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沈府看看。"从墓地折回的途中,若雪忽然提议,同行的三人都没有反对。 十四年前的那场火虽不小,但房屋骨架仍在,先皇令人查封了此地,所以当年的沈府便彻彻底底地成了一座废园。 前门仍贴着封条,若雪绕到屋后,掩映在一片竹林之后赫然是一道侧门,既没有上锁也没有贴上封条。若雪右手一探,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从敞开的门缝可窥见院内的凄凉。 若雪在门前打住,"我一个人进去就好了。" "我陪你进去。" 莲儿迎上前。 若雪摇摇头。 "可是你的身子......" "我很好。"若雪笑道:"已经好多了,你看咳得少了,也没再吐血了。我只进去一会儿,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出来。" 莲儿虽依旧不安,但五皇子和卞晨星几乎同时点了头。望着若雪消失在门后,莲儿忍不住要跟上前,却被卞晨星一把拉住,"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了,由他去吧。"莲儿惊愕地回过头来,眼泪也随之涌了出来,伏在卞晨星怀里抽泣起来。五皇子也觉得心下戚然,可眼泪却涌不上来。 沈府的宅子不小,对于只生活了不到半年的若雪就更显得大了。踏过满地的碎石和杂草,漫步在这一间并无多大感情的院子里,若雪只是一味穿过一间间房间不断地向前走,他的目的并不是这间宅子。 大概是走得过急,喉头一阵发干,气喘不上来,伴随着一阵咳嗽,一口血喷了出来,望着手心的一滩血渍,他反而加快了步子,他知道再不快点也许就来不及了。在西角的偏厅里,他喘息着刹住了脚步。 "在这里见到你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雪儿?"有着如五皇子般俊俏却满布风霜的脸挂满了疑惑。 "很惊讶吧,"若雪开心地一笑,"你一定是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我了吧。" 顾衍盯着眼前的人,毫无表情。 "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若雪开始喘气,"怎么,你没有追随娘去吗?" 顾衍一愣,只见若雪喘得愈发厉害,紧接着一阵轻咳,身体也摇摇欲倒。顾衍上前将他扶住,关切道:"你到底是怎么了,莲儿呢?她是怎么照顾你的?!" 若雪顺了口气,止住咳后将顾衍推开,微退了两步,道:"她嫁人了。" 顾衍盯着他,紧锁住了眉头。 "不过娶她的不是我!"笑容又爬上若雪的嘴角,"她嫁给了我表哥,他是个好人!" "你没有娶她吗?"顾衍望着一脸心安的若雪,眉宇间透着不解。 "娶她?我可以吗?"若雪笑出声来,"你觉得我这样子还可以去抱女人吗?你觉得经你一手调教出来的我还是个男人吗?!"一阵狂笑之后紧接着是一阵巨咳,"哇!"一口血喷了出来,身子也随之向后倒。 顾衍踏前一步,将他揽进怀里,望着指尖染上的血渍,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死了。"惨白的脸颊上挂着安心的笑容。 "你要死了?"顾衍轻喃着,似乎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 "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若雪又是一阵轻咳,顾衍这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凝视着眼前的人,目光依旧呆滞。 若雪微微挣扎了几下,但很快在喘息中放弃了,"真是丢脸啊,最后让你看到的竟是我这个样子。" "我马上带你去看大夫,放心,会好起来的。"顾衍欲将若雪抱起,后者却奋力地将他推开,借着一推之势,晃动着摇摇欲倒的身子,斜倚在前厅的门柱上,"没用的,已经太迟了!"若雪惨然一笑,"老天只给了我二十二年的时间。你应该高兴的,我已经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再也不会了......"他脸色忽地一变,双手捂住嘴,又是一阵巨咳,不停地咳,直咳到眼泪溢了出来,咳到弯下的身子再也立不起来,咳到血从指间一滴滴地渗了出来。 顾衍再次将他拥进怀里,吼道:"够了,不要再说了!一切都是我的错,但你得好好给我活着!" 若雪没有将他推开,却温顺地将头倚进他怀里,起伏的胸口渐渐平伏下来,"最后还是让我见到你了。"他将头埋得更深了,"对不起,一直没告诉你。我从来没恨过你,从一开始,我就是心甘情愿的。......我爱你。" 他努力支起身子,在顾衍微开的双唇上投下轻轻一吻。 顾衍双肩一颤,扶起怀里的人,难以致信地望着后者一脸的笑容。 "我很傻是不是?"