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那人站起,取来地上的剑,打横,垂直,目光温柔地扫过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东西,然后撇去所有的情绪,集了集力,舞了起来。 这是支怪异的舞蹈,不循规蹈矩,却也和谐。长长的发丝飞扬,细细的脚踝翩翩如蝶,灵动得异数,像是挂着个铃铛,非曲却悦耳。下身破布缕缕,似乎也缘愁似个长了,幻化做五颜六色的亮眼的绮罗和轻纱,携着美妙轻盈起舞。 那双眼,灼灼生辉,一缕月明,一缕阳溢。温柔得滴血,被一抹刚强拥护着。 这双眼,这双眼,竟然和她,和她那么相象,江昆把重叠的又分开,可是分开的又重叠在一起。不可能,不可能,江昆喃喃地后退着,他是男人,怎么可能...... 终于,那人停了下来,身体一晃,一缕红色从大腿蜿蜒而下,忙用剑支着地。偏头,灯火阑珊地一笑:"江昆,这支舞是不是觉得很熟悉?告诉你吧,这是‘毒手'的拿手剑招,叫做‘揉天下',怎么样,比起以前,走调还算走得不太离谱吧?" 说完,剑‘砰'地落在地上,睁着眼就倒了下去。江昆仍站在那里,失了神。好半天,才清醒,几步走过去,将人拦腰抱起,输入生生内力。思思会是张齐?思思又怎么会等同于他?江昆脑里乱成一片狼籍。他从来没有等到过她,连手也没摸过,只是揽过腰,仅此而已,因为那个人对自己来说,绝无仅有的重。是他心中最纯净的一偶,不能玷污,即使以爱。可正是他的矜持,酿成了此刻的疑团。让人无法确定。 也许这世界没有什么不可能,死人可以变成活人,男人可以变成女人。江昆心存的侥幸和压抑过久的柔情,心中深藏的那份倦,被夭折的那份痴,让他对眼前的也许的事实欲拒还迎。 事实美好,也丑恶。易割舍,难取舍。 易容,变声,改装,没有张齐不能做到的。连天理都可以不顾,一个小小的江昆又有什么不能隐瞒的?他到底该怎么办?一个浪子面对选择,只能一筹莫展。 这时,怀里有了丁点动静,江昆敏感地低头望去,果然那人已经幽幽转醒,眼睛张开一条缝。 心里突然就绞痛。江昆已到了沉默的颠峰,一双手没由地将怀里的男人轻轻收紧。 那人回应他的,是浅浅的战栗。江昆心头忽地一虚,不敢再用力。他怕他身体受不了,心里更受不了。毕竟这算个什么事? 就在江昆感到不安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轻烟一般升起:"昆,你可不可以吻我?" 这个吻持续了多久,江昆不知道。拽着一颗动荡的心,他把嘴唇和他的印在一起。热情一触即发,熊熊燃烧。慢慢变小,跳动着几簇火苗,火苗熄灭了,一股暖意还在。但也逐渐在冷却,消散,凉成一块冷碳。直至冰冻三尺。 不是情到浓时自转薄。而是欺骗。江昆仍是在吻,已经停不下来,因为那根袭击他穴道的手指。 末回 张齐一脚踢开他,看着他眼里含着泪,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凭良心说话,江昆,我真的伤了你的心吗?" 见那人看着自己不说话,又笑了起来,不过这次笑里掺了些鄙夷:"你别装了,我们的心谁都没有被谁伤,狼心狗肺,哪个的都是铁打的,是几句话几滴泪一回发肤之亲就能穿透的吗?" 然后一下子从地上跃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没事似的,"江昆,天下第二就让你那么不甘心吗?"从嘴里吐出个药丸,又剔了剔牙齿,"我第一不是我的错,谁叫我天资卓越,武功超群呢?你废了我的武功,也该收手了,哪知你贪得无厌,得寸进尺,还想要老夫的命。" 半晌,只听江昆冷冷一笑:"是,是我太贪,你怪我对你下手,夺你王位,但我问你,你既然有信心把这江湖第一把交椅坐得稳,为什么要杀了天下第三,第四,第五?连第十的踪影寺主持都没有逃脱,被你拿下,我这个和你最近的,又怎么免得了一死?" 