有两个庶子,也算是后继有人了。”他很少说这么尖酸刻薄的话,如今帮夏瑞带话,原本还有想过要不要修改一二,可是看夏夫人这副模样,他实在是改不出什么了,索性说了个痛快。
夏夫人当即觉得像是被人狠狠的扇了一巴掌,她夏瑞殿试未排上名次,公开说自己是个断袖,还要夏家的两个庶子继承家业,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先问哪句。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群早已跟着傅清宴走远了。
书院还是傅清宴走时候的模样,他离开这里不过月余,书院里面没什么变化,不过是墙角的那棵树上的花都谢了一地,不复他走时的繁荣茂盛。书院里的学生都早早的归去了,许先生知道傅清宴是要回来的,于是便放了他们一个短假,过两日再让他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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