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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疼吗?” 小意轻轻抬起东方的下巴。 很疼。 烧红的铁条按在脊背上,沿着一块一块突出来的脊椎骨,烙了整整一排下去。浸在盐水中的牛皮带鞭打在肌肤上,撕开一条一条口子,血流下来,在地上汇聚成一小个一小个池塘。 然而身体表面的痛苦却远远比不上身体内部传来的痛苦。 手腕被牛筋勒得好紧,然后身体对刑求的自然反应令得牛筋深入皮肉,终于激发了三个月前亲手种入自己手腕的毒蛊—— 三个月前,服部千军将五百支火枪交到东方不败手中。东方不败却一时难以给付出约定的金钱。于是按照苗人的方法,东方不败将毒蛊种入自己右腕。 “此蛊名合欢,雌雄乃是一对。现今雌蛊在我体内,若无雄蛊,则终生难以取出。”他将雄蛊交予服部。“请妥帖保存,半年之内,我必付清余款。” 小小毒蛊,对东方来说,只是微不足道之事。稍运内力,便可令得雌蛊在体内乖乖安眠,并无任何障碍——现今内力已失的情况,却不在他的计算之内。 雌蛊失伴,又遭挤迫,正顺着经脉朝内爬去。 同这种感受相比,赤水派的刑求,不过是小儿游戏。 然而,身体表面与经脉深处的双重痛苦加起来,也比不上东方不败心内的痛。 “你以为那辆马车上的人可以逃得过么?”夜地里,庞达绑起他之前忽然神秘地笑了。“前面就是赤水桥了,掌门早已飞鸽传令将桥中间截断,好阻你们的去路。夜黑风高,那马车又奔得如此急,除了掉入河中万无他理——还不如你呢,好歹能苟活些时日。要知道,那桥可有几十丈高,又逢上涨潮……” 雪千寻和长谷川华能及时发现桥断么? 能控得住奔马么? 夜月黯淡,几无星光。 流水溅溅,波涛诡急。 很疼。 真的很疼。 失败到快要崩溃的疼。 东方慢慢抬头,张开眼睛。 “真的很疼吗?”小意看着他苍白的脸。 东方咬住血迹斑斑的下唇。牙很白,白得森冷。 他终于点头。“很疼……很冷。” 冷是因为失血吧。他仿佛看见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无望的绝望,走向死。 “疼?冷?”小意温柔地笑了,像是伸手要去搂他。 东方惨呼了一声。 小意搂住他,却将长长的指甲狠狠抠进了他身上半凝的伤口。 “你是日月魔教的人吧?”小意的声音颤抖。“疼也是活该,活该知道吗?” 他诅咒时候的声音,也带着难以更改的扭捏娇柔,却透出更深更无奈的怒与伤痛。 东方没有动,甚至一分退让闪避也没有。 指甲在伤口中深深嵌入的感觉,让他觉得清醒。 “你家人死时,我还未入神教。”他哑着嗓子。“冤有头,债有主,当年下令在毕节屠村的,是任我行。” “那有什么区别?总之都是你们魔教的人!”小意大声喊,松开东方的身体,拿起皮鞭就开始猛抽一气。 等他终于停顿下来,东方才抬起眼睛,看他。 “——我是苗人。我的父母是被汉人所杀。你是汉人,我却并未想过将帐算在你的头上。”他很疲倦,强自支撑着精神说话。 和痛苦对抗,所带来的疲倦比痛苦本身,更能损伤一个人的生命力。 “这……”小意愣了一愣。“这算什么道理?”听起来乱七八糟,却令人没办法驳回去。“就算我家人的血债与你无关,难道,难道你就不曾杀过人,放过火,做过坏事?” 东方提起精神朝他笑笑。 “我杀过的人,可能比你接过的客还多。但我从来不杀三种人——比剑矮的小孩,不会武功的妇人,以及向我求饶的普通人。” 小意愣住了。 如果算上这三条,他的家人,一个也不会死。 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谁会不求饶,不乞命?江湖是江湖,人间是人间。 体内蛊毒再一次冲来。 东方闭上眼睛。 再没有气力去对抗了。 只是放心不下那两个莽撞的丫头。 只是还眷恋心中那个遥远的志向。 只是害怕诗诗她们,会哭。 “你怎么了?醒一醒,醒一醒!”小意急拍东方的面颊。 东方沉沉似要睡去。 “小方——”小意吻上东方的嘴唇,好不容易弄开了他的牙齿,将一口烈酒度了过去。 暖流入口,东方一震,终于从睡意中挣脱。 “我救你出去。”小意附在他的耳边,狠狠,但是轻轻地说。 天知道,他下了多大的决心。 18
