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彦看了眼曹钧的脸色,小声地唤了他一声“将军”。曹钧这时才回过神来,他俯身将兵书拾了起来,不知是冥冥之中的预告还是什么,跃进眼中的那一页兵书恰恰写着千百年来无数谋士将臣警惕己身的两行字——
“狡兔尽,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寻彦退去后,曹钧独自站在窗前远远眺望宫城边角,此时正是夕阳西沉之际,万千艳丽晚霞遍布西方天际,宫城檐角的金碧琉璃映着天边异色,仿佛熊熊火焰燃烧一般。此时情形,像极了南域侯府的那场喜宴,那日同样是晚霞辉映气象万千,只是两者一是金贵殿下与侯府千金的喜庆,另一个则是两个微不足道的侍卫的死讯……
曹钧缓缓闭上了眼。
……天子声称元朗与元逸乃是巡防宫城时被宸妃余党下手所杀,为此还大发雷霆,本想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但身怀龙嗣的皇后娘娘以“为子孙祈福”为由,劝住了天子的杀戒,这才只命各部严加查看。刑部、兵部与京兆尹府慑于天威震怒,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一连数日京城内外戒备森严。
寻彦回府后,曹钧又得知了“天子为安亡魂亲设灵堂焚香祭奠”之事,他似乎是想苦笑,可是不知怎么就连这么简单的举止都做不出来。曹钧独自坐在书房窗边,依旧目送夕阳西下,眼中晚霞流转,心中不知怎么忽然浮现一句话:
“自己又能安安稳稳看几日晚霞呢?”
曹钧闭上眼,多年前京城邂逅的那个粉雕玉砌的孩童与多年后仓促逃出京畿的叶昭,种种模样再度闪现。不会的,殿下在雪空关是何等爱民如子,又是何等的关切自己,元朗与元逸说不定真的是被宸妃余党刺杀致死,说不定叶昭殿下真的是冤枉的……
可是每每念及于此,都会有一个异常残忍而冰冷的声音说道:“不!他从成亲之日就已经被皇权所蛊惑,如今的他连自小陪伴长大、如兄弟手足一般的元朗元逸都杀,更何况是你!”
曹钧猛地睁开眼,浑身冷汗涔涔,此时天边残阳渐渐消退,无边无际的黑暗席卷笼罩,就连他的心中也渐渐蒙上一层阴霾。
那晚不知为何,曹钧久久未能成眠,窗外皎洁月色如轻纱一般斜投入户,莹莹光亮如贴身锦囊中的玉鳞般温润剔透。曹钧睁着眼睛望了许久的月色,终于还是披着外衣起了身,此时夜风送来远处几声鸟鸣,愈发显得深夜幽静凄清,他在这清冷月夜中站了片刻,不知怎么,心中忽然生出舞剑的念头。
习武多年剑不离身,曹钧拔剑出鞘,在这千里之遥的京畿府邸内舞起剑来。他的剑招迅猛刚烈,多年苦守边塞刀头舔血,即便是随意挥舞,也仿佛铺面扬来战场杀伐与金戈铁马。冷刃幽光浮闪,冰月银辉斑驳,曹钧的剑招越来越快,到了最终,庭中草木尽皆匍匐,几乎被这锋锐剑芒绞得粉碎。
终于,他长剑脱手飞出,斜插至院内一角的矮石之上。宝剑锋利,几乎毫无阻隔地没入石内,只有一道轻轻声响回荡开来。曹钧喘着气停了下来,抬头抹去额间薄汗,仿佛察觉到这些时日武艺并未有所后退,嘴角也扬起一个弧度。
他抬头望了眼散出无尽银辉的冷月,然后转身回房。待他离去多时之后,一点几近月色的白光绕过没入石中的宝剑,轻轻泛起几丝涟漪,然后消失不见。
或许是舞剑过后内心情绪得到了发泄,曹钧没花多少功夫便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香甜,甚至还做了个梦。梦中他如同旁人一般,亲眼望着中了春情蛊毒的“自己”与龙霄在帐中缠绵,他甚至能望见龙霄颤抖的睫毛,以及“自己”大开大合肆意操干时死死扣住龙霄肩头的手掌。
他喘着气清醒过来,胯间一塌糊涂。
曹钧苦笑两声,起身换了干净衣服,恰巧另一侧窗子朝霞涌现,橙金色暖阳抹过他的脸颊,如同梦中之人的手掌轻轻抚过。
曹钧没来由地怔住了,然后忽然心头重重跳了几下。同一时刻,他的眼皮颤了颤,战场厮杀多年的直觉传来不善之意,仿佛印证他的想法一般,寻彦急切地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将军!将军!快醒醒!咱们府来了好多人……等等!你们不能擅闯……唔!”