张齐:"人老江湖不老。这些人排行榜坐了这么久,也该让位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们不但不让,还反噬那些栋梁。成天惹事生非,你来我往,这江湖都被他们搞成什么样子了?再说杀掉他们也又不是埋没他们,临死之前我都让他们讲了平生,然后把各自的故事记下来,好让他们名留青史,不管是真是假,是进还是退,独乐乐了也众乐乐了,还有谁不值的?不过这么多人,只有阁下最会讲故事,我一时兴起,就多玩了一盏茶。你是最后一根针,拔去的时候当然要玩得过分,张齐差点就乐不知蜀呢。" 听了这番话,江昆仰脸苦笑:"那为什么要把我留在最后再杀?不是一向先除掉威胁最大的吗?" 张齐笑了,笑里说不出的轻佻和嘲讽:"我是不是听错了?阁下的话似乎还抱有幻想。看那人身体一僵,脸一青,暴毙模样,笑得更是放荡,"先远后近,习惯罢了。" 江昆全身清一色地灰白:"我最后问一句......思思到底是不是你......" 那人嘴巴突然闭住,鳃一鼓一鼓,突然扑哧,哈哈大笑起来:"我以为你要做鬼雄呢,结果还是想做个没出息的风流鬼,告诉你吧,我当然是思思,在杀了思思之后。" "畜生!你畜生!"江昆突然发狂般大吼起来,身体猛烈地痉挛,瞪着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疯狂地重复着畜生这两个字,直到喉咙都吼破,流出血来,仍然用嘶哑的嗓子尖叫不止。 "归去来兮之,归时不见归,我已经给了你隐退江湖的机会,是你,没有用心,也没有留心。又能怪谁?"那人优雅一转身,像个手拿扇子的翩翩贵公子,慢幽幽地跺到江昆身旁,弯下腰:"我唱了一大段,故意破绽百出,就是等你出手。在下已经沉溺在自己演的戏中,不能自拔,如果不依靠外力,又怎么突破幻觉呢?"取下手上的镯子,放入他的怀里,"这东西,就留着,和你一起共赴黄泉吧。" 手钻进去,却迟迟没有拿出来,张齐的表情变得怪异,突然抽出手,指头上夹着个香囊。 这是什么东西?纳闷中,打开来看,从里面掏出个折叠的纸,从外面可以看见里面的墨印。好生熟悉,抖开一看,大吃一惊。 记得很多年前,至于具体几年,张齐已经不记得。那时自己还是天下第五,虽然比他强的人屈指可数,但他依然不服气。榜首的‘七公子'向来隐讳如深,排名第二的‘花折泪'神出鬼没,老四‘破阵子'闭关中,所以挑战书就送到了第三的‘逍遥君'江昆手上。那时候张齐的武功虽突飞猛进,但要击破比自己还火旺的名声似乎也没那么轻松。每个高手都有自己高的道理。但他又不想停滞不前,毕竟已经不再年轻,没有多少岁月可以蹉跎。于是妄下野心。筹码已经开出,赌注不能不下。 但他必须胜,要胜首先要知彼,于是对那个人展开调查。查到一个叫思思的青楼女子,与其素有来往。再一深入,竟让人心花怒放,这两人竟然是一对生死相许的情侣。 本来正愁找不到东西威胁那个女人,却柳暗花明,那女子并非一无所有,她有一个弟弟,归依佛门,在踪影寺中。天助我也,思思爱自己的亲人果然比爱那个浪子更胜一愁,答应在不伤江昆的前提之下助他一臂之力。于是他教女子在他们每次见面的时候,在酒里下一种药,那种药叫‘迷梦',可迷乱人的神志,让人实话实说。他要她套出江昆的一击必杀,好为他所用。 整整三年,张齐终于把窃得的招数练得入火纯青,并加入自己的想法于其中,把它打造得出神入化,玄机重重。如他所愿,在约定之时,泰山顶上,一举打败了他。而同时,江湖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六大派受魔教怂恿,联手将‘七公子'击落天山山崖,尸骨无存。而‘破阵子'走火入魔,自杀在山洞中,‘花折泪'不知为何,再也没有出现过。顺理成章地,张齐接下第一的名头,而手下败将其二屈之。 一举成名后,便剩杀人灭口。思思和她弟弟所在的踪影寺被自己结果,尘归尘,土归土。 