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应该也有家谱吧。而当时的张童想的只是这样。 回家以后,张童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们家也有家谱吗? 换来的是一个耳光,还有无休止的詈骂。 家谱?谁告诉你我们家有家谱的?小畜生,我告诉你,你爸爸、你爷爷、你们全家的男人都是废物!连这间房子都是我的,你爸爸当的是倒插门女婿,结婚的钱都是我妈贴的,你还想要什么家谱?连我们童家都没有,你们张家更不会有了! 张童逃出去,他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一面逃一面哭。 我是废物?爸爸是废物?死去的爷爷也是废物?为什么我们是废物? 其实张家曾经也是风光过一段日子的。当年张童的爷爷经营着这个城市最大的建筑公司,家财万贯。在张童爸爸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和张童妈妈的婚事已经定下,童家的大当家当时在这个城市执政,职务是市长。 后来,种种原因,张童的爷爷得罪了小人,家道中落,一蹶不振。又是在此时,童家大当家遭人揭发受贿,免去职务。于是这婚事依旧办了,当时大家想的是:两家联手,总有一天可以东山再起。 但两家的当家还没有联手,都因为心境不佳各自跨鹤归西,剩下的只有已逝的铅华旧梦和一段包办的婚姻。 注定是悲剧。 张家由于是经商出身,没什么靠山,所有家财如数散尽,连个住的房子都没有。童家不过靠着关系,勉强有个住处。这便是如今他们住的房子。房子其实并不小,但是很冷。 "真的很冷。空气是冷的,人是冷的,心也渐渐冷掉了。"张童重复着说。 他不过是个孩子。他渴望温暖,他希望有人和他讲话,和他一起玩。 只有久照,只有久照的家,才是温暖的。三 绵绵 孩子都是这样的。喜欢一个人,总是想天天在一起,无时不刻贪恋他的影子。 张童天天想见到久照。也跟着他玩泥巴;也和他一道在门口的小店里用自己用自己一角一角攒下来的零用钱抽奖,奖品是或大或小的弹性球;一起在一直坐在弄堂门口卖饴糖的老爷爷那里买三种颜色的饴糖,粘粘的,搅在一起就成了一种怪异的颜色;一起拣电器包装用的泡沫塑料,在墙壁上摸成碎小的颗粒,一把一把地扔在天上,觉得象在下雪。 妈妈打他,说他野掉了,说他不学好,张童常常被打得大哭。但是第二天,依旧带着一双浮肿的眼和屁股上的乌青块笑着和久照说,嘿嘿,今天玩什么?这些,冯久照很久以后才知道。 玩了很多个礼拜,张童问久照,你在什么幼儿园? 然后才知道,他们念的竟然是同一个。 张童觉得自己好笨。他不太讲话,不太出去玩,所以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他都不认识。那时候他已经读到中班。 久照是隔壁班的,也念中班。 e 从此他们一起嬉戏的时间又多了很多,不再是傍晚,而是从早上一直到晚上回家吃晚饭。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一起念中班,一起升到大班。七百多个日子,算起来很长,但过起来真是弹指一挥。 幼儿园的生活结束的那天,张童哭的很厉害,他拉着久照说你去哪里念小学? 久照也哭了,说就是离家最近的那个,A师附小。 两人一起回到弄堂,没有说笑,彼此都是初次尝到分别的滋味。 A师附小是个不错的小学。 当张童和妈妈提出这个学校的名字时候,妈妈出奇地笑了,她说,小畜生知道要念书啦?不过这个学校有提前入学测试的,进的去进不去就看你本事了。 张童一张稚气的脸上竟然满是认真的神情,他郑重地点头。 暑假时,张童去看过久照,却被告之他去外地的姥姥家了。于是张童更认真地念书,虽然漫无目的,但他觉得只要多看一本书,都是好的。这也养成了张童之后一直看书的习惯。孤独的日子里,一盏灯,一卷书,外面的凄风苦雨他都可以暂时不用管,用力地沉浸到书里的世界去。 最后当然是如愿。但依旧不是同一个班。 暑假的底子让张童体会到念小学其实很轻松,一下课就奔到隔壁班的窗外,看着久照。有时候久照见到他,自己却还没下课,就会朝他做鬼脸,示意他等着。 两人依旧是死党。五年。只是张童还是只有久照一个朋友,而久照还是有很多朋友。 两人也都觉得没什么不好。 考初中,两人都直升到市重点。不同班。 课业忙了起来,两人见面的时间渐渐少了。久照除了读书,还要参加航模比赛,常常在放学后训练到很晚。张童很想等久照,但妈妈规定张童必须在放学后立即回家,然后把他反锁在家里,自己出去跳舞,让张童吃做好的饭。爸爸很晚才会回家,一身酒气比幼年时的记忆更加浓烈,早上则很早上班,张童几乎见不到爸爸。 于是,初中时候的两人,比较疏远。张童时常会想,现在久照在做什么。而此时的久照,则是对着电视机里的卡通人物傻里傻气的笑。 久照,你会考去哪里? 中考前的一个月,张童在操场上偶然碰到久照,于是问他。 路南。我航模比赛拿了奖,可以加很多分的,肯定可以进。 