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二人能否平安?
“怎么,无聊了?”肖承祚瞧见他一副心不在焉,偷偷凑过去和他并肩坐着。
蔺出尘一惊,手中的酒撒了半杯。他一边慌乱地掸着袖子,一边支支吾吾道:“臣,臣不曾有什么心事。”
肖承祚拉起他的手,狡黠一笑,“你每次口是心非的时候都好像舌头打了结。”言罢,他注视着蔺出尘的手,那葱白的手指上沾满了晶莹的杏花村酒。肖承祚目不转睛,觉得光是那手上散发的酒气就让他神魂颠倒。想他在这皇宫里,什么样的人不曾见过,什么样酒不曾喝过。可此时此景此人,让他的心比阳春的柳絮还要易乱。
好像是不由自主地,他将那手凑到唇边,慢慢舔舐。
“陛下,还有人看着……”蔺出尘慌了神,可偏偏手上使不出一分力气。肖承祚舌尖上的温度好像烙铁,烧得他筋骨俱灭。
“这么说……”肖承祚拖长了音调,与他额头相触,一双摄人如豹的眼睛好像要把眼前的人洞穿,“要是没人就可以了?”
蔺出尘觉得胸膛上好像压了一块铅铁,他分不清这种窒息感的来源是自己的迷醉还是肖承祚的威压,慌忙想岔开话题,“今晚胭脂河上是不是有花灯?”
他说完就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巴掌。
肖承祚往后退了些,疑惑不解,“你说胭脂河?”
“臣,不过是随口胡诌的。”蔺出尘拼命想打圆场,他不知道自己脑子犯的什么浑竟然要命地扯到了胭脂河。
当然,胭脂河上没有妖魔鬼怪。
却有一个在等着和王柔一起逃出宫去的漆夜!
“胭脂河那里冷僻得很,要放花灯也不该在那里……”肖承祚一笑。
蔺出尘暗自舒一口气,这一吓令他酒都醒了大半。
“不过朕有比花灯更好的东西给你见识!”肖承祚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眼睛都亮了起来。他抓起蔺出尘的手,不待人回绝,将他打横抱起,出了拜月亭。
众人愕然看着肖承祚扬长而去,忽然间就明白这玄明宫里头一号的红人能犹如平步青云的原因了。她们看在眼里,又恨又妒,却毫无办法。
毕竟帝王心思,不由得她们来评头论足。
与此同时,蔺出尘的心却跌到谷底,他眼瞧着肖承祚把他抱出了拜月亭,登上湖里泊着的一艘画舫,只觉得大难临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安,他竟然紧紧搂着肖承祚的脖子,看起来像投怀送抱一般。
“比这更过分的事都做过了,你还害怕个什么?”肖承祚在他耳边呢喃着。
搁在平时,蔺出尘闻言一定会羞红了脸,可他此时却面白如纸。肖承祚的一字一句,在他耳里都好像是漆夜的催命符。
“怎么了,不喜欢被抱着?”肖承祚知道蔺出尘自视颇高,怕是又碰了他逆鳞。
蔺出尘已经没工夫考虑这些小事了,他的脑子乱成一锅粥,无数可能的结局在眼前飞闪而过,却偏偏找不到一个借口。他大可以说自己身体不适,或是不愿去那胭脂河上,以肖承祚对他的关切,不会弃之不理。但越是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他越是顾虑重重。蔺出尘瞻前顾后,却只觉得越想越乱。他忽然怨恨起自己来,要是再能言善辩一点,要是再城府深沉一点……
何至于斯?
但他不知道的,正是因为他的直白,他的诚实,肖承祚才会如此看重他。
“想什么呢,朕带你去胭脂河边的一个地方。”肖承祚自然也察觉了蔺出尘的心不在焉,可他不想说破,毕竟人人都会有些千头万绪无法言说。
“嗯……”蔺出尘虽然点头答应,却不愿意挪动脚步,他心里一直在嘶吼着,“不要去,你不要去!”
“快点,要是太晚了信不信朕就地把你……”肖承祚看蔺出尘低着头走得比大姑娘还慢,忍不住开口催促,但他那满是调戏的揶揄却突然卡在喉咙里,然后一把揽过蔺出尘护在怀里。
蔺出尘不解地抬头,觉得眼前暗了暗,浑身凉了个十成十。
夜色里,槐树下。
漆夜宛如一头困兽,瞪着眼,咬着牙,将王柔护在身后。他手上是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刀尖向着肖承祚。
“漆夜!”蔺出尘先开的口,他挣脱了肖承祚的手臂,拔出那把削铁如泥的长剑。
争吵声惊动了守卫,持金刀的禁军将漆夜和王柔团团围住。
王柔见状吓得魂不附体,跪倒在漆夜的脚边。
“你认得他?”肖承祚于那一片刀光里,低声问。
“臣认得。”
“蔺出尘,好你个蔺出尘!”漆夜怒极反笑,他一双眼睛通红,不知是怒还是泪。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好像一个笑话。蔺出尘是帝王家人,怎么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曾经信誓旦旦、情同手足,原来终究是一场空!