人高坐云端,固然惬意,但高处不胜寒,除了源源不断的挑战者踏破门槛,便没有其他的风景,除了血这一种颜色,就没有另外的色泽让自己大开眼界。他差点就要变成色盲了。于想到思思,那个卑贱却丰富的身份。便扮成那个人,和依然准时和自己约会的江昆,谈天道地,美酒夜光杯。那个男人还被蒙在鼓里,一味地给予他呵护,在他面前惆怅,作诗。久而久之,便也放不下这有趣得可笑的玩具。 后来,终是厌了,找了个方法消失。一个拙劣的借口,却被那人当作煞有介事,真是让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回顾结束,张齐把目光调到那个人的身上,那英俊挺拔的五官已经被痛成了灰。眼神也不再咄咄逼人,浊成一片。在他挨过去时,听那人喉咙挤出一声:"张齐,你......你会后悔。" 如果是自己的话,定会说,张齐,你不得好死。毕竟这么恨,不依不饶的恨,不能了结的恨,只有恨到死的恨...... 而那个女人,最应该诅咒自己,却也和张昆同样,只说了声,你会后悔。似乎后悔比千刀万剐更胜,比上刀山,下油锅还要泼辣,比凌迟还要倔,比不得超生更不得超生。 张齐揣揣的又沉入记忆。 昨天,你和他说了什么,笑得那么欢? 思思:你想知道?那我说我们在谈论一笔宝藏,你信吗? 天下第一惟我独尊,你少在那里从中作梗。你可知道今天我来干什么的吗? 思思:知道。你来杀我。 哼,不错。告诉我昨天你到底和他说过什么,我就饶你一命。 思思:搞不懂,你非要问这个做什么?你以为我们在密谋什么?哈,笑话,你江湖区区,又不是皇帝,用得着这么深思熟虑,杞人忧天么? 不见棺材不掉泪。看来今天你是必死无疑了! 思思:哈哈,你以为我会怕你?你杀了我,你想知道我们说过什么,我们平时都说什么,恐怕你永远也别想知道了,我也不会透露半分。你杀了我吧。张齐,你会后悔,你会后悔! 哈哈,天下第一......好个第一啊...... 在女人的狂笑中,张齐提起了剑,剑花一挽,对着地上的人道,声音浮浮沉沉:"我张齐一生,自抬自举自卑自贱,自吹自擂自残自毁。不管是坐拥一切,还是一无所有,心里始终是空。"把剑锋搁在那人的胸口,"如今能和我对上一招的人,都已经成我刀下亡魂。我留在江湖上,有什么意思呢,江昆,杀了你之后,我便也不在了......"看着对方的眼神有了变化,放大的瞳孔,密密麻麻的缝,竟有些损伤。叹息间轻轻笑道:"人生是什么呢,一场悲剧罢了。" 锋在胸口,却一剑封喉。 男人脖子上的一条缝,蠕动了几秒,突然鲜血喷涌。 他的嘴张了张,又合了合,似乎要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只是那双眼,半睁地盯着张齐,流光溢彩,只是一瞬间,剩下的便是被涣散的瞳孔五马分尸的柔。 柔得那么深,拉扯出些灵魂,灵魂随风。 张齐丢了剑,手抚上男人沾满鲜血的脸,帮他合上了那双眼。那双眼离闭合,只差一点,让他感觉自己的动作有多此一举的嫌疑。 土下多虫尸,尸下多亡魂,魂下多地狱,狱下多新生。 又是一年。 春满楼。 精致的牢笼里飞满莺莺燕燕。有的卖笑不卖身,有点卖身亦卖笑。卖弄歌喉那是不约而同。 一个身穿藏青布衣,手持扇子,发高高束起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拿着酒杯往嘴里送。两只眼满是估量,打量着在面前骚首弄姿的艳衣红唇。 "公子看奴家舞得如何啊?"春满楼人人垂涎三尺唾弃五回的花魁,一个扭腰,斜躺在男人身上,眉眼一飞,娇滴滴地问。 "不错。落鱼沉雁,闭花羞月。"男人一字一板眼地回答。 那女子用花绣遮住半张容颜,呵呵一笑,风情万种:"公子故意把几个字说反,不知是褒还是贬?" 女子俏皮巧妙的一问,钩起男子的笑那么一点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在下可是一点都不敢造次啊。" 