这些,张童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一个月里,张童发疯一样的做理科题,因为他理科不好,最后还是踩着分数线进了那个高中。 这次竟然是一个班,还是同桌。 童年的记忆就这样被慢慢唤醒了,两人又象幼儿园时那样,一直都粘在一起。 读书很好,张童辅导久照文科,久照教张童理科。所以老师没让他们换过位置。 此时的久照家里,已经渐渐变了模样,房子重新装修过,家具重新添置过。久照的爸爸在学术界名声雀起。 一直到高三,分班。 没有疑问的,久照选了物理,张童历史。 不是没有挣扎过。但张童想,如果他选了理科,很可能跟不上教师进度,成绩掉下来,反而不能和久照进一个大学。所以还是选了历史。 高三第一个学期过去,久照是学校理科第一名,张童文科第一。 就在这个寒假,久照第一次来张童的家,当时张童妈妈在家。她很早很早就认得这个孩子,也从里弄里的八卦中得知张童独独和这个孩子很好,两人也都读书很用功。 自然很是欢迎。 张童,我要去日本了。久照的眼睛里闪现着一些遗憾,但更多是兴奋和期待。 张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爸爸的汉学研究成果在日本汉学界得到的广大的认可和共鸣,之前已经去交流过很多次了,这次日方希望爸爸可以长住日本,以便他们更好的交流。久照说。 爸爸一开始不同意,说家庭在这里,他放不下。但是后来日方同意他们当担保人,让我们全家移民日本,我也可以去东京大学念书......然后爸爸就同意了。 此时的张童脑子里很混乱......一串串日本的人名地名从他脑子里闪过,川端康成、夏目漱石、大江健三郎、东京、札幌、伊豆、横滨...... 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国度,久照要去那里?不用参加高考了?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很久很久,他才回过神来。却发觉眼睛很模糊,脸上是又湿又凉的。 久照......他唤,他根本不知道久照还在不在。 哎。久照应道。 おめでとう。 张童笑着,挤出一个陌生的词汇。曾经租来看的《EVA》里,最后一集,所有人都笑着和男主角说着这句话,"祝贺你",主角也是个孤独的孩子。但后来看了整整四个小时的剧场版,知道这不过是假象。所有的人,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了。 张童心灵的支柱就这么简单,所以如此轻易的就被毁掉了。 哈?你会说日文哦?我怎么不知道?以后教我啦,我都不太会的。喔,不过也没什么时间了,你还要高考呢。 什么时候走?张童问,还是笑着。 下周一。今天已经是周六了吧。 一个字一个字象霹雳一样打在他心上。 "你知道吗?我心最痛的一次,就是那次,后来都不怎么痛了,虽然可能别人看来我受到伤远远要大于这次。" 张童淡淡地和老板说。 酒吧里的音乐此时已经换成了《绵绵》,同一个歌手唱的: 从来未爱你 但永远为一个人奉献 从来没细心数清楚 一个下雨天 一次愉快的睡眠 断多少发线 老板只是默默地,把打火机和烟递给他。少年接过,点上一根。 Capatain Black。香草味的。 "你居然看《NANA》?"少年端详起烟盒来。 "看了前面一些。以前来这里的一个小姑娘借给我看的。"老板笑笑。 四 解夏 天色已暗。 "好啦,今天故事讲到这里,多少钱?"少年准备起身。 "刚刚说过了,我请你的。"老板笑道。 "我说过吗?"张童详装完全不知道的样子,既而起身一笑,"我忘了。" 一百,从那水洗牛仔裤的贴身口袋里拿出来的,还带着自己的温度。 转身之际,向老板挥挥手,以示告别。 老板轻笑摇头,真是个倔强的孩子。 次日,九点半。 "汤力水。"一个声音从门口响起。 "你都在门口站了快半小时了。"老板头也不抬地擦着玻璃杯,"为什么不进来?" "啊,你见到我了?"张童低叹道,"我真失败。" "我在看你。"他又说。 "看我?"老板抬头,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我有什么好看的。" "直男是不是都象你这样没情调的?"张童走进来,坐在吧台的高脚圆凳上。 饮料此时已经递了过来。 "大叔,我要的是汤力水。" "小孩应该补充维生素C。"他指了指眼前的橙汁。 "你是不是连汤力水都断货了?"张童看着眼前的东西,托着下巴问。 "哎,这都被看出来了?失败的是我才对吧。"老板摇头,"懒得去买,最近一个礼拜除了你没来过其他客人。" "顾客就是上帝啊,你连我这点小小的愿望都不满足一下。" "反正你又不喜欢喝那东西,每次给你的汤力水你一次都没有动过,只是玩里面的冰块。" "观察真细心啊,讲话声音又这么柔和,你知道不知道你这种性格很讨男人喜欢?" 张童的手依然伸上前去,摸了下老板的脸。 "去,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这么不制检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我又不是兔子。" "你不是兔子?"