然而这决心在东方面前不值一提。 “不……”他在半昏迷的状态中清清楚楚地拒绝。“不要牵……扯进来……” “听我说。”小意抱住他,用紧贴在一起的面颊遮挡口唇的私语。“我认识你们教里的童百熊……他找过我,要我去诱惑祝老爷。我表面答应,却因为痛恨魔教,所以偷偷向祝老爷告了密……祝老爷信我的。” “……” “你再多支持一下,今夜我偷了钥匙就来救你。”小意捧起他的脸。 “……为什么?”东方轻轻地问。 “我喜欢你。”小意直视他黑漆漆的眼睛。“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遇见真正想遇见的人。小时候在一起玩耍,每个人都梦想自己长大以后成为大英雄,去过风起云涌的传奇日子……我知道你是。” “……” “我虽然不知道你的真名叫什么,不过我信你的名字有一日会光彩奕奕,流传后世。”小意站了起来,朝着东方忸怩一笑。 一个相公,也可以有他的梦想和壮志。 人越小的时候,志向就越辉煌,越接近永恒。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屈膝的现实中,存留那份对豪情热血的稚梦。 “我的名字是,东,方,不,败。” 东方忽然抬起头,对着他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 小意剧震。 他已经比他想象中,更接近了传奇。 小意走后,再没有人来。 走马灯一样的刑讯已经持续了一夜一日,想必祝宗南他们亦累个半死,要好好休息一宿吧。 东方在等待。 只要机会未曾断绝,他就不能容许自己睡去。 睡去,可能就醒不来。 这一次的最大教训,是他低估了任我行。 居然将一次精心策划,送他就死的阴谋,当成了任我行的霸道,排挤,嘲讽,和凌辱。 在这个江湖上搏命生存,不能够低估任何一个人。 尤其是,任我行这样的强者。 之前动不动就形之于色的猜疑,频繁的吹毛求疵,侮辱性地斥骂惩罚,一切只是为了要给东方不败一个错觉——任我行老了,任我行开始似一个昏君样暴躁无能,任我行被看得透透,算计得死死。 然后这个错觉延续到这次任务当中,令东方不败几乎自杀式地主动求取了断绝内力的药物。 任我行知道东方必然会这么做。 为了刻意雌伏,为了刻意顺从,为了尽职尽责地完成任务,东方必然会作出这样的事。 一步,一步,不是东方在对付祝宗南,根本是任我行在对付着东方不败。 祝宗南毫无提防,他东方不败又何尝不是? 今夜的星月好过昨晚。 月光从高高的小窗中照进来。 赤水河上的断桥……东方心中一扣。 若是昨夜也有如此明月相照,雪千寻当有更大机会脱险—— 叹。 生死茫茫,本该早相忘于江湖。 “东方——是我。” 柔软如蛇的男子身段悄悄地闪了入来。 明知故犯。又惹下情债。 是男是女,又有什么不同。 手上牛筋被小意费劲地割断。 脚上镣铐打开之时,东方顾不得腕上啮骨痛楚,紧紧按住了震动的铁圈—— “嘘。” 不能发出任何声响。 靠谁都好,这也是东方不败最后的活命机会。 “无碍。”小意安他的心。“祝老爷已经决定明日杀了你。他们眼里你已经和死人无异,外面看守的两人早都喝花酒去了。” 东方不败跪在地上,四肢酸麻一时还无法起身。“与……死人无异?”他低头,闻自己的领口。 幸好,还无死亡的味道。 “你能走么?”小意过来搀扶他。 “能。” 活着一日,便要一日直立行走。 永远不会在地上爬。 他艰难地迈动步子。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小意一手扶着东方,一手去推已被自己开了锁的牢门—— “咦?”还未曾发力,怎么门就自己朝外打开了? 高窗外浓云刹那遮月。 黑沉沉的空洞持续了一个僵硬的片刻。 乌云散去。 小意惊得叫了出来。 牢门之外,一个男人赫然负手站立。 轮廓熟悉。 “是……是……” “是我,当日卖了他的那个客商。”杨莲亭笑嘻嘻地迈进来一步。 “副教主,好久不见。” 东方闭上了眼睛。 早该想到的。杨莲亭怎可能忽然之间销声匿迹。 任我行怎放心让他的人头落在不知名的深山老林。 19