那人眼睛一翘,突然身体一转,带过清香阵阵,男人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扇子已在女子手中。那人怕他来抢,躲得远远的,才拿起扇子翻来覆去地瞟,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笑的,把嘴一捂:"挑战书:泰山顶,子时,不见不散。天下第一。"故意学着男人强硬的腔调念出来,忽地扑哧一笑,声音又变得娇脆欲滴,梨花带雨,"我还以为是什么朗朗上口的好诗词呢,竟然是一篇挑战书,一股汗臭味!"(PS:扇子就是张纸做的) 男人坐在那里,不再喝酒,盯着女子的一举一动,冷冷地:"拿来。" 男人的语气透着一股霸道,更显赫的是冷,让女子一楞,可她是个擅长察言观色的人,心思一转,笑一堆起来,美一层胜一层,袖子一挥,便把这尴尬的场面挥成了风花雪月,然后像蛇一样骚劲十足地扭过来:"看不出公子竟然是这般风趣的人,不枉小梅一夜托付一夜,达到终生。" 这席话说得真诚又暧昧,足以瓦解即将发生的忘恩和负义。 把扇子奉还的时候,突然指着一个角落,嗔来嗔去:"你瞧这个‘天下',怎么被糊了去。"又幽幽地,"公子得到这天下第一了吗,与其天下称首,不如心中唯一。" 小梅说:"公子贵姓,是否姓张?" 刚说完,脖子上就多了一只手,那人赶忙打哈哈,掏出手帕,往空气里一擦:"嗨,张大侠,别紧张啊,你可记得多年前的花魁思思,小女本是她的贴身奴婢,你杀我,除了脏手,可没有任何好处。"感觉那手明显地一松,小梅笑着,不动声色地脱离魔爪,摸了摸脖子,再扭动几下,才继续说,"小女本来就是低贱之辈,要不是思思姐被人赎了去,这花魁之首可不会轮到我,我可能是一辈子做下人的命。本来我也想随她而去,可她不许,非要把我推进火坑里去。要不是她临走之前,留下了一大笔钱,是我如今身价的好几倍,我才不会替她守在这里。"一个白眼翻了一半,嘴一撇,"记得她只陪几个客人,其中一个当为心仪。是个姓江的。"看见张齐五官一紧,笑盈盈地打了个‘讨厌'的手势,"你和思思不是故人吗,据说那人每次来,都朝她打听你的消息,让她很不耐烦。后来,他一来,姐姐就喝醉,在我面前胡乱地摔东西,嘴里反复叫着‘好个天下第一,好个第一!'。未必就是说的阁下么?"一双眼骨碌碌地在张齐身上直打转。 "后来,姐姐醒了,我问她什么第一啊。你和江大哥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老吵架?然后她告诉我,那人虽然爱她,但她始终不是第一。而他心中的第一和天下的第一是重合的。然后她又笑着说:‘不过他昨天已经答应我,从此只爱我一个。虽然,虽然是谎言'。" 张齐的脸一直沉在阴影里面,他很慢很慢地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女子却欢快地回答着:"当然知道。姐姐还对我说,要把这席话原原本本告诉一个叫张齐的。在她和江大哥彻底离开之后。原来我不知道,彻底离开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懂了。"小梅凑进他,神神秘秘地说:"就是死!" 当张齐抬起手想一击毙了她时,那人竟先他一步,口吐鲜血而亡。 张齐木呐地转过头,看着自己落空的手,表情怪得很,眼珠不停地发抖,两只手也跟着抖起来,握成拳来镇,却抖得更凶,然后全身都动了起来,可以听见骨头碰撞的响声。 过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再是安静,宁静,然后,毫无声息。 七条血丝,像竹叶青一样,从他的七窍蔓延出来,静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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