但漆夜他此时不后悔,也不害怕,心里有的只是恨。
“蔺出尘你个小人!”
蔺出尘闻言低下头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肖承祚面色一寒,拿手指着王柔,冷笑道:“你这是要带她走?”
“难道还要留她在深宫里守活寡吗?!”
穿黄袍的人神态自若,负着手,“一入宫门就是皇家的人,是生是死,是喜是悲,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人人都……”
“住口!”蔺出尘看着漆夜,与那话语不符的,眼神里却满是哀求。
漆夜闻言果然安静了下来,他扔下刀,冷冷对蔺出尘说:“我恨你一辈子,若有来世,也定当食肉寝皮!”
蔺出尘往后退了一步,他靠在肖承祚怀里,漠然看着宫里的禁军将二人押走。
天空里飘来细雨,淅淅沥沥,像断肠人的泪。
缠在他心头,柔丝也变钢刀,剜得一颗心血肉模糊。
天赐十五年八月,钟秀宫统领漆夜意图与王媛嫔私奔,二人于胭脂河畔伏法,史称钟秀宫丑案。
☆、紫金台长跪
玄明宫里,灯火通明。
肖承祚在前殿里坐了近一个时辰,他手上是刑部和后宫司刑所呈上来的口供。天子震怒,这些人的手脚不得不麻利些,免得成了那受殃的池鱼。储云湖上的七夕宴还在继续,肖承祚刻意压下了这件事,想挽回些颜面。连他自己心里都很明白的,他只要在这口供上写一个斩字,一切都烟消云散,一切都可以当作从未发生。王柔可以安个罪名草草了事,漆夜那里稍麻烦些但也没人敢挑皇帝的刺。
但他偏偏一支笔举了十多次,却写不出起手的一横。
他的心很乱,心乱的原因在玄明宫外。
“还跪着呢?”肖承祚揉了揉太阳穴,发觉已和那个人僵持了快一个时辰。
“回主子的话,摘星阁里的那位还跪着。”喜贵愁得一张老脸皱在了一起。这跪一个时辰有几个能没个好歹的?更不要说是这样凄风苦雨里了。
“瞎胡闹……”穿黄袍的人叹了一口气。他其实并不在意关在牢房里的两个人,他对王柔本身就没什么感情,漆夜更是连面都没见过。肖承祚气的是自己失了面子,还气蔺出尘不惜长跪也要救漆夜。
窗外雨声连绵,从屋檐上倾倒下来的雨水像银白的帘幕。
肖承祚听着那雨声,知道这场雨如瓢泼洒豆。他忽然烦躁起来,扔下笔,靠在龙榻上,沉默了许久,“外面雨很大?”
“大得很,宫里人都说三四年没见过这样的大雨了……”喜贵当然不会知道宫人说什么,他只是抓住了肖承祚话里那一丝一毫的可能,希求帝王能怜悯分毫。
“哦……”龙榻上的人沉吟了一句,却不再有下文。他只是茫然地望着那扇大门,好像能穿过这桎梏,看见紫金台上的那个人。肖承祚一遍遍地在心里重复着,他是皇帝,他要有原则。他也曾经遇见过许多或是哭着喊着,或是长跪不起,或是抬着棺材上殿死谏的人。他知道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便是快刀斩乱麻,漆夜死了,蔺出尘失去了长跪的意义,自然也就安心回摘星阁里去了。
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但他竟然下不了手,但他竟然害怕令蔺出尘失望!
那双如冬日里暖阳的眼睛闪现在他的眼前,带着融融的笑意,成为他在这黑暗深宫里唯一的乐趣。他无法想象,一旦那双眼睛沾染了绝望和悲伤的神色,将会是怎样。也许对蔺出尘而言不过是哀莫大于心死,但对肖承祚而言,就好像天地无光,永世不得见日月。
他怎么舍得?
蔺出尘跪在紫金台上。他本是看惯了那漆黑的玄明宫的,可在这昏惨惨的灯光雨雾里,总觉得那座宏伟而辉煌的宫殿像是地狱的大门。对于能否救漆夜一命,他心里也没个准信。蔺出尘跪在这里,与其说是为他求情,更多的是在责罚自己。
他后悔,他无奈,他悲哀。
他要是在当年拦着漆夜不让他去钟秀宫是不是就不会有开端?他要是能早些察觉漆夜和王柔的关系是不是就能挽回局面?他要是不告诉漆夜胭脂河边的大槐树是不是就能相安无事?