杨莲亭轻轻地走进来。 轻轻地一挥手,就将东方整个人提了起来。 轻轻地一抬腿,将东方踢飞了出去。 东方撞在墙上,又跌了下来。 鲜血从口鼻流出来。 杨莲亭微笑着进前一步。 一脚踏在他血迹斑斑的脊背上。 小意吓得浑身筛糠一般抖着,慢慢蜷坐下来,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杨莲亭再一用力,东方不败的脊柱立刻折断,就此断命。 杨莲亭却没有立即这样做。 他蹲下去,握住了东方不败的手腕。 一股真气逼入他经脉之中,催动合欢蛊急速运行。 失去知觉的东方不败生生痛醒过来。 “临死前,告诉你几件事。”杨莲亭很是怜悯地看着他。 “第一,你同服部千军的交易,教主已经知道了。猜猜是谁出卖的你?” 不是服部本人。也当然不是自己。 东方恨自己的思维。 为何在身体已经崩溃的情况之下,逻辑还清晰到令自己悲狂? 当时在场的,还有两人。 懂得倭语的杨诗诗。 以及负责清点火枪的温情。 两个都是自己的妻妾。 必有一个,出卖了自己。 “第二,雪千寻所驾的马车,已经证实跌落了赤水河中,顺急流而下,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未必说明死亡。 然而此刻东方宁愿雪、华二人已死。 自己一去,她们纵使在黑木崖上,又将如何生存? “第三,”杨莲亭扯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头来看。“凡是爱你帮你的,不管是男是女,都不会有好下场——凡是同教主作对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起身,走向吓傻的小意。 “让他陪你下去吧。”杨莲亭卡住小意的脖子。“我最讨厌相公这种玩意了,非常讨厌。我很希望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相公都长不出屁眼来。” 他劲力一吐,小意连喊也喊不出声,就会力毙当场。 “等……一等。”东方挣扎着,挣扎着支撑起来。 “你竟还有力气出声?”杨莲亭颇为惊奇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的生命力,到底是从哪里而来? “我们谈一谈。”东方不败的面上带血,却在月光下散出妖异的美来。 “谈?你现今还有同我谈什么的立场?” “有——”东方大口喘息了一阵。“帮我。” “你说什么?” “救我。帮我。投——靠我。” “你失心疯了吧?” “你……永远都不能越过任我行……你永远不会是神教的教主……” “呸!老子追随教主,千秋万代!” “你……投靠我……却可以!……” “怎么?”杨莲亭冷笑。“难道你要反过来助我?那还叫我投靠你?该是你乞求我允许你投靠我吧?哈哈哈,东方不败,你莫要痴人说梦了!我杨莲亭不是当什么霸主的料,但凭教主深谋远虑运筹帷幄之下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足矣!” “你……确实不是那块料。但是,但是……帮我!”东方不败喉间的沙哑嗓音有种崩溃的美感。“你永远无法压倒任我行……你却可以压倒我,得到我。若你投靠了我,你会变成那个将日月神教教主压在身下的男人。”他拼尽一口气连续说完,又再吐出一口暗色血来。 杨莲亭愣住了。 “你……你你你……”他竟然开始口吃。“你刚才没有听见么?我最最讨厌相公这种玩意了,你还,你竟然,你怎么会这么说……怎会这样??……” 东方无力再说什么。 然而他的眼神分明在说,我不是相公。 我是,东——方——不——败—— “压倒你?得到你?……疯了……你定是一早就疯了……”杨莲亭仍在不住自语。“我,我我,”他如困兽在牢中走动。“我现在就杀了你!” “杨爷。”逃过一劫的小意忽然开声。 杨莲亭吓了一猛跳。 “杨爷,答应他吧。”小意冷静无比地说。“他可以得到全天下,全天下却无人可以得到他,就算杀了他,也是一样。——只有现在是唯一的机会。” “……什么?” “这是真正得到他的,唯一的机会。……得到东方不败。得到他。” 杨莲亭看着东方不败的手指抓着地上泥土。 他的指节泛出青色。 长而有力的手指。 在月光下照成奇异岩石色彩的皮肤。 沾着一点点的血迹。干燥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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