若雪伸出手轻抚顾衍的脸庞,"这个时候了还跟你说这些话,你心里明明就没有我,你眼中注视的不是我,口中唤的也不是我。" 顾衍只觉双腿一软,跌坐地上。若雪倚在他手臂内,只是不住地喘息。 "啊--"顾衍一声大吼,眼泪同时迸了出来。 若雪伸手想拭去他滑落的泪水,却被后者紧握在手里,"不是的......你不是她的替身,绝对不是。我一开始就知道的,你跟你娘根本就是两个人......我是真的爱你才会抱你的,我是想把你留在身边才会抱你的,我在这里也是因为你......" "你在安慰我是不是,我知道。"若雪依旧喘得厉害,"不过就算是谎言,我也很高兴,至少,你愿意骗我骗到最后。" "不,不是的......"顾衍想抱着若雪站起来。 后者却示意他不要动,"见你流泪还是第一次啊,你在娘面前流过泪吗?" 顾衍望着他,不住地摇头。 "但你背地里一定为她流过许多泪吧!我见到她之后,一定会代你向她问好的。"若雪笑着,很美,"如果我娘最先遇到的是你的话,一定也会爱上你的。如果我身子不是这样的话,我真的好想代她来爱你。" 顾衍紧紧将他搂进怀里,"你不会有事的,只要有我在就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若雪又是一阵巨咳,血已染上衫子,衬着他刹白的脸庞,却愈发地妩媚动人,他懒懒地喃道:"我很开心,最后还能见到你。我一直盼着最后一刻能呆在你怀里,老天还是让我如愿了。"他将头紧贴在顾衍胸前,脸上布满了幸福与宁静,他安详地闭上眼,呼吸一成成地减弱。忽地,他睁开双眼,急切道:"衍,叫我一声‘枫'好不好?你告诉我,我不是雪儿,我是枫儿!" 顾衍紧握住他的手,轻轻吻了他的额头,伏在他耳边道:"枫儿,你是枫儿......枫儿......" 若雪笑得很甜,口中轻唤着衍,再次合上了眼。原本紧贴怀里的头软软地耷拉下去,微微松开紧握在手里的手,后者只是无力地滑落。 "枫儿!"那声巨吼犹如一声惊雷在沈府的上空炸开。 当五皇子一行进去时,只看见满身血渍紧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顾衍满脸的泪痕,溃散的眼神和若雪安详的脸庞。 莲儿不忍地别过头去,扑进卞晨星怀里痛哭起来。 自己应该哭的,抚摸着干涃的眼睛,五皇子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是我早已接受了若雪会死的事实,还是正如叶儿所说,我已经忘记了流泪的方法呢?缓缓逼近眼前的两个人,目光直直锁定在那张晶莹剔透的脸上,雪白得几近透明的脸颊,被血垢染红的双唇以及那紧闭的双目前长长的睫毛,一切是如此地安详、宁静。 "他的病情本来是熬不过去年冬天的,他坚持到现在也不过是为了再见你一面。如今心愿已了,他是安心地去的。" 顾衍缓缓抬起头,望着眼前与自己极为神似却一脸冷漠的年轻男子,喃喃道:"潜儿......" 若雪被安葬在了沈府后的竹林内,没有立墓碑,不需要了,只要有人知道他在这里就好了。我会时常来看你的,五皇子抚着坟上的新土,这里面躺着的是自己曾经的挚爱,并将永远占去自己内心一角的人。 "你还在这里啊。" 望着被竹尖戳穿的天空,五皇子没有回头。 "莲儿他们已经回去了。" "你不喜欢我在这里吗?"五皇子回过头,注视着一脸安详的来者,他一直在寻找的亲生父亲。 "潜儿,你恨我吗?" 五皇子点点头。 顾衍轻轻一笑,"对不起!" 五皇子望着他,也报以一笑,淡淡道:"你记得你欠我,所以我要你好好活着,之后一点点地还我。" 顾衍一愣,苦笑道:"你果然是恨我的。" 五皇子不置真否,又将目光停留在竹梢,"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你真的有爱过若雪吗?" "有。"顾衍的语气里没有一丝犹豫。 五皇子轻叹一声,"如果你觉得活着对你来说是一种残酷的话,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不必了。"五皇子惊异地回过头来,投来的目光里闪烁着的是感激与欣喜,"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是老天在罚我,罚我不懂得珍惜,所以只能独自一人走完这后半生。"顾衍在竹林间寻索了一周又将目光停留在五皇子脸上,"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他,然后,请将我和他葬在一起。" 你说错了,他爱雪儿,他是真的爱雪儿,他如今之所以会这样轻易地还雪儿自由,也是因为他爱他。一直不明白的只有我啊,五皇子惨淡一笑,然后重重地点点头。 "你打算怎么办,和莲儿他们一起回江南吗?" "不,"五皇子再次扬起头,眼中一片空白,"我会在京城多逗留一阵子。" 去找那个人吧,告诉她你爱她,把她抢回来......至少让我知道他现在过得幸福。 晚风刮过竹梢,沙沙的竹鸣在半空来回荡着秋千。 "潜儿,能求你一件事吗?" "嗯?" "叫我一声爹可以吗?就一声......" "......爹。" 尾声 伴着晨雾中洪亮的钟声,五皇子踏上了明生寺前长长的石阶。从小就讨厌寺院,更讨厌那些只需念上几句经,敲几声木鱼便能换回大把香火钱的和尚们。更重要的是,他讨厌神,十四岁那年终于明白了,神并不是为了拯救人而存在的。踏着窄窄的石阶,五皇子不时地翻开手掌,真正能救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啊,他不由得苦笑,可惜认识到这一点时却已是十多年后的今天。 看着并不见宽敞的禅房内那个大大的"禅"字,听着从前堂传进来的遥远的木鱼声,五皇子只觉得眼下心中一片平和。从未曾有过的感觉让五皇子忽地有些明白为什么父皇每年总要在这样的地方呆上一段日子,或许并不是为了奢求神的庇护,而仅仅是为了在自己的内心找到久违的平衡点...... 吱--,房门忽被推开,进来的人一脸安详。 "顾岚。"他是否也已经找到那块净士了呢? "贫僧法号明慧,施主有礼了。"顾岚双手合十,在五皇子面前盘腿坐下。 觉得有些可笑,曾经不可一世,聪明过顶的顾小王爷摇身一变,竟成了终日颂经诵佛,跳出三界外的的出家人。 "我来找你,是有事想要告诉你。" 顾岚点点头,"他已经走了,是吧?" 还是什么也瞒不过他,五皇子识趣地一笑,"不过你大概没想到我回来还见到了一个人。" 顾岚双肩一颤,脸上掠过一丝疑惑。 恨一个人同样可以是刻骨铭心的,所以即使是令自己最爱的人受到伤害也会在所不惜。"如果有来世,我宁愿选择做无情无爱的人。"若雪的话在脑中划过,五皇子无奈地摇摇头,可惜今生是逃不离了。 "他现在呆在沈府,和若雪在一起。这些年来,他所受的打击已经足够了,我知道若雪死的时候他有想过寻死,但他没这么做,他说,如果现在他孤单一人是上天给他的惩罚的话,他愿意承担。"眼前的人一脸平和,但从他的目光中仍可读出他起伏的心情。 五皇子轻轻一叹,"过了这么多年,他不再是当年任性的顾衍了。"他恳切地望着一脸沉寂的顾岚,"可以原谅他吗?" 顾岚轻轻一笑,迎上五皇子的目光,"那你呢,你原谅他了?" 五皇微微一愣,回目望向墙面那幅巨大的禅,"谈不上什么原谅与不原谅,我根本就没打从心底恨过他。如今我只想谢谢他,没有他就不会有我,我也就没有机会到这世上走一遭,更不可能与你、若雪......"他微微一顿,"还有许多人相识。" 诧异地凝视着五皇子清澈的双目,顾岚喃喃道:"六年不见,这次你是真的变了。"他垂下头,"可我不一样,我有更多的理由恨他,也许从第一刻见到他时我就在恨他,我无法原谅他。" "是吗?"果然不行啊。 "不过,我也会试着感谢他。"顾岚扬起头,目光也投向那枚巨大的禅字,"没有他,我不会活到今天。但我必须恨他,连同你的分,还有若雪的分,然后我会继续活下去。" 存在的理由很多,如果恨可以使得自己坚强起来,那让它成为一种必需也好。五皇子惨然一笑,"我明白了,我不会再说这种强人所难的话了。"他立起身子,"我走了。" 顾岚没有起身相送。 "若雪就葬在沈府后的竹林里,有空去看看他吧,顺便也看看另外一个人。"说罢五皇子推开房门,耀眼的日光迎了进来,他不适应地眯上眼。 "你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可能会一直呆在这里,也可能马上就离开。明天的事谁也不会知道。"五皇子回过头来,冲顾岚爽朗一笑,"我会去见一个人,一个一直都想见的人,然后做出决定。"他将头转回屋外,日光已在双目间变得柔和,这一次我不会再犹豫了。 匆匆道了声保重,五皇子又踏上了那长长的石阶。远远地望着山下那座不曾入睡过的城,原本宁静的心又恢复了喧嚣,我果然还是六根不净,尘缘未了啊,轻松地吐了口气,抬眼是那近得仿佛伸手可及的红日,五皇子加快了脚步。 城郊的醉香居仍然在,但看着高高挂起的金字招牌和进出的人流,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感 觉了。新皇继位之后,京城进行了扩建原本属于城郊的部份也拉入了市区,骤增的人口与向郊区的迁移使原本岌岌可危的醉香楼也迎来了宾客满堂的时刻。 踏上已不显狭窄的楼梯,西角的座位已早早让人占去,任捡了个位置,拾了几个小菜和一壶酒,沸沸扬扬的气氛让人品不出口中的味道。 "咦?您不是伍公子?"酒居的老板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他。 五皇子笑着点点头。 "您总算回来了啊。以前多蒙您和陈三少爷照顾,我这店才能成今天这个样子啊!" "宜轩还常来吗?" "前些年还时常来,这两年便来得少了。" "是吗......" "老板!"临桌忽地有人高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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