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将愁耽成醉 在这个城市里,想找个安静的酒吧很容易,但是找到一个安静又便宜的酒吧却很困难。 很少有人知道,在某个快拆迁的弄堂最深处,向左拐,再步行两分钟就有这样的一家酒吧。名叫"夜奔"。 酒吧和那个同名电影没什么关系,跟那个同名的香水更没有什么关系。装修很简单也很平庸:昏暗的灯光,舒缓的音乐,穿西装的调酒师懒懒地趴在吧台上,等着下个客人的光临--他就是这里的老板,没有其他店员。他年纪不大,看上去刚过而立之年,身形清瘦,相貌儒雅,及肩的中发往往是用根橡皮筋箍着,有淡淡的胡茬。在不穿西装的时候,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走出来的文艺青年,又像个落拓的艺术家。 的确不太有客人来。房子是老板父亲留给他的,他一直开着这么间小酒吧。心情好的时候就整天开着,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早点打烊,回到吧台后面隔出的小屋子里,躺下睡觉。 这几天连日淫雨霏霏。话说一阵秋雨一阵凉,大家都懒得出门。平时就已经被冷落的"夜奔"如今更是门可罗雀,几个偶尔回来喝上几杯伪小资一把的客人也不来了,老板倒也不在乎,依旧趴在吧台上,听着他常常放的《一程山水一程歌》,看门外的雨丝连绵成网。 晚上九点三刻。 "大概今天又不会有人来了吧。"他这么想着,在柔和而暗淡的灯光下缓缓起身,准备打烊。 刚走到门口,老板就见到一个年轻消瘦的身影冲进门来,跌跌撞撞地坐到就近的一个座位上,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 "你好,请问......"老板惯性而礼貌地开口。 "给我一杯jack daniel's。" 老板皱了皱眉头,这酒上个月就已经卖完了,他一直都没再去买。 "对不起,杰克丹尼我们店里没有存货了。"他回答,"别的可以吗?" 他想去找酒单给这位不速之客过目。 "那就绝对伏特加,或者琴酒也可以。"还没来得及拿,那人又报了两个名字。 老板的眉毛皱得更厉害了,额头露出浅浅的皱纹。这里基本没人点这些洋酒,他就没备多少,这两样他连买都没买过。 "真的很抱歉,我们......" 那人抬起头来,老板一惊,愣了一下。 一张很精致的脸。 能用精致来形容面容本来就不多,更何况眼前的人是个少年。看上去最多二十岁,但他的眼神看上去很疲倦。 他的眼睛很老,似乎比自己的还要老。老板想。这大概是个活的不太快乐的孩子。 "你们这里,真的是酒吧?"少年的表情又好气又好笑,"那汤力水总有吧。" 老板笑了,松了口气:"有的。" "我要加冰块。" "好的,请稍等。" 不一会工夫,老板托着托盘走了回来,盘上装的是满满一玻璃杯的冰水混合物,散发着奎宁的味道。 "您的汤力水。"老板把玻璃杯放到少年面前。 "谢谢。"他微笑点头,拆开吸管的纸包装,把吸管放到杯子里慢慢搅动。 老板回到吧台,低头,百无聊赖地擦拭着玻璃杯和桌子。其实他对这个少年倒是很感兴趣,但是一直注视着客人是并不礼貌的。 "那个......老板?"正擦到第六个玻璃杯的时候,那少年道。 "什么?"老板抬头。 "你们这里没有店员吗?" 老板笑着摇头:"店小,雇不起。再说也没什么客人,用不着。" "哦,怪不得。"少年道,"那怎么付的起店租?" "谁会在这种破地方租房开店呢,"老板放下手中的抹布,"我爸留给我的房子,一个人住有点大了,我又不想租给别人,就自己花了点钱装修了下,开了这家店。" "那也不错,"少年点头。 然后彼此无其他话题。老板又开始擦玻璃杯。 "老板,"那少年忽然又道,"你来陪我喝酒吧。" 老板笑:"你根本就没有点酒。" "哦,那就陪我喝水,反正有客人你再去招待就是了。" 少年朝他招手,让他过去。 老板笑着走出吧台。心理想,这孩子定然是寂寞的。 他在这个孩子的对面坐下,关了除了这方桌子和吧台外其他的灯。 他有预感,自己可能会听一个不算短的故事。"歌挺好听。"少年道,"歌词不错。" "《一程山水一程歌》,很多人唱过。" "恩,老板你多大?" "三十二了。" "大我一轮,哈。"少年盯着玻璃杯里的冰块,"你一定没结婚。" "结过,离了,孩子判给女人了。" "原因呢?" "家庭暴力。"老板说这句话的时候淡淡的。 "吓,"少年假装向后仰了一下,"看不出来啊。" "她其实根本不喜欢男人。"老板嘴角依旧是轻微上扬的,"她深爱一个女人,但她也爱孩子。有了孩子以后她再也没让我碰过她。我问为什么,她就和我摊牌了。" "然后你就一直毒打她?"少年同样淡淡地问。 "没有,我说没关系,我爱你,我可以不碰你,让我天天看到你就可以了。她说不愿意拖累我,说我是个好男人,一定要我再找一个新的,和她离婚。" "虚伪的女人。"