没有答案,尽管他在心底里喊得嗓子发哑,都没有答案。
他自那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分不清眼眶里流下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这件事错不在他,可他偏偏是个知情的,偏偏还是个无力无奈的。
大雨还在下,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被雨打湿的长发黏在脸上,睫毛上不住淌下水来让他睁不开眼睛。跪了一个时辰,腿脚早就过了开始的酸麻劲儿,只剩下一片可怕的无知无觉。
七夕夜,天气应当是炎热的。
可这大雨好像裹挟了所有的暑气,愣是在夜晚带来了深秋的寒意。
蔺出尘还穿着盛夏的纱衣,被雨水浇透了,刺骨的冷。他打着哆嗦,却不敢移动半寸,似有心间的感应,知道肖承祚正透过那扇门看着自己。
忽然,他的眼睛亮了亮,那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惨白的脸也恢复了些许血色,“喜公公,怎么样了?”
在他面前,喜贵还是穿着那件秋香色的袍子,打着一柄油纸伞,急步过来带起了一片水花。可当他听见蔺出尘那一问,低下眼去,摇了摇头,“玄明宫里那位铁了心了。”
“陛下非要杀漆夜的话,蔺出尘也只好跪死在这紫金台上了。”自那颤抖的唇间发出了个不成调的声音,尽管狼狈,他却说的一股子决绝。
喜贵是清楚蔺出尘的——只要他说出口的,没有办不到的。“哎呀呀,东掌事这又是何必呢?若是跪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一命换一命,哪里不值当?”
喜贵听他气若游丝,心下一凉,连忙把伞靠过去,连自己的半个肩膀都顾不上了。“咱家也替您求了,可也是灯草搭桥——白费劲儿。您不如先回去歇着,明早再来。”
蔺出尘心气何等的高,他既然已经把话说绝了,此刻也不能虎头蛇尾。于是拼尽了力气,“自蔺出尘入宫以来,与漆夜情同手足。臣不通人情事故,幸有漆夜在旁,方得保全。漆统领于公,统率钟秀宫一载安然;于私,救臣性命于险恶斗争之中。还望陛下三思!”
他说完,俯身将额头抵在紫金台的洒金青砖上。
蔺出尘这几句话,铿锵慷慨,掷地有声。肖承祚听见了,不由得动容。他本来就是因为怕看见蔺出尘的脸才关了大门,却不曾想听见声音一样能让他心绪不宁。
罢了,罢了。
难得做件善事,落个仁慈宽恕的名声也好。
肖承祚在漆夜的口供上批道:逐出宫门,永世不得录用。又在王柔的口供上写:充入杂府,勿使再见。
他写完,忽然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可转瞬,肖承祚又紧张起来,因他分明听见了喜贵的声音在喊:“蔺主子,蔺主子!你快醒醒!”
顾不得许多,肖承祚连伞都不打就冲进雨里,吓得宫女连声惊呼。他抱起昏倒的蔺出尘就往回跑,边跑边着急忙慌地说道:“给爷拿干净的衣服来,还有热水、姜汤!”
宫女从没见过这玩世不恭、云淡风轻的主如此焦虑过,都低着头忙得足不点地。
肖承祚看见玄明宫里的一片乱象,忽然抬头看了看那描龙画凤的藻井,心中感叹:
“朕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从前那冉玉真生衍礼的时候都雷打不动,现在怎么一提蔺出尘就着急呢?”
这皇帝看得脖子都酸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宽慰自己:反正就对他一个人这样,是好是歹也容不得别人去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看的人好少我真慌QAQ
☆、冯子算面圣
第二天清晨,各家埋伏在宫里的眼线就把漆夜和王柔的事通报了出去。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肖承祚颜面扫地。京城还有好事者将这事写了话本,日日夜夜的演。上至高官,下至平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什么的都有——有赞扬漆夜和王柔真情可鉴的;也有贬斥他们目无纲纪的;更多的,则是说当今圣上威严不足,难以服众。
不过这些,也都只是私下说说,任何一句拿到台面上就够杀头掉脑袋的了。
于是朝廷上,文武百官也都装作不知情,好隔岸观火。可漆家和王家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降级贬谪,迁离京城是少不了的。
放下这些都不提,冯策在府上听闻此事也是一阵唏嘘。
“没想到漆家的人行事这样鲁莽,枉费了我一番栽培……”他呷一口茶,转念想到,“这钟秀宫当真邪门得很,一年前赔进个宁馨,今天又斩了一个王柔。”
“老爷,这王柔没死……”
“没死,那漆夜呢?”冯策闻言着实一惊,差点将一口茶水给了地面。
“说是逐出宫外,永不录用——可好歹也没死。”
冯策皱紧了眉头,这往后不知道如何,那往前私逃出宫是绝没一个活理的,“是皇帝放走的?”
“没。”那名亲信贴近了冯策的耳朵悄声说,“听说是有人在紫金台上跪了一个时辰,陛下心疼不过,就放了。”
“荒唐!”冯策冷笑,心说这肖承祚是越发没谱了,“冉玉真去求的?”
“不是。听说,听说……”那人支支吾吾。
冯策不耐烦,“听说什么?”
“听说是个男人。”
冯策神色一凛,“啪”的放下茶杯,跳起来就走,“备辆轿子,这就面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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