老板笑,意味深长地问。 "......你"张童悻悻收回手,瞪了他一眼。 两人都哑然失笑。 "好吧,你不想问我点什么吗?"张童喝了口橙汁,道。 "问什么?" "比如我钱是哪里来的,我还念不念书,我和几个人睡过,我有多少耸人听闻的过去,诸如此类。" "为什么要问?" "你不想知道?"少年又喝了一口橙汁。的确,较之于汤力水,他还是比较喜欢这个。 "反正你会说的。"老板打了个呵欠。 张童呛了一口:"咳,大叔你是只老狐狸。" "无商不奸这句话某种意义上并不假。"老板望向别处,耸耸肩。 "好吧,上回说到哪里了。"张童举双手示意投降,"我来继续满足你的八卦欲和我的倾诉欲。" "久照去日本了。" "久照......啊对,他去日本了......"张童放下杯子,喃喃。 ※※※z※※y※※z※※z※※※ 久照去日本了。张童没有去送他,那天月考。 但张童也没有参加月考,一个人出了学校,一辆公交乘到终点站,再换另外一辆公交,乘到终点。 就这么从早上一直乘到中午,张童来到一个地铁站的入口。 进了地铁,张童蜷缩在一辆列车最后一节车厢的座位上,闭着眼睛,回忆过去。 回忆起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哭泣。被母亲责骂时候的自己,被反锁在房间里的自己,被久照婉拒说其实不想去他家玩的自己,被讨厌自己的老师说文章写那么好肯定是抄别人的自己...... 他那么优秀,却一直在哭泣。他此时才明白自己是那么的懦弱,所有的优秀不过是表象,不过是想努力得到别人的承认,想让别人来赞扬他,来增加他几乎是零的自信。 他的用功,他的听话,他的一切行为目的,说到底不过是不想让别人讨厌他。 尤其是久照。 继续回忆,他发觉他之于久照不过是众多朋友中的一个,无甚特殊,而高中的两人的要好,也仅仅是因为自己是和久照一起长大的,仅此而已。久照找他出去玩的时候,也同样会找别人一道去,幼儿园时是这样,小学是这样,初中、高中,还是这样。 久照是喜欢自己的,这他清楚,但久照也同样也喜欢其他的朋友们。他所分到的喜欢,和别人被分到的,是一样的。 但情况在张童自己身上并不一样。久照是张童唯一的朋友,从小他几乎只和久照说话,他对久照的依赖,甚至比对母亲还要多。 他忽然发觉自己活的很傻,很没有自我。 久照......久照......我怎么会这么不想让他走。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骂自己别想了,这种样子蠢死了。 其实张童看了这么多书,自然是想的明白的。但是有些问题如果糊涂一下,一辈子也就这么混过去了,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但如果想清楚了,踏上那条充满荆棘的路,之后的事情,谁也讲不清楚。 张童不敢想清楚。 为什么自己在高中的时候看到久照会那么激动;出游的时候和久照住一个房间,自己的脸会这么红;执意不和久照一起洗澡,说自己背上有难看的胎记,不想让别人见到;为什么高二那年久照在一个中午冲进来说我航模得奖了,市二等奖的时候,猛地抱住他亲了以后,他猛地冲进厕所用冷水狂冲自己的头让自己清醒过来,而此时的久照还在抱着其他死党狂亲...... 张童是清醒的,他清醒地知道他和久照其实是两类人。久照曾经告诉过他,他和一个女生在交往,而这个女生张童也认识,就坐在张童这排倒数第三个。 张童又是糊涂的,他不看看清自己和久照到底为什么是两类人。他只觉得只要久照在身边,自己是他的死党,看着久照成家立业,也是好的。 但久照这么一走,张童所有的梦想就这样被毁掉了。他自认那一个极小却极重要的愿望,最终还是没有守护住。 就这么眼睁睁地,见到它碎掉了。 张童所有的理智,此刻都尽数崩坏瓦解。 久照走了。 书不用念了,因为没有久照;大学不用考了,因为没有久照。 恋爱也不会谈了,因为...... 因为没有久照。 这个念头终于清晰地浮现上来,张童的身子蜷缩得更紧。 我是同性恋......我爱冯久照......而他走了...... 那我怎么办......那么小的概率......为什么偏偏就我是同性恋......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是......为什么只留我一个人...... 这是张童印象中第一次在有那么多人的公众场合泪流满面,虽然他蜷缩在角落里,无人发现。 这也是他印象中最后一次流泪。 从今往后,任凭他再难过,他也没有哭过。 "偶然哭一下可以宣泄情绪,这样不好。"老板道。 "那你会哭吗,大叔?"张童笑,那双眼里的倦态不知什么时候又溢了出来。 "保密。"老板笑,转移话题道,"今天放的歌不错吧。" "每次都能给我惊奇嘛,不象是你的品位。RAP太快了,听不清。"张童皱眉。
2/5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