少年冷笑,"什么不拖累的话只是她自己心里好过点吧,真要是不拖累她根本不会和你结婚。" "大概是吧,呵呵,但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理由的。即使我名知道她虚伪我还是爱她的。人经常犯贱,尤其在爱着别人的时候。" 少年若无其事的点了点头,看着窗外黑压压的天空。 "的确,这个女人开始故意撒泼,故意惹我生气。她以前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子,我给她买什么她都不要,她总是说你就那么点钱,自己存着吧,以后还要过日子呢。原来她说的是以后我还要一个人过日子呢,呵呵。"老板轻轻叹了口气,却还是笑,"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逼我和她离婚。" "你不恨她?"f "不恨,一点都不。"老板抬头,发觉少年在望着他,"明明应该很恨的,但是就是一点都恨不起来。很奇怪的感觉,但是大家心里应该都有过。" 少年依旧点头。"那家庭暴力是怎么回事?" "她折磨自己,用刀片刮自己,用烟头烫自己,用打火机烧自己的头发......很可怕。然后她跑去做医院鉴定,去法院要求离婚,理由就是家庭暴力。" "真厉害。"少年轻哼一声。 "她成功了,她知道我不会忍心看她这样下去的。我承认一切都是我做的,差点还进了监狱,因为几个朋友力保才没有判刑。婚自然是离了,孩子也自然判给她了。" "这样你居然也不恨她。"少年笑,"真佩服你。如果是以前的我,我可能会把她和她的女人全杀了。伪造成她被另外一个女人杀了。还要在很久很久以前帮她保一份意外险,让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你也是个狠角色。"老板被逗乐了,"不过,说的越是狠的人,一般越是不会下手。毒辣的人一般都不动声色。" "......的确。" 少年良久才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又不再讲话。 "女人爱上女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同性之间的爱情,除了情欲之外和友情没什么差别吧......"老板开始喃喃自语,他似乎有点回忆起了曾经的一些早被尘封的记忆。 "它们隐蔽而激烈,在暗处相互吞噬,不是你死我活就是两败俱伤。"少年接过他的话茬,道,"好的例子不是没有,不过大概我是没这个福气碰到了。" 老板也并不惊奇,只是问:"你是gay?" 少年忽然换上一种轻浮的笑容,道:"不像吗?" 老板忽然觉得有点心痛,这种轻浮的笑容或许就是少年平日里最坚固的伪装,他的寂寞和苦楚从来不会给熟悉他的人见到。只有对他这种陌路人,才会稍稍吐露心迹,却也绝对不会倾倒而出。 "你几岁?" "我说了,你大我一轮,我二十。" 老板叹息,二十岁啊......才二十。他的眼神,却已倦得如同暮年老者了。 此时,唱机里的女声恰好唱到这么一句: 世上何物最易催少年老,半是心中积霜半是人影杳。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少年问。 不可否认,老板的确是好奇的。但他处于对少年的关心,道:"这么晚还不回家?" 问完以后,又发觉这句是竟是废话。一个渴望回家的孩子,是断断不会晚上一个人出来喝酒的。 果不其然,少年耸耸肩:"大叔果然还是大叔。我没有什么家的概念。既然你不想听,那也罢了。这杯水多少钱?" 老板见少年要走,解释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这水算我赔你的。你要的东西店里没有,是我待客不周。" 少年起身:"那谢谢了。" 外面依旧下着雨,甚至比方才还大了些许。这个身上粘着单薄衣衫的少年用不太快的速度奔跑,钻进弄堂,淡出老板的视线。 大概他不会再来了吧。老板当时想。 二 最佳损友 秋天真的来了。 弄堂口外的梧桐树上一片灼烧过似的焦黄。风一吹,那些失去水分的叶子如同没有着落的流浪者一样飞离自己的原先所居住的树冠,在风的呼啸中成为碎片。只有吞噬他们的声音,却从来不听见它们的呐喊。 人在社会和时代的洪流中,亦何尝不是这样。 夜奔酒吧的生意一如既往的不好,老板支了张椅子,坐在门口。阴霾的天空并未透出多少阳光,班驳的弄堂的墙壁上,写着一个一个"拆"字,字被一个白色的圆环圈着。地上湿湿的,连日阴雨使得水门汀尚未干透,偶尔一片叶子落在某个小水洼,涟漪不惊。 一切都像幅颇有颓废感觉的市井画里应该有的东西。 但终归是有一抹亮色的。老板心里想。 他摊开手心,望着自己手中的那颗玻璃弹珠。他抚摩着它,象碰到一件稀世珍宝一样,细细地把玩、掂量、观察,他似乎可以窥探出里面的秘密。 这是那个少年走后的次日早晨,老板早上出门见到掉在门口的东西。至于是不是少年的东西,他不知道。也可能是哪个顽皮的孩子扔了同伴,匆匆逃走后留下的。 "你喜欢玻璃珠?"