寻彦的话说到最后便模糊不清,仿佛有人堵住了他的嘴一般,曹钧心头狂跳,却镇定地穿戴整齐,然后推开房门。
霎时间,三位公公与数队禁军将士虎视眈眈地望了过来。
“曹钧,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以巫蛊之术谋害皇后娘娘腹中的龙嗣!”
曹钧缓缓走出房门,来到众人面前:“什么巫蛊之术?什么谋害龙嗣?”
领头的大太监冷声道:“少装模作样!我们都已经在你府内搜查到了写着皇后娘娘生辰八字的草人,你还敢装作不知情?!多日前皇后娘娘便已身体不适,宫中御医试了个遍却遍无良策,原来竟是你在背后行使这阴险卑劣之举!”
曹钧怔了怔,然后道:“我没做过这些事。”
大太监连连冷笑:“你当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临死不开口了!国舅爷,您还等什么?”
曹钧抬头望去,却见禁军将士纷纷让开一条路,庆阳侯缓步走到面前,然后目光矍铄地盯住了他。曹钧目光澄澈毫不避让,半晌之后,庆阳侯避开了他的眼睛。
“您也相信是我做的?”
庆阳侯闭了闭眼:“我不知道,可是确有你府中的奴才前去刑部,主告你暗中行巫蛊之术谋害皇后娘娘。而方才,禁军也的确从你府中搜出了写着八字、扎着银针的草人。”
曹钧惨笑道:“若要栽赃,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可我曹钧行事磊落,我敢对天起誓此事并非我为!”
庆阳侯缓缓睁开眼:“若你是清白的,自然性命无虞,只是眼下情形,少不得要请你这位将军去牢中呆上几天。”他看了看曹钧,又道“曹将军,请你谅解,莫要为难老夫。”
禁军纷纷上前,作势要将曹钧擒下,曹钧目光一闪,正要有所行动之时,那位领头的大太监忽然冷笑一声捧出了圣旨。
曹钧彻底怔住了。
圣旨不长,然后短短几言却字字诛心,曹钧几乎站立不稳。
什么叫“狼子野心,行阴毒之举”?!
什么叫“若是拒捕,可当场击杀”?!
曹钧根本不信这道圣旨,他千里奔袭援救逃亡的叶昭,不惜违抗叶丹宸妃之命公然效忠于叶昭,而后服侍左右随殿下前往南域借兵,又一路奋战杀回京城。即便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听到了宸妃所谓的身世内情,但曹钧相信,叶昭绝不会将刀剑对准忠心耿耿的自己。
宣旨太监露出一丝冷笑:“将军,束手就擒吧!”
禁军层层涌来,将他围在中间,曹钧心神震荡,却仍然死守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坚持。
他喃喃道:“殿下……陛下怎么会下令杀我?”
☆、后会有期
直到被押入牢中,曹钧都没能参透这个问题。
不远处的狱卒巡逻换班,几个得了空闲的人便三三两两坐下喝酒,时不时还朝曹钧指上一指:“瞧见了没,那位,可是年纪轻轻便上了边塞战场抗击戎狄的少年英豪,还未弱冠便被先帝封为镇关将军,再看看如今这副身陷囹圄的落魄模样,谁敢相信大将军居然还有这么一天?”