一个熟悉的笑声传来。 是那天晚上来店里的孩子。 "这个吗?"老板扬起手里的东西,笑了笑,"我在想那是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少年走过来,拿起那颗并不精致的玻璃弹子。 老板注意到,少年的手很冷。 "好冷,"看了一会,少年把玻璃珠子还给老板,"我们进去吧,我还要汤力水。" 老板笑着说好。进了吧台,把一罐子屈臣士的汤力水倒进玻璃杯里,加了冰块,但比上次少些。顺便打开CD机,选了要听的歌。 《最佳损友》。歌词关于分别和回忆,由那个永远不温不火的男歌手缓缓道来,很适合现在这样的情境。 少年这次直接坐到了吧台前。 "欢迎再次来到夜奔。"老板笑着把水递给他。 "这次你还请我吗?"少年眯起眼睛,有很浅的酒窝露出来,很好看。 "好啊,庆祝你成为我们这的回头客。"老板随意地擦着桌子。 "大叔是个好人。"少年喝了口水,嘿嘿地笑出声来,不过很快就安静下来,道:"这次怎么改放粤语歌了?" "好听,管他什么语的。" "这歌,我听过。"少年用手指拭去杯子上的水珠。 "然后呢?想到什么?"老板依旧擦着桌子。 "年少时候的一些事情。" 老板笑:"你现在依旧年少。" 少年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肯定会笑,但是我的心真的老了,再也装不下什么东西了,漏了。" 老板但笑不语。 少年喝了一大口奎宁味的水,缓缓对老板道:"你年轻的时候肯定很好看。" "谢谢,一般吧。" "那有没有人追过你?" 老板点了点头。 "你答应了吗?" 老板摇头。 "为什么?" "我不喜欢她们。我爱的人只出现过一次,但是她已经消失了。" "还是想你前妻?" "恩......" "痴情啊......"少年继续喝水,很久都不再说话。 "小时候,我也喜欢玩玻璃弹珠,和朋友一起玩。"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忽然开口道。 老板看了看表,晚上6点28分。 老板静静地又递给他一杯水,然后默不作声地听着。 "那是我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我和他一起长大,然后一起进托儿所,幼儿园,小学,初中......我高中的时候,他出国了。那......大概是我的第一段感情。" 少年云淡风轻地讲述,就好象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这并不是一个很有戏剧性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两个男生。是正在讲述的少年,一个是他的好友。 他们认识太久了,久到他自己都忘记什么时候开始跟他的好朋友在一起的了。只知道从他记事起,有三样东西他记的很清楚:父亲身上的酒精味,母亲的劣质脂粉的气息,还有他的那个朋友身上干净的味道。 对,干净的味道。r 那是天天洗的衣服在阳光下晒了一天,穿在身上才会有的味道。 很小很小的时候,少年就是被这个味道吸引了过去。在一群浑身是泥巴的孩子中,这个人依旧散发着这样干净的气息。 少年走上前去,朝那个孩子笑。凑到他面前,用力的吸鼻子。 那个孩子少年要用泥巴偷袭他,抓一起块朝他扔去。 少年被扔了一脸,却还是开心的笑。 孩子觉得眼前这个孩子真奇怪,但总是笑,好象很好玩。 于是拉住他的手。 他们第一次握手。 后来,少年知道这个孩子叫冯久照,孩子知道少年叫张童。 "原来你叫张童。"老板听到这里,笑着插话道。 "我爸姓张,我妈姓童,两个姓氏叠加了一下就成了我。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少年轻笑,摇头。 "名字不过是个象征。"老板宽慰他。 "他的名字很好听,《周易》里来的,‘日月得天而能久照',是个好名字。" 老板不再讲话,少年继续。 久照的家里条件一般,但却是腐书网。张童曾经被久照领着去看冯家的家谱,很破很旧。翻黄而发脆的书页上满满当当的记着已经远去的故人的名字,曾经的宦达在这些纸张上不言自明,却也反衬了如今冯家的衰落。久照的家里很小,但是很温馨。母亲贤惠,父亲博识。久照住在小小的阁楼上,床边是放满了连环画。有一个书橱也放在久照住的阁楼里,很多书,中国人的、外国人的,有些作者张童听过,有些很陌生。 我不看的,那些书爸爸看。久照说。e 此时,下午的阳光从阁楼上的天窗照进来,细细的灰尘在空气中飞舞,整个屋子充满了一种世俗却温暖的凌乱和陈旧感。多年以后回忆起那些已经拆掉的旧房子,张童的脸上时常会闪现出一种真心流露的,不同于往常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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