旁人饮了口酒,嗤笑道:“有什么相信不相信的,咱们这天牢什么人关不得?将军?将军又有个屁用!”
另一人贼眉鼠眼看了曹钧一会儿,转过脸与同僚挤眉弄眼道:“我听说那位大将军还跟一个男人纠缠不清,那二人在军营之中翻雨覆云,那男人还因为一时爽快而现出原形,最后不知是被杀了还是被赶走了。”
这一番言语顿时引得周围狱卒引论纷纷,最先开口那人诧异说道:“真的假的?跟一个妖怪做那档子事?!”
“当然是真的了!我堂兄就在军营当差,据说那天两个人的欢爱叫声传遍了整个军营,一大清早陛下就带着诸部将领前去训斥,谁想到正好撞上蛇妖现身。前一阵子京城内外都传遍了,说是他被妖怪勾引得气血两虚、神志不清,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他才胆大包天前去谋害皇嗣。”
周围又是阵阵嘘声与讥讽,一派风言风语中,到底还有人顾忌着曹钧的身份,说道:“咱们这么编排他不好吧,他毕竟还是个将军,万一事后查明与谋害皇嗣一案无关,等他出了天牢哥几位哪个能讨得了好?”
“别担心这个。”有人挥了挥手示意无妨,“我早就跟领头的公公打听过了,这逆犯曹钧行巫蛊之术谋害皇嗣证据确凿,只再等上几日刑部结了案,便可直接问斩。”
曹钧一直忍耐无声,任由他们闲言碎语几番侮辱也不予理睬,直到听了这话,他才猛地握紧手掌,出声道:“不是说要查清真相吗?为什么这么快就要定案?!”
数位狱卒停住话头,齐刷刷望了过来,然后大笑道:“人证物证俱在,还查什么查?曹将军……啊不,逆犯曹钧,你犯下这种滔天大罪还妄图蒙混过关、无罪释放吗?”
“我没有!”曹钧死死盯住面前众人,“我没有做过这些事!我是冤枉的!”
狱卒只当他满口放屁,嗤笑一声道:“这话,您还是留着跟阎王爷说吧。”
一连数日,曹钧都没有收到半丝消息,每日用过早晚水饭便只能带着刑牢监房内静待时间流逝。那些狱卒换过班后便会聚在一处喝酒吹嘘,时不时又将添油加醋的事情抖落出来,曹钧忍了又忍,只攥得拳头青筋暴起才勉强忍住心中怒意。
又过了几日,仿佛有人终于记起了他一般,来了几个身份尊贵的大人物。为首之人正是如今的国舅爷、曾经的南域霸主庆阳侯,他挥了挥手,一旁低头静候的狱卒便恭恭敬敬地离开。
庆阳侯面色沉稳不辨息怒,只静静望着他,两旁将士打开牢门,将狼狈的曹钧押至刑房。一上来便是火辣辣的鞭刑,刑具结实又绞着铜铁,一鞭下去便是血印,只抽得他遍体鳞伤血迹斑斑。曹钧到底是个北方硬汉子,受刑期间竟连一句惨叫都未曾有过,甚至还朝庆阳侯笑了一笑:
“庆阳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庆阳侯并不答话,两旁行刑之人再度扬鞭,便打便叱问道:“说!你是不是叶丹同党!”
曹钧只当自己听错了,“什么?”
鞭子如雨般甩了下来,有几处旧伤再度被鞭尾抽开血肉,猛烈的痛楚顿时让他爆出了满脸的青筋。行刑之人又加大了力道,问道:“我问你是不是叶丹同党?!”
曹钧像是明白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刑罚的根本缘由,他朝庆阳侯望去,然后道:“侯爷,这就是你今天要来的目的,对吗?”
庆阳侯闭了闭眼:“我也没办法,当初在南域时既然决定赌上一把,我便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似乎叹了口气,“曹将军,看在我们曾经共同作战杀敌的往日情面上,我劝你还是乖乖认了吧,至少行刑前……”
“行刑?”曹钧骤然打断了他的话,几丝苦笑爬上嘴角,“也就是说我苦苦等待的沉冤昭雪,终究还是来不了了?”
庆阳侯并不答话,他沉默许久,方才开口道:“你认罪吧。”
曹钧顿时哈哈大笑,浑身伤处火辣生疼,却拦不住他愈发悲戚的笑声。终于,他止住了笑,然后抬头望着庆阳侯一字一顿道:“我——不——认——!”
庆阳侯再次叹了口气,随即向刑房外走去:“动手!”
曹钧整个人浑浑噩噩,只觉得四肢再无任何感觉,浑身轻飘,他仿佛再次来到了多年前的皇宫内城,见到了那个风雕玉琢的俊秀孩童,只是这一次不知为何,那人的脸由始至终都看不清楚。不多时,他又像是回到了雪空关,副将与众将笑着向他寒暄,他一一经过身边最终来到寂静院落门前。
轻轻推开门,白衣如雪的龙霄停下斟茶的手,朝他甜甜一笑,唤道:“将军……”
“将军……将军……将军!”
那声音层层回荡,到了后来就变得急切起来,曹钧面前景色骤然一片浑浊,只有那个浑身散发微微光亮的年轻人依旧清晰……终于,他猛地喘了口气,清醒过来。
一位狱卒见他苏醒,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等曹钧开口便倒了碗茶水过来:“将军伤势太重又受了风寒,先喝口水定一定神。”曹钧这一苏醒,浑身上下所有刑罚的痛楚与喉咙的干涩便全部涌了过来,他勉强吞了几口,便喘了起来。
“你……”
“将军先别说话,好好休息。”狱卒服侍他睡好,起身锁了牢门然后去吩咐旁人抓药,看他身份似乎是个头目,前几日喝酒闲聊的几人纷纷噤若寒蝉站在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等了片刻才有人偷偷说上一句:“齐大人怎么这般看重那个逆犯?”
半晌之后,有人端着药碗送了过来,那位姓齐的大人又亲自服侍曹钧用药。
曹钧身上伤处时不时抽疼一下,他皱了皱眉,却连一句吃痛声都没说。齐大人等他用完了药,这才放心说道:“将军用完药再睡上一会儿,若是明日还有所不适,尽管差遣外面这群兔崽子去买药。”
“谢谢……”曹钧低声道。
他心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的道理,只是此时此刻,除了能说上一句感谢,便再无任何回报的法子。
齐大人笑了笑道:“将军客气了,六年前寒云被派去雪空关驻守时,遭遇戎狄突袭,是您挥剑救了寒云一命。您或许不记得了,可这份救命之恩我却始终铭记于心,时至今日未敢忘却。”曹钧原本还有些困意,听了这话忍不住睁开眼仔细看他,虽然觉得有些眼熟,但却记不清当年之事了。
齐寒云道:“将军救过的人多了去了,哪能一个个都记住?不过,我能救活将军也纯属侥幸,当时将军被拖出刑房时已经奄奄一息,多亏了您的那枚鳞片护住心口,不然我就是交托完差事飞来救人也来不及。”
他朝外面挥了挥手,那群狱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乖乖地撤走了。
齐寒云继续道:“我救将军虽然多半是为报当年救命之恩,可也有一些别的原因,算了……将军还是先睡上一觉吧,等将军醒后我再继续。”
曹钧反正已经睡意消散,便道:“无妨,你说吧。”
“既如此,那就再打扰将军片刻。”他做了呼吸,然后道,“我自幼父母双亡,亲人只有一位身在营中的表叔,是他与婶娘抚养我长大承认。陛下铲除宸妃叶丹……那群逆犯之日,我表叔奉命前去后宫擒敌,只是当晚他回来时便脸色异常,神情举止也与往日不同,我与婶娘几番询问可却只得了一个‘你们最好不知道’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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